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百憂難解
罹天的住所草廬,名叫“百憂結”。
南複生在這裏呆了一日,他等待著一個人的到來。
一個令罹天懼怕不安的人。
這兩天內南複生對“百憂結”這三個字作出多番猜測。
百憂結,是百憂糾結難以析清,還是百憂盡數於一結之上,從此不憂。
罹天搖頭說,你不會明白。
南複生道:“自己打的結終要麵對,終有自己解開的時候。”
這個人就是罹天自己打下的結。
南複生所要做的,是阻止這個寄存罹天性命的人來取走了他的命。
奇怪的是,罹天的修為怎會懼怕這個人?
罹天道:“他是我命中的克星,生來百毒不侵。”
南複生心中思忖,莫非此人帶有“瑤樽”。
天師法器的“瑤樽”,其異能便是“百毒不侵”。
罹天沉聲道,這位克星,叫做薛望中。
南複生忽的想到雲來坊遇到的那柄破劍。
那個人,有著晉人不拘之風,又似乎掩藏著什麽深傷,才促成了潦狂不羈之態。
直覺告訴南複生罹天等的人是他。
罹天不願死去,他要借我的刀來打發他的克星。
這筆交易,豈非公平得很。
是夜,南複生去找梅飛青,要成為這筆交易的最後贏家,還須知曉這場恩怨的來龍去脈。
梅飛青信任南複生,應是太信任“長歌門”的俠義之名。他講的很詳細,並央求南複生能救罹天。
南複生所知的這個故事萬分慘烈。
梅飛青告訴他,薛望中是報母仇來了,薛望中的母親死於“悲歡離合”。
薛望中的母親名叫薛雲月。
南複生問道:“罹天如何毒死了這個女人?”
梅飛青道:“是啊,罹天為何要毒死她?”
語聲中無限淒然。
梅飛青接著道:“師哥並未毒她,卻是她自己服下‘悲歡離合’。”
南複生奇道:“這是何故?”
梅飛青道:“你可曾聽說‘閻王姥姥’?”
南複生點頭道:“有所耳聞,人傳‘聖手無絕命,閻王怕姥姥’。這位前輩在二三十年前醫術通神,與青玉幫是宿敵,但凡青玉幫毒傷的人她都要救活。不過聽說此人敗於罹天之手,罹天用毒天下第一由此而被江湖人公認。”
南複生訝道:“莫非她便是薛望中的母親?”
梅飛青雙目緊閉,道:“你道她真是敗於罹天之手?”
南複生奇道:“她自己服下‘悲歡離合’是何故?”
梅飛青緩緩道:“每個人,都有她自己的劫數!她是為了成就師哥天下第一的名望!“
南複生心中一震,道:“這是何必?”
梅飛青道:“她這一去,卻留下兩個人餘生受盡良心的譴責。”
南複生道:“另一個人是誰?”
梅飛青神色淒然,道:“這個無情無義的人本不該活在世上,可是‘悲歡離合’一日沒有解法,他自然不能走得安心,到了黃泉陰司,有何麵目見薛雲月?”
南複生現在明白,這兩個人,一指罹天,一指梅飛青。這三人間是怎樣的糾結?
梅飛青道:“我實在不知如何才能打開薛望中與師哥之間的死結。”
南複生道:“罹天自盡不就可以打開這個結了?”
梅飛青神色無奈,道:“師兄在等我。”
“等你?”
“對,沒有師兄的幫助,要研究解法那是千難萬難,他在等我破解‘悲歡離合’,然後死在我的手上。他才能去見薛雲月。而且,他絕對不可死在薛望中手上!”
南複生心中更為驚訝,道:“他可以死在你手上,為什麽不能死在薛望中手上?”
梅飛青雙目竟有淚光閃爍,他頓了一下,沉聲道:“因為薛望中是罹天之子。”
南複生轉頭看了一眼藥廬外的天,發現是灰色的。
君當不識,落盡池閣閑,怎忍見,波光瀲灩。未始先終往夕曲。悲歡,悲歡。
薛雲月是梅飛青的妻子。
薛雲月嫁給梅飛青時便有了薛望中,罹天之子。
南複生相信,梅飛青比罹天更愛薛雲月。
愛至包容一切。
梅飛青以無限的溫柔希望感動她。
可是薛雲月她更執著,用生命來成就罹天對毒道的執著。
都是執著。
三者執著的衝突,如此劇烈轟鳴,又默靜無聲。
梅飛青對南複生打開心扉,薛雲月負氣嫁給他,但既已成婚,也算極盡人妻之責,衣食住行侍候周到,自己最溫馨的事便是與薛雲月研討醫術。
南複生問道:“薛雲月前輩嫁給你時你可知她戀著你師哥?”
