(二十二)赤霄斬蛇
這一柄破劍在薛望中手中倒十分靈巧,甫一交手南複生便感到他的勁力十分熟悉。
正是與上次夜襲南複生和呂重陽那劍客刀客一樣。
薛望中的劍招輕靈佳妙,又透著王者之氣。
呂重陽曾讚他的繡劍是絕世神兵。這柄劍貌似破鐵塊般,卻隱然有股至尊之力,在薛望中手上使來,大有君臨天下的氣魄。
南複生驀地記起,有這樣一柄神兵。
從前有一位年輕人,總愛與人吹牛,鄉裏皆不喜他。後來不知他何處撿來一根鐵片,又對人說這是天賜的神兵,可避易群邪,可號令天下。傳說村外林裏有一條白蛇,巨大無比,傷人畜無數。這個年輕人有一夜趁酒醉揚言要除去此害,鄰人勸不住,任他隻身入林。他此去一日未歸,鄰人隻道他已成大蛇之食,結伴趁白天去尋他屍骨。誰知眾人走入林中,血腥味撲鼻,見白蛇被斬作兩截,那年輕人倚著大樹呼呼大睡。他身繞五彩祥雲,頭上有赤龍飛繞。他手中鐵片化作一口鑲著九華玉七彩珠的寶劍,劍身上刻著“赤霄”二字。
此劍名叫“赤霄”。
這個年輕人便是高祖劉邦,赤帝托生,奉“赤霄”神劍下界斬白帝化身,白蛇。
薛望中手中的劍便是失傳的“赤霄”。
王者之劍,劍中之王。
這柄劍在他手上不能化作九華玉七彩珠那般華麗外表。
這柄劍隻有在真命天子手中方才會化作真身。
薛望中的劍招巧中又帶隨意率性,手上“赤霄”帶起勁風割膚生痛。他的劍招並不甚強,卻是“赤霄”每劃出一劍,便以強大勢力威懾了南複生的心。
心神被懾,飛刀便無法發出。
薛望中刺了一十八劍,南複生便退了一十八步。
薛望中道:“你不是要阻止我麽?何以總是後退?”
南複生未敢回應,細思破解之法。
若說破綻,薛望中劍招隨意率性,漏洞難免,令南複生頭痛的是“赤霄”,每要出招攻他破綻,“赤霄”便神光大作,威懾人心。
薛望中卻不願戀戰,他殺招伸手就來,隻見他越攻越急,手上劍已化作無數劍影,若狂風掃落葉。
一時間,竹聲沙沙,竹葉飛飄,急旋落地。
薛望中以劍畫圈,隔空畫了一個結印,隻見“赤霄”光芒大盛,結印和劍招相互配合,已經將南複生罩住。
南複生大駭,這一招封式足以封盡天下身法。
他已無隙可閃,無路可退。
危急關頭,心念飛轉,南複生抽出腰間“破陣”,橫手劈出,帶起天上地下無數竹葉,凝作龍蟠一般,繞於木劍之上。
結印應聲而解,南複生身形一得自由,便直攻而上,劍快如電,直攻薛望中眉心,“赤霄”緩了一緩,南複生已從這招封式中死裏逃生。他木劍連點,以絕強之快,擊在薛望中全身數個大穴。
南複生答應過罹天,不傷他性命。
薛望中坐倒在地,“赤霄”拋於一旁,垂頭不語。
南複生道:“你可知你何以會敗?”
薛望中道:“你比我更強。”
南複生搖頭道:“你是敗給了你自己。你太急於報仇,當一個人被仇恨蒙蔽,就會急躁。急躁,就一定會有破綻。”
薛望中黯然不語。
招意與兵意想悖,本就是大忌。
薛望中冷笑道:“敗便敗了,你要怎樣,何必多說。”
南複生蹲下身去,對薛望中說:“我要跟你談一件事,關於你的複仇。”
薛望中與南複生四目對視,南複生看到他眼中的“恨”,眼中的自己。
南複生告訴薛望中,要真正替他母親報仇,就要徹底挫敗罹天的“悲歡離合”。
薛望中問道:“你想我怎樣?”
“不怎樣,隻是我好奇‘悲歡離合’能否毒死你這百毒不侵的人。”
薛望中是聰明人,他懂南複生所指。
南複生道:“若你毒發而亡,我便替你殺了罹天,若你破了‘悲歡離合’,我絕不再阻你們的事。這等交易,豈非公平?”
