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禦刀之境

南複生在梅飛青的藥廬下安歇一夜,次日一早去見罹天。

藥廬很是窄小,梅飛青讓出唯一的床供南複生休息,自己則在寬椅上靜坐。

夜很靜,隻聽見梅飛青的呼吸聲。

這個發誓解世間百毒的醫者,一呼一吸間似乎都牽係著瘴林外的疾苦。

南複生想到同是救濟愛護天下的仁心,長歌門是世代鎮守亂世之刀,梅飛青發願破解百毒,二者有想通之處。

梅飛青呼吸頓了一下,飛身向南複生而來,探出兩指連點南複生數個大穴。

隻是這些均在南複生意料之中,他早有防備,中指之後假裝沉沉睡去。

南複生心知梅飛青必是要令他徹底睡沉,好去查看“悲歡”。

藥廬的藥櫃很大,梅飛青在第三列第十六個藥格裏挪動了什麽東西,地下果然開了一個口子。梅飛青縱身而下,片刻,他出來時麵色疑慮。

南複生猜他定然發現藥出了問題,先前矢口否認藥物外泄,也太過自信。

“悲歡離合”管製如此之嚴,想必遺失罪責不小。

返道老人已入一品仙師之境,能毒死他的,除了“悲歡離合”,還有什麽?

梅飛青不得不陪南複生去見罹天了。

清晨。

空氣清新,有若幽穀山澗,隻有山水花草的味道,沒有俗雜。

南複生問梅飛青,罹天是個什麽樣的人?

梅飛青告訴他,你見罹天多半要碰釘子。

南複生問:“我與罹天前輩從來不曾有過瓜葛。”

梅飛青笑道:“師哥見不得俊俏小子。”

南複生奇道:“前輩在開玩笑?”

梅飛青搖頭不語。

南複生又問道:“我看前輩也是俊秀非常,卻如何做得他師弟?”

梅飛青道:“因為我有一個缺憾,我是聾子。”

南複生訝道:“前輩竟然失聰?”

“你是不是奇怪我能知道你所說?”

“莫非這是讀唇術?”

梅飛青點點頭。

南複生不由得聳肩,罹天是個怪人,很古怪。

正自說話間,二人已踏入瘴林,梅飛青取出一個小瓷瓶,扯開紅木塞,遞給南複生,道:“嗅著瓶口,便不會為瘴氣所傷。”

一嗅之氣,頓覺神清氣爽,芳香醉人。

與梅飛青同行,南複生仍一刻也未放鬆警惕。

一生與毒藥打交道的人,非得留點神不可,比如對秦樓。

行了約兩裏路,步入一處竹林深居。

遙覺異香四彌,比之適才瘴氣森森,直若人間天堂。再向前走得數十步,見一列翠竹若管弦般,排成一列,整整齊齊,延到遠處,好似一道天然屏風。

花香便是屏風那頭傳來的,隻聞花香未見花影,不過如此清雅之香,花形必定優美的很。

梅飛青伸手示意南複生停步,他向前走了兩步,行禮道:“師哥,梅飛青來看你來了。”

南複生的直覺沒錯,屏風後的就是罹天的住所,那個天下用毒的王者竟然居住在如此優雅的地方。

這哪是天下人聞風喪膽的毒王罹天?

梅飛青語聲落,屏風那頭,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道:“你非是一個人前來,對不對?”

梅飛青應答:“是。”

那語聲忽的渾厚起來,道:“若要見我,叫他弄聾自己的耳朵方可進來。”

南複生向梅飛青疑道:“前輩耳力不好,如何聽得見罹天說話。”

梅飛青道:“師哥以內力不斷變換聲音,激起這排竹屏上大小竹中顫動,我便能知他講的是什麽。”

南複生道:“梅前輩莫非和你師哥早就約定了這樣的說話方式。”

“是。”

南複生奇道:“這可正是奇怪。”

梅飛青道:“沒什麽好奇怪的,隻因我這耳朵,便是我師哥刺聾的!”

南複生訝道:“什麽?”

