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萬山無阻
冷涼初終於安然回到南複生身邊。
南複生離開這些天,江都發生很多事。
她一件一件的給南複生講。
她靜靜的為南複生梳理頭發。
她的指,纖弱而白皙。
從南複生的髻到發尖,他能感覺她手上的溫度。
梳子是檀香木製成,有寧神的味道。
房間裏光線黯淡,靠窗有一束陽光,層疊著灑進來。
百憂草混和紫暈蘭,裝在香壇裏,緩緩燃燒,連升起煙亦有憂傷的感覺。
這種薰香令整間屋子有了謎的紗。
“破陣”放在南複生麵前。
冷涼初目中有欣喜之色,這麽快就奪得了第二件法器。
那場生與死的對峙,因印烈的先動而打破了平衡。
印烈先出手了,“破陣”挾著雷霆之勢,猛劈向了南複生。
他的出招,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殺氣場,南複生的前後左右上下各個方位都被圍住。
印烈雙目的赤紅色帶著狂怒之色。
樂靈大驚,印烈也入魔了。
南複生微微後退,雙臂一展,在印烈暴風驟雨般的劍招間左躲右閃。
印烈的劍法純走剛猛路子,他外號“地獄火”,手上的功夫自然猛烈的很,再加上“破陣”上的結印,邪力猛地灌注印烈身體。
他的功力何止增大一倍。
南複生不敢大意,他一揮手,魔刀的邪力也借入己身,他憑著一雙肉掌,去和印烈的木劍硬拚。
二人大打出手,紫氣縱橫,赤炎灼燒,直如天崩地裂。
南複生從劍招的縫隙間抓住了印烈兩個破綻,他出掌如風,襲了過去,印烈不待劍招變老,已經快速轉動身形,將南複生帶了開去。
印烈提劍往下一砸,南複生扭過身子,幾乎半仰著側身,躲開了印烈的殺招。
南複生左足一點,向後仰退,讓出距離。
隻見刀光一閃。
南複生飛刀出手了,他從一個極其刁鑽的角度射出了飛刀。
印烈的名字沒有在魔刀九歌上,南複生沒有啟用魔刀,可是南複生的刀囊裏,裝著他平素使用最稱手的小飛刀。
“不要!”樂靈大喊一聲,撲了上去,他不能眼見南複生殺死印烈。南複生的出刀有多準多快,樂靈心裏是有數的。
樂靈撲了過去,他豁盡全力,拍出了三掌。掌力起了一道勁風,那飛刀的軌跡稍微偏了一偏,從印烈的腰側滑了過去。
長歌門第二高手豁盡了全力,也隻能改變南複生暗器的準頭,卻沒有辦法把它截下。
南複生練了十幾年的刀,也足以江湖成名。
南複生一刀不成,又起一刀,一柄小刀已經握到手中。
印烈並不領情,抓起半空中的樂靈便向南複生擲去。
南複生猝不及防,快速收刀,樂靈重重撞上了南複生。
“婦人之仁,哼!”印烈抓住時機,上前一步,他用力將木劍刺向樂靈,這一劍之威,必能刺穿樂靈,繼而刺穿南複生。
他算準了南複生不願誤傷樂靈。
好狠的出手,好狡猾的計策。
印烈這一劍使出十足功力,劍身之上帶著“地獄火”,破風而來,南複生和樂靈二人此刻身形未穩,已經避無可避。
印烈贏定了!
文帝要買樂靈和南複生的命。
朱雀穀裏什麽都能買到。
還有什麽比當今朝廷更能開出價。
這個樂靈,纏著姐姐印晴,印烈早就看不順眼了。
印烈絲毫沒有將樂靈剛剛的救命之舉放在心裏,恰恰相反,樂靈卷入戰團,正是印烈幹擾南複生的機會!
這個機會一旦抓住,南複生必死無疑。
南複生一定不會向擋在中間的樂靈出刀。
但印烈卻可以毫無忌憚的向樂靈出劍!
攻心為上!
就在生死存亡之際,南複生和樂靈默契高度一致,樂靈猛地向左下方一低頭,給南複生的右手留出半掌距離的空間。
南複生眼睛一亮,機不可失,他大喝一聲,手中飛刀已經發了出去。
刀光一閃!
這麽近的距離,印烈已經沒有辦法躲閃,飛刀幾乎是撲著他的麵門而來。
印烈猛地豎起木劍,隻聽金鐵交擊之聲,那飛刀重重打在“破陣”之上。
南複生這一刀豁盡全力,刀勢剛猛無比,印烈雖然擋下飛刀,可是刀勁卻如潮水般湧出,他身形向後仰倒,設法卸掉刀勁。
樂靈心中雪亮,必須借機推開印烈,危機尚未解除,印烈這一劍帶著強烈的殺意,一種強大的氣場把二人重重籠罩,這一招印烈還沒有使完!這麽近的距離,印烈動作很快,卸掉刀勁後,提起“破陣”再揮出第二劍,也一樣可以把樂靈和南複生刺穿。
擋在中間的樂靈不及細想,他扭過身來,引掌推轟。
長歌門第二高手的名號,可不能小覷。印烈不知虛實,向左急退出一步。
驀地,籠罩在南複生和樂靈身周的劍勢驟然消退。
適才的強大壓迫感全部在一瞬瓦解。
二人再看印烈之時,隻見他神色猙獰,捂住汩汩流血的喉嚨。
印烈倒了下去,他眼神裏充滿著不信和驚疑。
他是被從身後飛來的一柄飛刀,自後向前,刺穿了脖子。
是誰出手暗算他?