薛望中道:“公平,公平得很!”
薛望中的“赤霄”就立在南複生麵前。
鐵鏽爬滿了整柄劍,處處是殘缺,似乎手指輕觸便會碎作廢礫。
偏偏這以搖搖欲墜的一立,便立定了神州大地一般。
南複生伸出右手,便想去握住“赤霄”。
隻有真命天子才能讓“赤霄”顯出真身。
薛望中冷笑道:“你也想試一試?”
南複生心中一沉,握劍的手,停在半空。
他想去試一試,他可是背負著南陵複國的使命。
可是他偏偏又不敢去試。
如果試出了結果,那該怎麽辦?
可是,這種不敢,恰恰是心虛。
他知道自己的心,這不是第一次,對南陵國複國,產生了懷疑。
他終於還是縮回了手。
有些事,還是不要提前知道結果。
百憂結。
“悲歡”與“離合”放在桌上。
屋子裏的光昏昏黃。
映照南複生與其他三人臉龐,一樣難測。
罹天。梅飛青。薛望中。
恩怨到了終結的時候,便不知不覺的靜默下來,逐漸沉凝,看似愈發難解,卻又將在下一瞬煙消。
於是便有了邊緣的難測。縱然模糊,縱是不清,畢竟都是解脫。
梅飛青將“離合”倒入一碗茶水中,青瓷中茉莉花瓣在**漾。
罹天將“悲歡”點然,徐徐輕煙,香味遍及每個角落,幽幽如怨。
“悲歡離合”。
與名字一樣的淒絕。
極美的花與極烈的毒藥,混著世間最斷腸的四個字,衍生了另一種意境叫絕望。
薛望中告訴南複生,吸入“悲歡”焚燒的花粉,十日之內不可碰“離合”,否則毒即奏效。
南複生曾好奇薛望中何以百毒不侵,梅飛青告訴他,薛雲月為破‘悲歡離合’曾煉製過一種丹藥,她是在有身孕的時候服下,想必薛望中百毒不侵與這枚丹藥有關。
如果是真的,薛望中大有可能服“悲歡離合”而不死。
薛望中看著罹天,雙目有殺意。
罹天不敢與他目光相接,二人僵持良久。
薛望中終於開口問道:“哪一個,更重要?”
這句話似在他心中壓積了數十年一般,似乎薛望中的生,便是為了穿越重重業力,追問那不負責的生父這一句。
罹天與薛雲月相戀在先,才有了他薛望中。若非罹天太過執著毒道,妄爭“天下第一”名號,冷落了薛雲月,薛雲月斷不會負氣嫁給梅飛青。
這場恩怨,到底是一個人的錯,還是三個人的錯?
名位,和他母親,哪一個更重要?
毒道與至愛,哪個更重要?
罹天仰首長歎,道:“是我負了你娘,我等的便是師弟解開‘悲歡離合’,了卻夙願,然後下陰司向你娘請罪。你今日若破了此毒,也算為我解脫。”
梅飛青道:“師哥,你又何苦!”
罹天道:“若論對薛雲月情深,我這負心人又怎及師弟。你若早言鍾情薛雲月,師哥是絕不會與你相爭。我不但有負薛雲月,更負義於你。”
說至後來,語聲漸為恨厲。罹天點點頭,懷中寒光一現,掌中多了一柄匕首。梅飛青知他心意,大呼道:“不可!”
待梅飛青撲上前去,罹天已自行斬下右臂,鮮血直湧。但見他死咬口唇顯是痛極,道:“今日不論結果如何,此生再不用毒。若你等破了‘悲歡離合’,便自行將我頭顱也斬了去。”
梅飛青神色黯然,手指連點,封了罹天肩頭數穴,止住血湧。
薛望中麵色冷漠,一字字道:“再問你一次,哪個更重要?”
罹天吃力的說道:“若有來生,便讓薛雲月將我來毒死。”
薛望中神色大變,口中喊道:“好。好。端茶來!”
梅飛青的手有些猶豫。
罹天道:“給他。”
南複生抬起頭,看向窗外,遙想當年,聖手穀高徒薛雲月約戰青玉幫罹天。
醫道與毒道的爭鬥。
誰是天下第一?
愛與恨的糾結,延後了三十年,納入一碗青瓷中。
這碗淡茶飲下,百憂盡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