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破陣破局
今夜的淮居不似往日熱鬧,臨著江水,水霧迷淒。
南複生是一個人來的。
到了要攤牌的時候了。
誰在“破陣”上施下結印?這人一定是他的勁敵。
五分利幫算準了南複生要來,已是嚴陣以待。
當南複生踏上淮居迎賓紅毛毯,發現顏色紅似血。
迎賓毯上迎麵衝來的黑衣刺客,陣列有序,顯然訓練有素。
南複生看了看簷角兩個喜慶燈籠,五分利幫的刺客都不是庸手。
那日圍攻長歌門,刺客人多勢眾,打車輪戰消耗樂靈,他們已然具備戰陣攻勢,而非尋常江湖鬥勇。
“十殺將”派出追影,以金貴金老板的身份,接管了五分利幫,自然也就將其軍營操練之法,改造了五分利幫的鬆垮氣質。
南複生衝入敵陣之中,殺光他們足足用了半個時辰。
狼的觀念裏,永遠隻是弱肉強食,不計過程,隻求殺滅對方,僅僅是一種需要,是一種天性。
而人的爭殺,比狼更為殘酷,有著奸狡與算計。
老仆郭上寒曾對南複生說過,孩子,記著,往往最簡單直接解決問題的方法,是你的刀。
所以,南複生采用了最簡單,最直接的方法,刺客的陣法對南複生沒起什麽作用。
當是時,一番惡戰之後,南複生佇立而望,隻覺水氣爽心,涼風習習。月光流淌江麵上,一片金波銀漢,美不勝收。
驀地,他聽見了遠處畫舫上傳來箜篌聲音,很熟悉的曲子。
魔刀九歌長鳴一聲,劃破殺伐過後的冷寂,卻沒衝出箜篌調子的籠罩。
南複生轉過身來,就看見了殘貢。
“十殺將”中的殘貢。
就是吸納顧月童加入殺將組織的殘貢。
就是楊西樓的結拜兄弟殘貢。
他此時此刻守在淮居大門,所有刺客加起來,亦不及他的威懾力。
南複生聽見魔刀九歌的嗡鳴,他走上前去,道:“我給你一個留遺言的機會。”
可殘貢說了一句廢話:“你來了。”
南複生一掌劈下去,勢要逼他出刀,殘貢不愧是久經沙場,冷靜非凡,但見他一個側身,成名兵器殘刀在手。
隻見殘貢一側身,角度刁鑽的劈向南複生腹部。
殘貢的刀叫殘刀。
是一柄殘缺的刀,刀身前半部已斷,所以殘刀很短,亦很險。
南複生想見識一下北都軍中第一刀衛的刀有多厲害,所以他隻是躲閃。
殘刀輕起輕落,全以角度製敵,每一招似直入對手招式空隙中,不快不慢,偏生險至極點。
這種刀意與樂靈當日擊敗呂重陽用的劍意相似。
南複生展開長歌訣身法,生生讓他每招劈空。
殘貢豁盡所能,仍然隻是捕風捉影。
二人拚了數百招,殘貢逐漸心浮氣躁。
南複生多次使用魔刀,心中恨念增加,修為也進步神速。
魔刀九歌中的一柄,叫少司命。
冥紫色的刀身,此刻在南複生腰間泛起幽藍,邪力源源輸入南複生體內,他功力更膨脹起來。
殘貢眼見不妙,大喝一聲,刀刀搶攻。
南複生緩下身法與殘貢拆招,他掌中無刀,知曉對方已經亂了陣腳。殘貢放下刀法中精妙刀意,來與南複生比快,就已經走上了絕路。
隻見紫光一閃,少司命射了出來。
殘貢橫刀一擋,少司命擊斷殘刀,餘勢不減,直直在他胸口開了個窟窿。
箜篌的聲音漸漸停下來,四周無比靜寂,眼前的色彩單調而觸目驚心。
紅的毯,紅的燈籠,紅的、紅的全是血的色。
南複生長長吐出一口氣,累得癱坐在地上,魔刀的邪力抽離身體,他感覺無比疲倦。
南複生舉目向琴聲處望去,忽然感到那彈箜篌的女子在遠處注視著他。
他驀地想起小時候,在斷魂樓的登高閣裏,遙遙看見水鄉人家的煙火,很溫馨。他問老仆:“那是什麽。”
老仆告訴他:“那是每一年小孩最快樂幸福的時刻。”
南複生接著問:“為什麽我沒有那種天上閃閃爍爍的東西呢?”
