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中何毒

沈諒一進停屍房就精神抖擻的,那小乞丐的屍身根本沒被人重視,就隨意地扔在了角落裏,姚芷君湊近去左拍一張、右拍一張,沈諒嫌她礙事兒,可這在人家親爹的地盤上又不好說什麽,小唐反應快,去把姚芷君拉回來,讓她“別擋著天哥了”。

“這是什麽?”姚芷君見到沈諒從死者指縫中刮出一些粉末狀的東西,忍不住問,“和凶手有關嗎?”

“現在還不能確定,”沈諒把他提前用皂角水揩洗過的銀釵伸進了死者的咽喉中,再用紙密封住嘴巴,又檢查了一下屍體的四肢和麵部,說,“他中毒了。”

“切,”姚芷君相當不服氣,“這嘴都烏成這樣了,誰都能看出來的事,還用你在這假模假樣看半天?”

沒有人理她。

翟天問:“能分辨出是生前還是死後中的毒嗎?”

沈諒就愛和他這樣懂行又上道的人說話,當即有些興奮地指著屍身回答道:“你們看,屍體全身呈青黑色,即便經隔多天,隻要皮肉尚存,仍然是呈黑青色,現在是還沒腐爛,就算是腐爛到露出了骨頭,隻要是生前中的毒,連骨頭都會是淺青黑色,但如果是人死了之後再將毒藥灌進他的口中偽裝成中毒死亡,皮肉和骨頭都會是黃白色,小乞丐現在這樣,很明顯是生前中的毒。”

翟天又問:“中的什麽毒?”

“屍體全身發出青黑色的小瘡,眼睛突出,”沈諒一一指給他們看,這時將先前插進死者咽喉中的銀釵取出來,此時銀釵呈青黑色,他又用皂角水揩洗了一遍,銀釵上的青黑色依然清洗不掉,“你們看,這就證明死者生前中毒之後確實是毒發身亡,死因就是中毒。”

小唐拉著姚芷君又往後退了幾步。

接著沈諒用手將死者的嘴掰開給他們看:“舌頭上生出了些小刺瘡並且裂開了,”說完又把死者的嘴合上,一一指向他的唇、耳和腹部,繼續說,“嘴唇破裂,兩耳腫大,腹部膨脹,如果姚小姐不在這兒,我還可以給你們看看肛門,一定也是腫脹突出的,死者的十個指甲都是青黑色,證明他是死於砒霜,也就是俗稱的……”

“老鼠藥。”小唐接道。

沈諒將他從小乞丐的指縫中刮出來的細沫仔細用紙包起來,這才站起來,說:“我回去查一查就知道是不是殘存的砒霜了——即便不是,這小乞丐也確定就是死於砒霜。”

翟天皺著眉,沒有說話。

“老鼠藥在市麵上非常常見,不是什麽難買到的藥,也不貴,誰都能買得起,”沈諒想了想,還是繼續把話說完,“如果是浦江商會,他們想殺一個人有太多種手段,不會用這麽愚蠢而且一眼就叫人能出來的方法,如果不是被殺人滅口,他不過就是個小乞丐,不至於讓人動殺心,因此我推斷,也許是他不小心在哪裏沾到了老鼠藥,然後沒有洗手又抓了什麽吃的,有可能是誤食而死。”

他這話說完,翟天還沒什麽反應,姚芷君先不幹了:“就驗個屍而已,你還真把自己當神探了?你憑什麽說跟浦江商會、跟卿城無關?憑什麽斷定他是誤食而死?”

沈諒對她真是十分無語,連在驗屍分都能找到切入點和他吵,無奈地把手套摘下來,說:“姚小姐,我和浦江商會半點關係都沒有,我沒有理由去偏幫他們,隻不過是說出我驗屍之後的推測而已,也並沒有斷定什麽。”

姚芷君還真就跟他杠上了:“你和浦江商會半點關係都沒有?那我上次看到你從卿城的車上下來,從她手裏接了一個信封是怎麽回事?你拿她的錢、替她辦事的時候那麽爽快,怎麽一轉眼就說跟他們沒關係了呢?”

小唐沒拉住,頭疼地捂住臉。

沈諒被她逼問得一時語塞,她又趁勝追擊道:“你暗中接收卿城的財務,到底是答應了她什麽條件?你以為你現在幫她打掩護就能瞞得過天哥哥嗎?”

想要瞞過還真是很難。

一旁的翟天沒什麽表情,就像沒聽到他們之間的爭執一樣,又蹲下去對照著沈諒先前說的那幾個部位一一查看了一遍,姚芷君見他是這個態度,隻覺得自己一番好意全被當了驢肝肺,氣得一跺腳轉身就跑,這時候翟天才低低吩咐了一句:“小唐……”

小唐“哎”了一聲,人已經追出去,“我會看著姚小姐的!”

“天哥,你信我嗎?”沈諒問。

“不信,”翟天起身,“就不會叫你來了。”

沈諒對他很好奇,“你早就知道我從卿小姐那裏拿錢?”

“不難猜到。”

“那你什麽都不說?”

翟天道:“我和她之間本就有一筆交易,現在雖然事情還沒辦成,提前支點訂金也是沒什麽。”

沈諒沒料到會得到這樣一個答案,翟天重新把屍體蓋上,拍了拍褲腿上的灰,道:“既然收了人家的錢,就得好好辦事,走吧。”

“去、去哪兒?”沈諒一時沒能跟上他,有些不確定地問,“去浦江商會嗎?”