樂靈呆立當場,他自然識得這一招,南複生第一柄發出飛刀,使的是斷魂樓的絕學“雁回峰”,飛刀被敵人躲閃開之後,能回旋彈射而至,從後方再次偷襲敵人。
樂靈用盡全力,把南複生發出飛刀的準頭打得偏了。
可是,他剛剛一掌,逼開印烈,又把印烈推回了南複生所使“雁回峰”的回旋軌跡之中。
印烈這一步,退得不偏不正,被失去準頭又彈射回來的飛刀,射中了後頸。
這一刀從後而至,割破了他的喉嚨。
籠罩在二人身上的壓力驟消,南複生癱坐地上,道:“天意,真是天意!”
印烈倒在樂靈麵前,他長歎一口氣,閉上雙目,蒼白的臉愈發蒼白。
樂靈緩緩起身,顫著手抱起印烈,目中神色難以分辨。
他和印烈、印晴從少時相識,那個時候樂靈第一次下山,遇到他兄妹二人。印烈性子烈,在江湖中惹出不少事端,樂靈癡戀印晴,他答應過印晴,要保護他弟弟。
眼下怎麽辦?印烈死了。
殺印烈的是南複生的回旋飛刀,可是推開印烈,撞上刀口的,卻是樂靈。
樂靈該怎麽麵對印晴?
他終究還是食言了,他沒有保住印烈。
江湖中的人命,真是賤如草,再強的修為,也有可能被勁風壓折。
誰也不能給誰保票。
南複生是為了保護樂靈,才和印烈對戰的。
文帝要買南複生和樂靈的命,印烈利用樂靈和呂重陽兩敗俱傷的時機,要來對他二人下手。
南複生不殺他,他必定要殺樂靈和南複生。
印晴一定傷心欲絕,印陽生絕對不會善罷甘休。
不管這仇,這恨,該如何冤冤相報,可是印晴和樂靈,必定決裂,永無修複之機。
樂靈他一步步遠走。
南複生道:“你到哪裏去?”
樂靈道:“別跟著,我去見印晴。”
看著他的背影,南複生佇立當場,不覺發已淩亂。
南複生道:“他走了。”
冷涼初道:“他應該再不會回來。”
南複生道:“殺死印烈的是我,並不是他。”
冷涼初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劫數。”
南複生歎道:“印晴就是他的劫數。”
冷涼初道:“無論如何,他和印晴已經出現了不可修複的裂痕。”
南複生道:“可是,如果我不殺他,他就會殺掉我們。”
“他寧願自己死,也不願意將仇恨播到印晴心裏!”冷涼初道,“他一定能找到辦法,消解印晴和印陽生的恨。”
呂重陽沉聲道:“這江湖中,都是仇恨和廝殺。”
南複生道:“可是他卻是例外。”
呂重陽看著遠處,道:“他可真是一位值得敬佩的人。”
南複生道:“是,他確實值得敬佩。”
呂重陽道:“可是他卻很看得起你。”
南複生淡淡道:“你知道我現在在想什麽?”
呂重陽道:“什麽?”
南複生道:“他可千萬不要看得起我,我心裏隻有恨。”
呂重陽奇道:“你莫不怕他今後看不起你?”
南複生道:“我為什麽非要他看得起我?”
呂重陽歎氣道:“這世間上,隻有看得起的人,才能成為朋友。”
南複生道:“我不需要朋友。”
呂重陽道:“你現在說這個,說明你還未在江湖走得太深,要是沒有朋友,連喝酒都會寂寞。”
不喜歡說話的呂重陽,居然也說了這麽多話。
人和人之間,本來就能相互吸引。
兩個一致的靈魂,才能成為朋友。
如果這個世間沒有朋友,那得多寂寞。
呂重陽走了。
客棧隻剩下冷涼初和南複生。
夜。
南複生來到冷涼初的房間,她在不停的折紙鳶。
不停的折紙鳶,不停的。似宿命,無休止。
一雙秀目抬起,就看到披頭散發的南複生。
她放下手中紙鳶,盈盈起身,拿出檀木梳,對南複生道:“讓我幫你梳理頭發,好嗎?”
南複生沒有說話,背轉身坐下。
冷涼初貼近的時候,他聞到她身體散發出的香味,似幽蘭,與雲雪姬,,長歌門主都不相同。
她玉手輕梳,無限溫柔,是種撫慰,似一粒樹種,緩緩生長,舒展開所有枝椏,又添起淡淡葉,不多亦不少,既不繁雜亦不寂寞,這株樹是生的姿態,靜靜長在南複生心靈深處。
南複生沉沉入睡,夢裏依稀聽見老仆郭上寒彈起潮生,琴聲悠悠。
不知睡了多久,睜開眼,轉頭見冷涼初,她對他微笑,看著很舒服的笑容。
“涼初,你可以唱著歌給我聽嗎?”
