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生亦何哀
樂靈識得去朱雀穀的路,他曾經不止一次去朱雀穀裏找印晴。
朱雀穀在江都以東三百裏,隱於山脈之中,青石盤路,沿天上行,穿過山巔之間的“一線天”,撥開千年厚霧,便能見到一片穀地。穀地如盆,四周全是紅褐色山石,朱雀穀因此而得名。
朱雀穀內十步一崗,五步一哨,戒備深深,在盆地四周滑石而下,再行半日,才到水月閣範圍。
水月閣儼然一派宮廷樓亭,分東西南北中四處閣樓,閣樓如入雲霄。
中閣乃是印陽生的居室,印陽生成名很早,早年燒殺搶掠,是個令人頭疼的角色,他雄踞朱雀穀後,又大開黑市,買賣情報和人頭。他妻妾成群,躲在朱雀穀裏,儼然一派帝王規製。
樂靈第一次見到印陽生的時候,徹底驚呆了。
眼前的印陽生有著男子少有的俊美與清秀,沒人能看出他的真正年齡,若非知曉他是印烈之父,絕無人敢推斷他的年紀。
印陽生的眼瞳,近乎灰色,他不說話的時候,麵容似一個芳華名伶,高貴而憂鬱,高貴的憂鬱。
印陽生真是個好看的男人。
十年前,紅雪樓的錦衣夫人品評天下男色,印陽生名列三甲。
十年後,錦衣夫人容顏已遲暮,而印陽生卻依然年輕。
印陽生對自己很滿意,他對自己的陶醉,幾乎是一種病態。
凡是印陽生看上的女人,他一定要想方設法弄到手。
他或許並不真心喜歡女子,可是他卻非要證明自己。
他喜歡的,不過隻是他自己。
印陽生唯一沒有搞到手的女人,叫長歌。
印陽生第一次見到長歌門主的時候,他徹底震驚了,這世上竟然還有如此如煙如仙的女子。所謂湘江女神,娥皇女英,也不過如此!
他用了很多方法追求長歌,可是他三年來,他收到的都冷漠的拒絕。
水月閣和長歌門,一邪一正,像是有些宿命注定,當年朱雀穀的宿老,也就是印陽生的師弟冷軍白,追求長歌門雲雪姬無果,而印陽生更是對長歌病態癡迷。
越是得不到的,越想要得到。
這些年印陽生使了很多法子,甚至勒令屬下去做善事,“魔市”裏的爪牙突然行善,真是讓江湖有些不習慣。
知道內情的人都懂,印陽生這是為了博取長歌一笑。
長歌門主沒有因為印陽生的癡舉而一笑,倒是印陽生幾乎成了江湖的笑料,因為長歌和印晴同歲,印陽生老得可以打出一個輩分。
可是,印陽生不管,他必須要得到長歌,必須。
在漫長的示好之後,印陽生終於沒有耐心了,既然向善沒有獲得應有的反饋,那麽就不要這麽虛偽了。
不能俘虜她的芳心,那就先俘虜她的人!
可是,長歌門弟子眾多,高手如雲,單是長歌門主一人,就是宗師段位的高手。
即便是印陽生親自下場,也不見得能完勝長歌門主。
何況,印陽生已經很久沒有親自動過手了,他愛惜自己的軀體,隻要有一點可能傷到自己的事,他都不會親自上陣。
若要俘虜長歌門主,勢必大打一場,打得天崩地裂。
不妥不妥,實在不妥,要是打傷了自己的容貌怎麽辦?
印陽生陷入了深思,既不想和長歌硬碰硬,又想要俘虜她,這該讓誰去當替死鬼消耗她才好?
不久後,五分利幫送來一個好機會,舵主金貴找上了印陽生,提議和水月閣合作,去攻打長歌門。
印陽生雖然比較混賬,但對為“十殺將”效力,去當文帝鷹犬這種事,他還是做不出。
於是金貴提出分贓方案,曾經燒殺擄掠的魔君終於動心了。
這個方案是,五分利幫用淮居的一名頭牌歌女上官清秋,去拉攏冷軍白。
有了冷軍白之助,自然攻打長歌門就多了幾分勝算。
冷軍白和長歌一戰,自然能消耗長歌所有的力量。
印陽生俏麗的眉毛一抬:“什麽什麽?冷軍白會為了一個歌女去和長歌門主硬碰?”
