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日記裏的疑影

我轉身拔腿狂奔,在殘垣斷壁間跳躍前進,時不時撞翻一堆瓦片、踩空一塊石板,我跑得趔趔趄趄,追兵同樣也跑不快,可是突然之間,我聽到風聲響起,還沒來得及反應,我的右小腿已經被磚頭砸中,我一跤摔倒在地,身子向前俯衝,我趕緊用雙臂撐住一截斷牆,地上突出的鋼筋離我的左眼很近很近。我轉過身來,準備用磚頭襲擊追兵,可是那人速度很快,轉眼已經衝到我身前,右腿膝蓋頂住了我的胸口,然後凝視著我問道:“你不是江遠山?”

“當然不是了?”我扭動著身體,要把他掀開。

男子站了起來,順手把我拉起來,說道:“那你跑什麽?”

“你突然追我,我能不跑呀?”

男子笑了笑,說道:“我是警察,一直在等江遠山現身呢。你是他什麽人?”

“我是他大學同學。”

“想他了?”

我看了看年輕警察,並不打算把什麽事情都告訴他,於是隨口“嗯”了一聲。

警察看了看我的腿,問道:“沒事吧?”

“沒事。”

既然沒事,我們就分手了,轉眼間,警察就不見了,不知道他又在哪一堆廢墟後麵潛伏下來了。我信步向前走,這幾天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感覺腦子裏亂成了一鍋粥,一些記憶又慢慢回來了,但是忘記的似乎更多。這些年我是怎麽過來的?過去有時候是包袱,有時候是枷鎖,但是無論是什麽,如果沒有過去、沒有曆史,我不就是一具行屍走肉了嗎?

我低頭沉思,總覺得記憶中缺少了重要的一環。突然之間,我看到了自己被夕陽拉長的身影,而這個身影旁邊還有另外一條長長的身影。那個身影一直跟著我,應該跟了我好久了。我裝作沒事人一樣繼續向前走,實驗性地在路邊攤停下來買份報紙,那個身影也立即停下來。我回頭探望,卻沒有任何異常,身後一個人影都沒有。但是一旦繼續走路,那個身影必定會立即出現,真是活見鬼了!

我轉到一個小巷子裏,躲在一個拐角處。麵對危險,我必須主動出擊!我要抓住他問個究竟。我的心在跳,跳得厲害,快跳出胸腔了。我聽到了腳步聲,猶疑的腳步聲一點點靠近。我聽得真切,那人來了!

我一下子跳出去,伸手抓住那人的脖子,一個女子“啊”地尖叫一聲,她臉色煞白,驚恐地看著我。我扼著她的脖子,問道:“你是誰?為什麽跟著我?”

女子嘴唇發紫,呼吸困難,兩隻手拚命地要掰開我的手,兩條腿在地上蹬來蹬去。我放開了她,她佝僂著腰委頓在地,不住地咳嗽著。

我問:“你為什麽跟著我?”

女子一邊咳嗽一邊說道:“你神經病啊,誰跟著你了?”

“不要說謊!信不信我弄死你?”我一把將她拽起來,就像老鷹抓小雞一樣輕而易舉。

女子驚恐地看著我,眼淚撲簌簌地流,說道:“求求你了,放過我吧,我真的沒有跟蹤你。”

我注視著她,她似乎並沒有說謊。我發現她的眼神開始遊移,從我身上移到了我的身後。我說:“別耍花樣!”

話音剛落,我感到頭部被磚頭重擊了一下,我來不及看一眼襲擊者的相貌,就天旋地轉昏倒在地。

我似乎在撥弄著琴弦,一陣陣錚錚琮琮的噪音從指間流出,周圍則是人聲喧天。我疑惑地舉目四顧,發現我回到了母校,來到了女生宿舍樓外,我正在彈撥著古箏。我仰頭看向女生宿舍樓,很多女生從窗戶裏探出了頭,好奇地打量著我。再低頭看看我的手,真是不可思議,我什麽時候學會了彈奏古箏?彈古箏,不是湯帥的拿手絕活兒嗎?

似乎樓上有個女生潑了一盆冷水下來,澆到我的臉上,我打了個激靈醒了過來。我的麵前站著一個乞丐,渾身邋裏邋遢,似乎又透著一股邪氣,我禁不住要喊他一聲“犀利哥”,但是我喊不出來,因為嘴裏塞著一塊……破布,或者是臭襪子?

看“犀利哥”一身髒兮兮的樣子,他肯定不會往我嘴裏塞幹淨東西,想到這兒,我就惡心,但是根本吐不出來,隻能一陣陣幹嘔。

我的手腳也活動不了,因為雙手雙腳都被綁在椅子上。我打量四周的環境,看不出這裏是什麽地方,光線很暗,牆角有一隻手電筒發出微弱的光,附近還有水滴滴落的聲音,角落裏窸窸窣窣,可能是老鼠在活動。

我抬起頭,眼睜睜地看著“犀利哥”,不知道這個乞丐想幹什麽。我又沒有錢,他犯不著打劫我,即便是打劫我,也不該把我綁到這裏來。難道我遇到了一個神經病?