“她給你的錢花完了?”

“還剩點兒。”

“那就先辦正事。”

這段時間無頭屍案沒有什麽進展,唯一查到的證人小乞丐又如此湊巧地死於中毒,當他們這邊的追查陷入僵局時,卿城在浦江商會那邊卻是風生水起,好不威風。因為卿黎無故失蹤,許多他手裏掌管著的軍火生意不能因此擱置,卿城不戰而勝,名正言順地接手了卿氏的軍火生意,商會這邊也有許多事需要她去辦,和巡捕房高層都開始頻頻接觸,又常常進出百樂門,結交各方勢力,有一次翟天去百樂門附近辦事,甚至看到她和日本人一起從裏麵出來,神情舉止十分親密,不久就傳出卿氏和日本人合作的消息,一時間卿城這個名字在上海灘風光無限,很快取代了卿黎,漸漸成為父親卿緯的得力愛將。

走到百樂門門口,沈諒還四處張望了一下,感慨道:“這百樂門白天和晚上差別這麽大啊!”

翟天看他一眼:“你晚上來過?”

“來過啊!”沈諒得意得很,“不過沒錢進不去,在外頭逛了逛,這裏晚上還是很熱鬧的。”

見他們走近,不遠處有個拉黃包車的車夫笑容滿麵地跑過來,跟翟天打招呼:“天哥!”

“這是阿光,”翟天介紹道,“這是老沈。”

沈諒對他這個新昵稱並沒有絲毫不習慣,還指了指自己的頭發解釋了一句:“光哥!我這家族遺傳,打小就這樣,叫我老沈就行!”

阿光可不敢真這麽叫,還是規規矩矩叫了聲“沈先生”,然後問翟天:“阿四說您有話問我?”

“你確定小乞丐毒發的那天曾炫耀自己吃過湯包?”翟天問。

“本來我還沒想起來,”阿光指了指對麵,“要不是趙哥說起,差點就忘了,上次你來找我的頭一天,那小乞丐大白天的就在路邊躺屍,占了趙哥停車的位置,脾氣還不小,罵罵咧咧的,說他如今可不是從前的小乞丐了。”

沈諒“啊”了一聲,“看來那天他已經和什麽人見過麵了,還得到了某種許諾。”

“什麽許諾我不知道,但他那天還說,大上海最有名的湯包,像我們這種拉黃包車的,攢個把月的車錢都買不起一籠,他可一吃就吃了兩籠。”阿光現在說起來都還有點上火,“那小子也太囂張了,我們收入是微薄,但都是自己一手一腳掙來的,不比他伸手找人要強?”

看來所謂的生死有命,也是看個性的,若不是那小乞丐好吃懶做,貪圖小利,何至於會被人盯上利用,最後還被滅口?

阿光是老實人,他和客人約好的時間到了,就匆匆忙忙和翟天告別跑走了,臨走還是連煙都不肯接一根,沈諒感慨:“老實人雖然不一定能發財,但肯定命長。”

翟天沒搭理他,把沒遞出去那根煙點燃吸了一口,才慢慢開口道:“什麽湯包能讓阿光他們攢了個把月的車錢都買不起一籠,應該好查。”

好查是好查,但沈諒有些猶豫:“我去不合適吧?”

“誰合適?”

“這種事總該巡捕房出麵,要不我去通知小唐?”

翟天又吸了兩口煙,沒說行也沒說不行,沈諒覺得他這次來也不像是專門為了打聽小乞丐是不是在遇害當天真吃了兩籠奇貴無比的湯包這麽簡單,摸不透他到底想說什麽,就幹脆在他身邊跟著蹲下來。

“你覺得卿城是個怎麽樣的人?”翟天突然問。

“就……普通人啊,”沈諒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好人。”

這回答遭到了嗤笑,翟天吐出一口煙圈,表情嘲諷:“你是和死人打交道多了,都不關心活人的世界發生了什麽事嗎?就她現在幹的那些事,好人幹得出?”

“正因為和死人打交道多了,才更明白一個道理,”沈諒的聲音低下來,“有些事,眼見不一定為實。”

翟天側著頭看了他一眼,沈諒就繼續說:“從表麵上看,那具無頭屍最有可能是卿黎,可腦袋一天沒找到,就一天無法確認死者身份究竟是不是他,從結果來看,受益最大的是卿城,但嫌疑最大的也是她。”

“繼續。”

“所以雖然卿城現在做的事都不像是好人會做的,但也不能證明她就是個壞人啊。”

一支煙燃盡,翟天把煙頭扔在地上,站起來將它踩滅,隨口問:“那你呢?”

“我?”沈諒沒聽懂,“我什麽?”

“你祖上三代都是仵作,因為沒有屍體解剖偷溜進驗屍房,剛好驗了無頭屍,又那麽巧遇到我們,接著進了我的偵探社,這就是我見到的你,”翟天輕笑一聲,“既然眼見不一定為實,沈諒,那麽你究竟是什麽人?”

沈諒“哈哈”一笑,絲毫不回避他的問題,“我不過就是個不得誌的小仵作而已,天哥,其實你心裏很清楚自己看人的本事,剛才你問我怎麽看卿城,但我不信你真覺得她是凶手。”

“就算她不是凶手,也不能代表她就是好人。”翟天回了一句,一轉身朝相反的方向邁開步子,“回去吧。”

沈諒追過去,問:“不去查湯包的事了?”

“那是巡捕房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