冷涼初道:“我不會唱歌。”
南複生的頭發已梳得很順,很整齊。
冷涼初滿意的笑了,她放下檀木梳,拿起了“破陣”。
“破陣”在她手上發出柔和的光。
冷涼初道:“‘破陣’被人下了結界,持劍者會入魔。”
南複生道:“樂靈與印烈的異常,該是這個緣故,這是誰幹的?”
冷涼初道:“‘破陣’是‘結陣克星’,能在‘破陣’上設下結界陣法,必須使用另外一個法器。”
南複生道:“莫非是‘萬陣之王——星鬥’?”
冷涼初道:“正是。”
南複生道:“可是楊居胥已經死了。”
冷涼初道:“你並沒有在楊居胥府上找到它,對嗎?”
“是。”
“所以,一定有人繼承了它,這個人能把結界設在‘破陣’上,它必是‘星鬥真主’,能發動‘星鬥’的最大威力。”
南複生聞言一顫,這人會是誰?
當年楊府的書童?顧月童?
南複生歎道:“印烈非死在我的手上,若繼續對峙,勝負難分,他一經入魔,有了狂亂之意,破綻自然也就被我抓住,他是死在‘破陣’的結界之上。”
冷涼初道:“這個手握‘星鬥’的人,將是你的大敵。”
魔刀九歌嗡鳴不斷,南複生點頭道:“你的感覺很對。”
南複生抬頭見窗外有星空,很是美麗。
南複生道:“走。陪我出去走走。”
冷涼初與他轉瞬出城,往高處行去,山上愈發清寒。
二人回首看山下燈火通明,繁華如煙花。
南複生坐在軟絨的草地上,抬頭看漆黑天幕的無限寒星。
初入江湖的年歲總該是美好,似漫散在唯美天際,隨風飄**卻又永居無隅。
南複生突然想起了斷魂樓的雲雪,十八年開一次,晶瑩剔透,濾脫世間一切殺戮與塵囂。
若年華可以駐足,南複生其實很想守著唯美星夜,長醉雲雪花下。
冷涼初忽道:“複生,你看山下那條江,那江水中是否也有星星?”
南複生道:“是的,江水中也有星星的。”
冷涼初凝視著南複生,忽地一笑,她握起他的手:“跟我來。”
二人開始往山下奔跑,這條下山的路並不平坦,奔走卻有解脫的感覺,有種快意。
當是時,繁星滿天,天朗氣清,混著山林氣息的風在耳邊吹過。
手心握著火焰般溫暖。
來到江邊,江水嘩嘩向東,冷涼初俯下身去,一頭銀白的發在星光下更為動人。
天上星,江中影,映照她展開的雀躍般笑容。
江水。星辰。青山。朦霧。還有冷涼初,真是絕麗的畫卷。
冷涼初道:“我自有生以來,就對江水有莫名的依戀。會有那麽一天,我亦會化作江水中的一顆玉珠,閃閃爍爍。”
南複生道:“我從來沒有認真看過星辰,原來這是件美好的事。”
冷涼初正色道:“我一直在等你。”
“等我?”
冷涼初道:“我的生命是為了尋回《天通鑒》,我在等你出現,你可以終結這種漫長等待。”
“為什麽是我?”
“沒有原因,僅僅是注定。”
南複生道:“這漫長的年歲,你想必很孤獨。”
冷涼初道:“對,所以我等著你出現,可惜我隻能遠遠看你笑看你哭,走不進你的喜怒哀樂。”
南複生道:“我從來沒有奢望有人可以陪我笑,陪我哭。”
冷涼初走過來,將南複生抱住。
如果是兩座寂寞了千載的冰山,擁抱又怎會尋覓到溫暖。
冷涼初道:“對,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劫數。”
南複生道:“我的劫數是誰?”
冷涼初道:“有個人,在漫長的輪回歲月裏,她陪著你笑,陪著你哭,此刻她也在仰視這片星辰,你和她有三世情緣,她是你的劫數。“
南複生道:“她是?”
冷涼初秀口吐出兩個字:“長歌。”
南複生的心似被什麽揪了一下,難受極了。
他驀地聽見江邊有人在唱歌,那歌詞寫得頗為悱惻纏綿。
“曾憶青橋看花燈,素手相握,怎願離分,昔日難忘玉人恩,二十載,傷迷渡,相逢問浮生。”
冷涼初道:“你現在知道了,你敢不敢麵對她?”
南複生沉吟片刻,道:“一約既定,萬山無阻。”
他指的是,和長歌的一戰之約。
她的畢生使命是封印魔刀。
他的一生所係,則在魔刀。
他和她是宿敵。
她和他卻是怨侶。
冷涼初別過頭去,看不清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