老仆雙目睿智的光轉而憐惜,他緊緊摟著南複生。
然後師父雲雪姬走過來,說:“複生,你該練刀了。”
南複生從老仆臂上跳下,跟在師父身後。
在師父走過角落時,他偷偷回頭再看了一眼,那美麗的煙火。
繁華璀璨之後。轉瞬化作冷冷塵埃,消失虛空。
那天夜裏,老仆郭上寒寫了一首小曲,講的就是轉瞬即逝的美。
“淡墨潑就,一眼泉,素手桃花扇……
“閑憑欄,信手輕翻。誰教那,瓊花珠蓮,漫風散……
“歎年華輕逝,容發短暫。這世間,情緣流轉,立空閣,傷無人相伴。餘音不絕似悠悠,一個轉身後,畫中美人輕取碧玉簪。”
此刻的南複生,突然對那具箜篌生出莫名的情愫。
南複生用了半盞茶的時間來調息,這比他上一次攝入魔刀邪力後的恢複時間,更短了一些,他心中有一絲擔憂,自己離入魔又進了一步。
當南複生走進淮居大廳,知命安安然的坐在長壽椅上。
此刻的知命,像是換了一個人般。
他一麵品茗,一麵把玩兩粒碩大的骰子。一束發搭下來,遮住了半邊臉,另一隻眼睛透出得意的光,嘴角之笑,不可一世。
這哪裏是上次所見卑微奴顏的知命,他似脫胎換骨,一躍而為權貴。
他對南複生道:“我知道你要來。”
南複生道:“我亦知道你會等我。”
知命望著南複生,問道:“你來所為何事?”
南複生目光如灼,道:“我想問一些事。”
知命笑道:“何事?”
“‘破陣’上的結印,目標是誰?”
知命道:“我們以‘破陣’相贈印烈,自然是希望他帶回朱雀穀去。”
南複生道:“水月閣內自相爭殺,你便能坐收漁利。”
知命道:“我們的目標是印陽生。那個結印能鼓動持劍者的凶殺之心,時間稍長,就能入魔。印烈背上殺父之名,我大可幫朱雀穀清理門戶。”
南複生道:“你卻未料到印烈轉身即將劍落在我手中。”
知命眉頭微鎖,道:“這並不影響,你和印烈當眾結下梁子,以他的性子,怎麽可能咽下這口氣,我隻需要給他開個價,買你和樂靈二人的命,他自然會找上你。”
南複生沉聲道:“若是印烈被我幹掉,水月閣為報仇與我和樂靈拚殺,你仍然坐收漁利。若我們被幹掉,印烈帶走劍,你依然可以操縱印烈去刺殺印陽生。”
知命得意道:“正是!”
南複生道:“現在我們談談奇劍道的事。比如,返道的死。”
知命道:“很簡單,你莫要以為真沒人殺得了返道,最親近的人,往往是最危險的人。”
“你是說返道老人身邊的人?”
知命道:“這個人叫古雲航,是奇劍道的第二把交椅。”
南複生道:“我聽說過他。”
“對,他想坐返道的位置,所以我成全他。古雲航早生異心,我隻是拿住了他一些把柄,這樣他不得不與我合作。他擊殺返道時,我還派出追影助他一臂之力。”
追影以金貴的身份接管五分利幫,知命對外身份隻是淮居的掌事,他言談中用了“派出”,說明他在“十殺將”組織裏,官階比追影高。
南複生道:“你們挑唆奇劍道內訌,仿以‘飛刀絕技’來嫁禍長歌門,古雲航殺了返道,奇劍道已經落入你掌控。”
知命冷笑道:“嘿,坊間說什麽‘奇劍定天下’,這不是找死嗎?”