罹天聲音又變得尖銳,道:“還是個年輕後生,那還得弄瞎雙眼方可進來。”

梅飛青道:“師哥,這位長歌門的少俠來見你是為了‘悲歡離合’的事。”

罹天語聲變得若磨鐵般,道:“來這裏的有幾個不是為了‘悲歡離合’?”

南複生冷笑道:“我不是來求藥的。”

罹天道:“你不是來求藥的?”

“我是來查藥的!”

罹天冷哼道:“你憑什麽管我們青玉幫的事。”

刀光起,若月華,若驚鴻。

南複生大聲道:“就憑這個。”

他手中飛刀暴射而出,直劈在竹屏之上,麵前十來根大竹嘩啦啦齊斷,葉片飄飛。

這屏風一倒開,南複生便看見罹天的樣子。

此人看不出年紀,隻覺頗為蒼老,身著一袍綠緞翡翠長衫,他並不高大,這長衫罩在他身上處處褶皺。此人生得極是醜陋,高額彎鼻,唇厚如掌,耳尖目小。膚色極黑,襯上一身翠亮錦服,愈顯麵色如鐵。

南複生心道,果然是個怪人,難怪見不得別人生得好看。

飛刀劈開竹屏時,他正彎腰擺弄身下一株奇異的花。

這盆花生得古怪,葉在上,莖在上,根在上,花苞與朵子卻生在下麵,陷入泥土中。

罹天依然從容,神色甚至有些不屑。他緩緩道:“長歌門的長歌丫頭見了我也是客客氣氣,你這小子好沒禮數,該罰。”

語畢,他手一揚,一塊花泥直射而來。

這塊花泥飛了一尺,散作數十小塊,中心一塊稍大,狀若蓮花,又飛半尺,中心那塊亦如先前那樣散開,如此不斷分散,節節開花,打到南複生麵前已散作漫天花雨。

梅飛青喝出這招名字:“‘怒紅蓮’!”

既是用毒高手,這數不清的泥點可萬萬碰不得。隻是這一手合分散擲之技,比起秦樓的“醉花陰”,高明十倍有餘。

要在天下第一用毒高手的絕技下脫身,已是南複生自身修為之外的事。

但南複生尚有一樣東西可以超越自我,突發出絕強的力量。

魔刀九歌。

穿越了曆代的悲沉與恨意,沉積下來,澱凝作九柄亂世之刀。

魔刀長鳴一聲,九柄刀自腰間飛出,自上而下,繞南複生周身飛轉,漸自成為一道貼身護屏,將泥土盡數彈開。

南複生眼前隻有電光點點,飛刀飛轉呼呼作響,似乎可以感覺到罹天與梅飛青的訝異神色。

魔刀現在已經和南複生心意相通!

雲雪姬曾告訴南複生,一柄兵刃與主人達至心念相通的時候,便產生了另一種修為境界,名叫“禦兵”。

禦刀,意味著更快,更強。

禦劍和禦刀,都是超越二品段位的修為。

過去的江湖,宗師和仙俠禦劍而行,道法與結界千變萬化,亂世裏的熱血青年行俠仗義,而今的江湖,文帝禁武,驅逐修道習武者,致使人才凋敝,被戲稱為“後神時年”。

如老仆郭上寒所言,南複生的修為,借著魔刀的邪力附體,又在緊急關頭升了一層。

九柄刀片刻又回到腰間,隻一瞬間事,南複生卻在飛速穿梭旋轉的刀光中想到了另一種神色。

長歌的憂傷。

她要無情無愛來封印南複生的“恨”,他的“恨”卻不斷上升境界,如此一場爭鬥,慘烈難免,對三世的情緣是莫大的諷刺。

南複生已經進入禦刀的境界,罹天和梅飛青愣愣看了半晌,罹天歎氣道:“能有這般修為,我和師弟決計不是你的對手,師弟,你是引狼入室了!你到底來做什麽的?”

南複生說道:“我不光來查‘悲歡離合’,我有一位朋友呂重陽,中了你的‘神賜’劇毒!”