金貴摸著小胡子,得意極了:“切莫要以為這是不可能的事。”
印陽生道:“冷軍白連老子的話都不會聽,怎麽會去為了一個歌女賣命。”
金貴笑道:“隻因這歌女像極了雲雪姬。”
印陽生道:“傳說雲雪姬已經死了。”
金貴道:“是。”
印陽生道:“難道假的還能替代真的?”
金貴意味深長道:“有總比沒有強,誰管真假。”
印陽生笑了,這話正中了他的下懷,他對長歌已經沒有耐心了。
有總比沒有好。
金貴說得再對也沒有了。
印陽生看著金貴,一字字道:“那就說好了,等冷軍白那白癡去和長歌拚個兩敗俱傷,我就出手擄走她!”
金貴和印陽生相視笑了,笑得很開心。
這麽多高手環伺長歌門,除非長歌練成了“長歌訣”的最終篇“雲雪玉歌訣”,否則他們是必勝之局。
至於長歌門的藏寶,也就是天師法器“破陣”,印陽生沒什麽興趣,聽說兒子印烈很喜歡,曾多次向樂靈借用未果。
金貴坦言,這柄法器乃是文帝點名要收繳之物,若是印公子要取走,恐怕得先稟明當今聖上。
印陽生完全不吃他這套,天下至寶,能者得之!先破了長歌門,分贓好商量!
這次順便就幹掉樂靈,省得這書呆子纏著印晴,著實讓人心煩。
一切似乎都按照印陽生的計劃進行。
長歌門被攻破。
長歌被“請”到了水月閣做客。
而“破陣”失而複得,最終還是落入印烈之手。
印陽生得意極了。
對於已經負傷的長歌,他沒有用強,他將長歌安置在高閣之中,待之以上賓禮,畢竟是一派宗主,不能怠慢。
況且,印陽生隻是為了示愛,若是用強,那就太沒有意思了。
不出南複生所料,長歌和冷軍白一戰,幾乎是所有的真力耗盡,長歌的修為能和當年的“天下第一”火並,這可真是可羨可佩。
要知道,現在的江湖,仙俠正宗蜀山派已隱於縹緲,能排得上號的宿老前輩,也就隻有這麽幾人而已。
長歌年紀輕輕,一介女子,儼然躋身當今江湖強者之列。
印陽生終於還是虜到了長歌,他現在隻想讓長歌自行投懷送抱,如果用強或者用藥,那簡直是對印陽生的侮辱。
反正長歌已經像是金絲雀一樣,關進了水月閣,慢慢軟化她,討好她,她總會為了印陽生動心。
現在剩下的隻是時間問題。
印陽生現在得意極了。
可是,物極必反的道理,亙古不變。
當印陽生得意之際,樂靈帶來了迎頭的噩耗。
樂靈是抱著印烈的屍體求見印陽生的。
印晴轉過身去,她沒有讓樂靈看到她的表情,她用手撐住了石壁。
樂靈看見她後背在劇烈起伏。
印陽生那永不變老的臉龐終於浮現了滔天的怒意。
這些年他努力控製自己的情緒起伏,隻要沒有情緒起伏,就不會變老。
可是這一次,印陽生發怒了,魔君之怒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樂靈講述了當時發生的一切,他告訴印陽生,那柄木劍被人做了手腳,而五分利幫是故意要讓印烈把木劍帶回朱雀穀的。
所以,那柄木劍的目標,根本不是樂靈,也不是南複生。
那柄木劍的結界,目標是誰,這還用說?
印烈一旦入魔,木劍上的結印會操縱他去弑殺誰?
自古武犯禁,何況北都文帝乃是借著仙師之助**平五國,統一天下。
印陽生再練下去,也離一品段位的仙師段位不遠了。
冷軍白、長歌、返道老人已經廢了,下一個能躋身仙師段位的,除了印陽生,還有誰?
這些江湖勢力,實在讓當今不得安生,奇劍道、五分利幫、長歌門、朱雀穀、斷魂樓、青玉幫,得挨個摁滅。
樂靈帶著印烈的屍體,想要解釋一切。
可是憤怒最能吞噬人的理智。
印陽生根本就不聽樂靈的解釋,魔君之怒直接遷怒在了樂靈身上。
印陽生一字字道:“除了長歌門,還有誰能有這麽快的飛刀!”