梅飛青黯然神傷,道:“我知道,怪隻怪我太自負太執著,以為自己可以將師哥取而代之。她每一次與師哥爭吵過後,我都靜靜候在她身旁,任勞任怨。唉,若我不向她師門提親,成全了她與師哥這樁美事,又怎會有這場悲劇,於此我是無義。”
南複生曾聽聞聖手穀與青玉幫時敵時親,想必這樁親事乃是兩門派再次親近的手段。
梅飛青接著道:“薛雲月奉師命委身嫁我,其實我一早便發現她已有身孕,隻是深愛她不願她受苦。婚後她對我千依百順總是真心的。但我卻未有阻止她服下‘悲歡離合’,於此我是無情之極。”
“她待我總是真心”,這句話梅飛青喃喃念了兩遍,語聲哽咽。
多年舊事,再次重提,梅飛青顯是自責極深,口中念道:“為何我不阻止她,為何不阻止她?”
他身形搖晃欲墜,向後一個不穩,險些跌倒,手扶木桌角,衣袖碰翻了桌上數瓶藥。
南複生聽見瓷碎的聲音。
梅飛青大聲道:“我是妒忌,我是妒忌。明知她約戰師哥,揚言化解‘悲歡離合’是為成全師哥,我卻一時氣憤任她前去。”
屋內靜,他語聲中每一個微顫清晰可聞。
仿佛這塵封多年的記憶,洪水決堤般,不可阻擋的可怖!
他神色倉惶,仿佛多年前的慘劇再現眼前。
有些事,不問及就不會痛。
梅飛青緩緩坐下,道:“我平生最喜歡薛雲月唱歌,三十年前她一去,我便廢了這雙耳朵。此生不聞她的笑語,雙耳又有何用?薛雲月約戰罹天時,已誕下薛望中。”
藥與毒的激**矛盾,若愛恨般,隻一舉手一投足一眨眼一彈指間。卻已鬥轉星移,滄桑百載。
夜。
百憂結。
罹天沒有梅飛青一般查看秘室的舉措,他隻是靜坐,生與死都不關已的姿態。
他不敢麵對對於薛雲月的傷悲,這些年的退隱,已消散他年輕時縱橫江湖的豪氣。
南複生躺在軟榻上,仰首便見天上星星。
忽地想到冷涼初,竟有依戀。
彼此的依戀,沒有愛意交結,僅僅是漫長宿命中的寂寞,僅僅是寂寞。
南複生似乎總在見證著愛與恨的糾纏,仿佛一切已注定。走走留留,遊目世間悲歡。
既然愛令人傷,何不任恨滋長。
印晴、冷軍白、雲姨、樂靈,那個叫上官清秋的姑娘,一曲箜篌,唱盡了愛恨悠悠。
梅飛青、薛雲月、罹天,愛與被愛,哪個幸福。
命運周轉重複這樣的故事,就似南複生當日與樂靈在舟上,一遍一遍的說,我不懂愛,我不懂愛。
我隻有恨,我隻有恨。
可我真的隻有恨嗎?
薛望中早就送來拜帖,他明日將至,罹天告訴我,萬萬不可傷他性命。
南複生點頭同意,打發一個雲來坊的醉漢並不是多大問題,當然,除了使毒。
天微亮。旭日已現。
水氣氤氳,化散每束陽光至瑣碎。
透過碎隙南複生便看見了那柄鏽死了的劍。
他對南複生說,我們又見麵了。
南複生點頭道:“我守在此處,想必你知道我的用義。”
薛望中笑道:“沒錯,我早知那老鬼怕死。他給了你多大好處?”
南複生搖頭道:“我要救呂重陽的命。”
薛望中道:“打我第一眼見你,便知你跟我一樣。”
南複生奇道:“如何一樣?”
“恨。”
“恨?”
“你的‘恨’卻強過我,是天下之恨。”
南複生笑道:“那你當知我為達目的絕不會讓道的。”
薛望中道:“你想怎樣?”
南複生沉聲道:“廢你武功。”
薛望中雙目精光暴現,道:“我要報仇!”
南複生冷笑道:“如何報法?用你的劍刺入罹天的喉嚨?莫忘了你娘是死於‘悲歡離合’。”
薛望中道:“你是何意?”
南複生緩緩道:“罹天懼你,是因你不懼百毒。可你娘號稱解百毒,不一樣死於‘悲歡離合’?”
薛望中道:“你想我戰勝‘悲歡離合’,徹底擊潰罹天。我憑什麽要這麽做?”
南複生道:“你一定會這麽做,隻有這樣,才能讓你的敵人絕望,才能讓他生不如死!”
“讓敵人絕望?”
南複生道:“你不是說我們是一樣的嗎?”
薛望中提起了劍,兩鬢長發隨風飄起,麵色如常,身形未動已給人如淵之勢。
“我們是一樣。所以你當知曉這是唯一解決方式。”
南複生伸手相邀,道:“請。”
一個為母報仇,一個為救兄弟,這樣的爭鬥,在江湖中豈非常見。
可是任誰都不會想到,這樣的一場年輕人的比試,將會決定青玉幫兩大傳奇人物,罹天和梅飛青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