南複生接著道:“你們接管五分利幫,用五分利幫聯合印陽生、冷軍白攻打長歌門,長歌門被攻破,冷軍白元氣大傷。”
知命道:“對,什麽‘一指碎乾坤’,什麽‘天下第一’,不過爾爾。”
南複生道:“最後你們假意贈送‘破陣’,又要從朱雀穀內部製造混亂。”
知命道:“朱雀穀號稱什麽都能交易,這種地方,怎麽能留它?印陽生又被傳說擁有靈異法力,不解決他,實在不安。”
南複生道:“這可真是一台好戲,等朱雀穀亂了起來,你們多半還要帶兵圍剿,把這個魔市鏟平。此時再要尋回‘破陣’,還不是易事?”
知命道:“自古武犯禁,這個道理你不會不知。”
南複生道:“知命,你可知你今日之命?”
他一隻眼中閃著得意的光,道:“知道。”
“我要殺你。”
知命似乎沒聽見,指著門外,道:“你既知我們持有‘星鬥’,還貿然闖入,你可知你已沒有出去的可能。”
南複生搖著頭,右手亮出飛刀。
魔刀九歌上沒有知命的名字,可他相信此人是殺將組織中的重要人物。
知命看著南複生道:“你想不想知道,這場戲的結局是什麽?”
南複生凝神不語,刀一旦握住,就意味著殺伐開始。
知命道:”你猜不中的,你再聰明亦猜不中。因為,你認定了我會死在你手上。”
南複生疑道:“難道不是?”
知命搖搖頭,目中神色哀傷起來,喃喃道:“哎,生是道,死亦是,既然都一樣,何必分得如此清楚。”
他說著說著,臉色發紫,手不住顫抖。
知命大聲笑道:“世事如戲,若非有我,豈不少卻許多趣事!”
南複生暗自防備,恐他突然發難。
知命攬開那束發,露出右目,他的右目似深淵。
他雙手用力撐起扶把,站起身來,雙肩微微發顫,漸漸喃喃自語,不可聞說什麽。
南複生正要發刀,知命忽的向後仰倒,不住顫抖。
南複生忙上前看他,手中刀仍緊握。
但見他雙目緊閉,眉頭深鎖,汗似雨淋,口角鮮血直淌,神色惶恐已極,似極痛苦之事在他身上發生。
知命掙紮著咬出幾個字:“你猜中結局了?”
南複生冷冷道:“其實被我擊殺,你還少些痛苦。”
知命獰笑道:“我的死,就是此處結界的啟動引子!”他咬著下唇,鮮血直流,麵容紫透,“‘破陣’終會落入組織手中,這一局你輸了。”
在他智計裏,每個人都是他的戲子。
南複生抬起他的頭,指著大門外,他看到了另一種絕望。
冷涼初。
她手中抱著‘破陣’,靈氣四溢。
南複生道:“我知你是極擅道術之人,要找‘破陣’並非難事,可你何以如此自信‘破陣’終會回你們組織手中?”
話剛說完,知命看到了門口站的呂重陽。
冰冷的劍,冰冷的人。
南複生接著道:“我與呂重陽有約,我六個時辰之內弄清返道死因,而他去保護‘破陣’和冷涼初。”
知命顫聲道:“我低估你了。”
南複生道:“你以為你以身為餌,釣我過來,你派出的人就能輕易虜獲冷涼初?”
南複生轉頭望呂重陽,他點點頭,依然不多說話。
知命狠狠道:“這一局項多打和,隻要這裏的結界啟動,你將粉碎碎骨,萬劫不複!”