罹天道:“你絕非長歌門人。長歌門人絕無你這般邪氣。”

南複生沉聲道:“呂重陽的師父返道疑似死於‘悲歡離合’,他又中了你的‘神賜’,今日你我終難善了!”

罹天轉過頭去,似沉思何事,南複生不敢大意,刀越握越緊。

梅飛青在一旁未開口說話,竹林靜得令人發寒。

風過竹隙,雜亂的韻律,沙沙沙,似妖靈在竹端跳躍。

罹天轉過頭來,對南複生道:“你進來,我有事相告。”

他又對梅飛青道:“我現在不願見你,你回你的藥廬去。”

梅飛青應了一聲,走到南複生旁,將那瓶藥塞到他手中,小聲道:“師兄性子雖古怪,卻是心地良善之人,好言好語才好商量。”

梅飛青是個好人,有一顆醫者之心。

南複生跟著進了罹天的居所。

這間據說局促而昏暗,空氣裏是各異的花香。

南複生皺起眉,覺得自己實在難以適應這種繁花四綻的獨居,想必是苦守著熱鬧中的孤寂。

門右邊牆角有一株白色水靈,勃發而生,不斷調適姿態,在窗花數粒陽光下渴盼的生,唯美而孤絕。

與花同住的人,怎會如此怪異。

罹天告訴南複生,世上用毒之道,蛇蟲之道乃下下之術,真正的毒道是花草之道,一麵是華美的花開,一麵是生命消逝。

一聲輕歎,世間美的極致就在花開與生逝之間來回。頓足不前,留戀自賞。花開是生,生與生逝,就像愛恨兩端,一刹那產生,界限如此模糊不清,令人慌恐。

罹天道:“你不怕我誘你入屋,毒殺你麽?”

南複生笑道:“你是武林名宿,該不會自毀身份。”

罹天道:“我若此刻殺你,外麵又怎會有人知?”

南複生道:“你當真如此自信可順利毒殺我?”

罹天皺起眉頭,道:“老了,老了,上了歲數了,退回二十年,我豈會攻不破你的‘禦刀術’。”

南複生忽然對另一個問題很感興趣,便問道:“是否每個人來此都要弄個殘疾方可?”

罹天道:“不是,不過像你這些俊秀小生,我是非常不想見的。”

他倒也坦率,現在南複生感覺罹天並無城府,僅僅是一心鑽研毒道而已。

南複生道:“你若見了水月閣主印陽生,豈非要令他死的很難看?”

罹天不喜歡別人長得好看,那對幾近完美的印陽生,想必是恨的牙癢。

罹天道:“聽你口氣,似乎不僅僅是我妒忌。”

南複生心中驀的一沉,他確是妒忌印陽生,因長歌之故。想必長歌已借印陽生之力忘卻三世戀情,心中不存私愛了。

罹天笑道:“本來人生得美醜就是打出生便注定,沒什麽好妒忌的。可我就是看不慣有些浪**子,倚著長相倚著女人青雲直上。還不把我們這些老家夥放眼裏。”

南複生陪著笑了一笑,冷涼初曾告訴他,青玉幫有兩個幫主,一個是正牌的幫助幽妃,一個是迷住了幽妃的白臉小生秦樓。

他年輕,卻在青玉幫中主事,他的容貌雖比不了印陽生,也稱得上極為俊美,加之口舌圓滑,這種男人最易討女人歡心。

因一個秦樓而對天下俊秀小生都恨,罹天之偏執可見一斑。

罹天道:“我想與你做一筆交易。”

南複生道:“說來聽聽。”

罹天道:“你是不是想知道‘悲歡離合’的秘密?”

“是。”

“你是不是想得到‘神賜’的解藥?”

“是。”

罹天笑道:“此刻我的性命亦隻是寄存在這裏,人若死便沒什麽機密了。”

南複生道:“看來就算我不要你的命,也有人要尋你麻煩。我大概知道你的交易是什麽。”

罹天點頭道:“這筆交易,豈非很公平。”

罹天遇到了大麻煩,南複生的禦刀已經超出了二品的段位,他要借他的刀。

南複生笑了,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