樂靈不說話,他用力保持著鎮靜,他長長吸了一口氣,他看了一眼印晴。
印晴回過頭來,她目光中滿是仇恨,她告訴過樂靈,她恨這江湖的恩怨廝殺,恨這人心鬼蜮的算計!
她曾經幻想過有一天,能有太平盛世,不再有江湖廝殺。
這一天還沒有到來,弟弟的厄運就降臨在她身上。
她走過來,拉起了印烈冰冷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臉上,就像是小時候一樣,弟弟生病了,手腳冰冷,印晴用臉上的體溫,給弟弟暖手。
印晴的眼神從悲戚逐漸轉變,成為堅定。
她總是很任性,她父親寵著他,她弟弟也讓著她。
當南複生用冷軍白作人質,她弟弟也會任著印晴的意思,把心心念念的“破陣”交給南複生。
如果不是為了冷軍白,印烈才不會和南複生結下梁子。
印烈也不會和南複生以命相搏。
那柄中了結印的木劍,也不會被提前喚醒邪力,控製了印烈的心神。
可是,這世間,本沒有那麽多如果。
從這一刻,印晴變了,弟弟的死,將成為她命運的重大轉折,她要用自己的方式,來處理江湖事。
此情此景,樂靈看在眼裏,他心知肚明,他和印晴之間,已經產生了一道永不填補的鴻溝。
印陽生又問:“若不是你推開他,他怎麽會中刀?”
若樂靈不推開印烈,印烈就要殺死樂靈和南複生。
樂靈隻是要推開印烈,可是印烈卻撞到了南複生的刀上。
印陽生瞪著樂靈,一字字道:“你還有何話說?”
印晴看著樂靈,目光中隻剩空洞與決絕。
樂靈已經明白了印晴的心。
他的心突然就死了下去。
對於一個心死的人,活著又有什麽意義?
樂靈淒然一笑,他說:“沒有了。”
印陽生出手了,這一掌很重,衝著樂靈的腦袋直襲了過去。印陽生很久沒全力出手了,他被人稱作“魔君”,他一旦出手,就一定不能留活口!
隔著五十步的距離,印晴都能感覺到勁風刀刮臉一般疼。
樂靈站在那裏,他不躲避,迎上了印陽生的出手。
他閉上眼,如果能以自己的生命,消解印陽生和印晴的痛苦,那也是一件功德事。
人生在世,生亦何哀,死亦何苦。
印陽生的這一掌,用足了十成力,勢要把樂靈擊斃當場。
“等一等!”一個女聲響起。
聲音是從印陽生的印晴的身後傳來。
聲音明顯中氣不足,受了內傷。
這聲喊聲雖然不大,卻如有魔力,印陽生硬生生止住了掌勢。
他這一掌灌注全力,不吐不快,甩手隔空向遠處的銅鼎拍去,隻聽一聲巨響,一個半人高的碩大銅鼎被震碎四散。
這一掌之威,震得在場上百朱雀穀弟子噤若寒蟬。
能把殺氣騰騰的印陽生喊停的,沒有別人,隻有他心心念念的長歌門主。
樂靈抬起頭,就看見了師姐長歌。
印陽生止住了掌勢,他側過頭,看見絕麗清秀的長歌門主。
印陽生閉上眼,長歎氣,我若殺了他報仇,他的師姐必然要找我報仇。
他也將像樂靈與印晴一樣,與長歌出現永不填補、永不跨越的裂痕。
印陽生這一掌打也打了,心中怒氣消了不少,他稍稍恢複理智,殺了樂靈也於事無補。他的喪子之痛,徹底翻覆上來,兩行淚水直湧而出。
他不能殺樂靈,他舍不得長歌。
印陽生看著長歌,良久良久,他內心百轉千回的掙紮,他準備放下自己的驕傲,先把長歌得到再說。
印陽生道:“你若要我不殺他,你須答應我一件事。”
長歌愣了一愣,這魔頭想的事,她自然清楚,可是她還是問出了口:“什麽事?”
印陽生說出了讓所有人都不出意外的要求,他說道:“一人換一人,你嫁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