他每一個字咬的很緊,似豁了全身最後的力量。
結界逐漸啟動,紅黑色的秘文字符在廳內浮動,一股肅殺血腥味籠罩當場。
“你錯了。”冷涼初溫柔而親細的語聲。
她說道:“看來你還沒弄清我手上的這件法器,為何叫‘破陣’。”
然後她將“破陣”直指,盈盈輕步,似全無阻滯的走了進來,結界驟然消失。
“破陣”是結界的克星。
即便這個萬劫不複的結界是“星鬥”所設,但冷涼初本身是一道法器,她手持“破陣”,威力便大了一倍。
冷涼初對南複生道:“好了,跟我走吧。”
冷涼初的眼神,是愛戀,卻又交織著無奈與寂寞。
南複生驀地心中一痛,這種眼神,他見過的。
第一次在長歌門南複生見到長歌門主。在那場心神交戰中,這個眼神曾在她芳華麗龐上駐足停留。
南複生不得不承認,這或許是前世的緣分,他在那第一次見到長歌開始,這個女人就走進了他的心。
淮居的繁眩,終抵不住江風淒冷。
呂重陽俯下身去查看知命:“他可不是自殺。”
南複生問道:“他布下結界,難道不是抱定必死的心意?”
冷涼初道:“施界者可以自由出入的。你可知‘星鬥’在何處?”
南複生道:“自然不在他身上,否則不會將自己算計至死。他的死因,想必呂重陽已知道。”
呂重陽點點頭,望著冷涼初。
冷涼初道:“你們可聽說過一種藥,名叫‘悲歡離合’。”
呂重陽自然聽過,這味毒藥,來自“青玉沒藥救,飛刀可斷魂”中“青玉幫”。
南複生曾聽老仆說過,這種花一株之上共生兩朵,一紅一白,碾磨成粉,便可製成“悲歡離合”。兩色分則無害,合則成要命毒藥。兩色花粉無色無味,不易察覺。
冷涼初摘下銀釵,伸入知命那杯茶中,銀釵取出來時,依然閃亮。
她將蘸了茶的釵子立在空中片刻,銀釵化成黑色,如漆。
她轉頭對二人道:“知命的茶裏被人下了藥,本非致命之物,適才有人焚燒花粉,隨風熏入此間,毒死知命。”
南複生道:“從一開始,他就知曉這般命運,知命。”
冷涼初道:“知命不是‘星鬥’之主,我能感應到,他持有另一件法器。”
南複生道:“是什麽?”
冷涼初道:“‘瑤樽’。是一支古銅杯。”
南複生和冷涼初對望一眼,“破陣”是結界克星,“星鬥”是萬陣之王,那麽“瑤樽”又有什麽異能?
冷涼初道:“‘瑤樽’是百毒不侵。”
知命此刻是被毒死的,說明“瑤樽”早被人拿走。
“那是誰下的手?”呂重陽道。
不知怎的,南複生眼前竟浮現那個遠遠彈箜篌的身影。
南複生道:“你現在知道返道老人的死因了?”
呂重陽道:“知道了。”
南複生道:“聽說古雲航已經接任了奇劍道道主。”
呂重陽握緊了手中的劍。
冷涼初道:“這個地方,泛濫著一股詭計的味兒。”
南複生道:“我一刻也不想多呆。”
三人隨即出了淮居,便看到了長歌門的小妍。
那個可愛調皮的小女孩。
南複生上前詢問長歌門主下落,小妍恭恭敬敬呈上一張請帖。
南複生皺起眉頭,請帖內容竟是兩日後長歌門主大婚,邀眾賓客前往朱雀穀觀禮。
南複生顫聲道:“你家門主邀我去喝喜酒?”
小妍道:“正是門主的吩咐。”
“和誰?”
“印陽生。”
南複生心中像被一柄大錘擊中,半天沒緩過氣來。
呂重陽此刻便要告辭回奇劍道清理門戶。
冷涼初道:“你認為你鬥得過古雲航,至少,在總壇裏你能鬥得過他?”
呂重陽停下腳步。
冷涼初道:“水月閣主大婚,焉有不相請奇劍道主之理。你與我們站成一線,到時候互相亦有照應。”
呂重陽一字一字道:“他不是奇劍道主。”
他腳步卻往回走。
呂重陽留下,無疑是南複生的強援。
南複生用了好大的勁兒才緩過來,他也不知道為什麽會如此,他像是被剛剛的魔刀抽幹了身體,他咬著牙,努力笑了一笑,道:“好,我們便先去喝杯酒水。”
他話音未落,人已昏了過去,重重摔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