“犀利哥”沙啞著嗓子問:“你找我媽幹什麽?”

竟然是江遠山的聲音!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我呆呆地看著他,實在想不到當年風流倜儻的江遠山竟落魄成這個樣子,渾身上下的衣服全都成了一綹一綹的破布,臉上肮髒不堪,眼神散淡無光。他哪兒是什麽“犀利哥”?“犀利哥”雖然也是個乞丐,但是雙目炯炯有神,兩個眸子射出兩點寒光。

我開始回憶日記裏的江遠山。

1999年上半年,我們讀大三,分散在全國各地實習。我跟江遠山在北京一家公司實習,有一天下午,我們去北京大學附近一家麥當勞餐廳吃漢堡,那時候麥當勞正在舉行“史諾比世界之旅換購大行動”,每吃一份超值套餐,再加六元錢,就可以換一隻史諾比卡通狗。依林喜歡這隻狗,我準備給她湊齊一套28隻送給她,她一定會很喜歡。

突然,一輛輛大巴從北大的方向駛來,車裏坐滿了學生,學生們在車裏喊著口號、唱著歌,一副喜氣洋洋的樣子。我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以為他們要集體旅遊。餐廳裏一個壯漢突然間衝到馬路上,左手端著一杯可樂,右手拿著一個漢堡,看了看車裏的學生,又看了看麵前的麥當勞餐廳,然後他將可樂和漢堡都砸在了麥當勞的門上,罵了一句粗口:“吃你媽逼的麥當勞!”然後氣宇軒昂地離開了。

我和江遠山麵麵相覷,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再看看周圍的客人,也都一個個離席而去。再看馬路上,一群學生步行走了過來,經過麥當勞門口,他們略微踟躇了一下,但終究還是向前走了,這讓麥當勞的員工們都不由自主地長籲了一口氣。

學生們喊著口號:“打倒美國帝國主義。”“美國鬼子滾出中國。”

我看了看江遠山,說道:“開戰了嗎?”

江遠山說道:“不會吧,朱總理不是剛剛訪問美國了嗎?”

一個服務員走向前來,說道:“不好意思,我們打烊了。”

我問:“這才幾點就打烊了?”

服務員說:“再不打烊,就要被人砸了。”

江遠山問:“怎麽回事啊?”

服務生說:“美國人炸了我們的大使館。”

5月8日,美國B-2轟炸機襲擊了我國駐南斯拉夫聯盟大使館,當場炸死三名中國記者邵雲環、許杏虎和朱穎,還有數十人被炸傷,造成大使館建築嚴重損毀。頓時,舉國上下群情激憤,抗議示威遊行活動不斷。在北京,數千大學生圍攻了美國駐華大使館,並向之投擲石塊、雞蛋和墨水瓶;在沈陽,示威的人們包圍了美國領事館並遞交抗議書,人們要求接抗議書的美國人下跪,那老兄不識趣,就被人用酒瓶子在頭上開了個口子;在廣州,有人用鞋底抽打一美國佬的耳光;在上海,包圍領事館的遞交抗議書,周圍的樹上爬滿了人;在長沙,十幾量"made in USA"的轎車的輪胎被焚毀;在南京,麥當勞、肯德基被攻擊,不得不暫停營業……

我和江遠山趕上了這場大事,計議一番決定跟隨遊行隊伍去美國大使館看看。大使館門前群情激奮,有人大喊大罵,有人捶胸跺足,一會兒有人起頭唱起了國歌,一會兒有人領唱《團結就是力量》。有那麽一會兒,我有點擔心,萬一大使館裏麵的美國大兵突然也唱起歌來怎麽辦?那不成了軍訓時的鬥歌大賽了?這樣就太不嚴肅了。還好,他們沒唱。

有人用打火機點燃了手中寫著抗議字樣的紙板,火光一起,眾人大聲喝彩,接著學生們朝大使館裏扔墨水瓶和雞蛋,墨水瓶用完之後,他們又翻起路邊的地磚,砸成碎塊,往大使館裏扔。不一會的功夫,臨街窗戶的玻璃全部砸碎,牆麵上到處都是墨水的痕跡。

有了這番經曆,後來幾年再有什麽反日遊行、反法遊行,我都會從靈魂深處嗤之以鼻,不屑地說一聲:“都是老子當年玩剩下的。”

而我之所以對這件事記憶尤新,是因為江遠山當天晚上說的一番話,當時他目光上瞪,露出了大部分的眼白,說道:“過不了幾天,今天扔石頭的那些人又要回到大使館。”

我問:“幹什麽?自首嗎?”

他笑了,說道:“申請簽證啊。”

然後我就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