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刷漆工匠

第二天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射入了教師俱樂部,照在一角上的紅色沙發。

屋子所有東西都整整齊齊,隻有兩處淩亂的不堪。一處老式的唱片機和一座紅色沙發。唱片機唱頭已經跳起,但是盤還在緩緩的空轉這。紅色沙發上側躺著一個人。

陽光已經打在他的臉上,他微微的睜開眼睛。

阿龍醒了過來。他坐了起來,看著空無人煙的教師俱樂部。這是周末的早晨,陽光正好。最近的一節要上的課在明天上午,這意味著他還有一天的時間來調整情緒。

阿龍苦笑著,他原來他在這裏躺了一宿。

阿龍緩慢的整理好教師俱樂部。用留在木桌上的鑰匙鎖好教師俱樂部。

他知道自己要去哪,如果說有什麽東西能在這個時候抹平他的悲傷的話,那也隻有美食了。

這悲傷來的太突然了,他本來隻是想幫幫婉瑩,沒想到婉瑩卻突如其來說了這麽些。他覺得晴天霹靂平白無故的批到他的身上。

其實,他內心深處還有一個聲音小聲嘀咕著。婉瑩的態度有誰不知道,隻有他自己像個將頭埋在沙子之中的鴕鳥,假裝不知。婉瑩還算良心,盡早將他的頭從沙土中拔了出來。

美食,吃什麽呢?阿龍邁著方步走在熱鬧的接頭。看似雜亂無章心煩意亂,方向卻向著前門一帶。此時正是十月深秋,正值當季。螃蟹是個不錯的選擇。

阿龍知道一家小店,就在前門一帶。他剛到北京的第一個秋日就誤打誤撞的找到了這家,平時他也去這家給他的老師們代買點羊肉和黃酒。於是和老板熟悉起來。那老板是個紹興老頭,他個子不高,但是很熱情,也總愛問阿龍一些時事的問題。阿龍便就自己熟知的給老頭講講。

老頭的店麵並不大,但是名字非常典雅,名叫雪香齋。這麽早店裏,還沒有什麽人。老頭正在收拾螃蟹,清晨冒著寒氣的涼水正不停的衝刷著螃蟹的身體。紹興老頭見阿龍來了,笑了起來。

“我一猜你小子就得過來。你坐那稍微等等,這第一鍋馬上就出鍋。”一邊說一遍揮著他那被螃蟹割的滿是“滄桑”的手,示意阿龍自己找地方坐。“今年又是自己來啊,前一陣你可不是這麽跟我說的啊。你說到時候可是要帶著女娃一起來啊。”

老頭說著自己都樂了起來,但是手上的活計卻沒閑著,你見他手指飛舞麻繩在他手裏像是活動的草蛇將螃蟹的大鉗子和兩側的腿分別捆了起來。

“嗨,可別提了。”阿龍苦笑的搖搖頭,難道自己的失戀已經寫在臉上了麽,為何人人都能看得出來。

“沒事,一進門我就看出來你愁眉苦臉。我也是過來人。像你年齡段的這些秀才如果愁眉苦臉,要麽是科舉沒中,要麽是哪家的小姐沒看得上。哈哈哈!”老頭一遍笑著一遍將捆好的兩隻螃蟹抹好蒸料,放入精巧的小蒸籠。然後用這個小蒸籠替換下了火上的另一個蒸籠。

同樣的小蒸籠放在阿龍麵前,兩隻大個的紅彤彤的螃蟹躺在裏麵。阿龍沒有著急動手,因為他知道這裏的規矩。

不一會,見老頭拿來一些器具:一塊薄薄的小砧板,一把木製的小榔頭,一把小刀,一個很小的刮子,一共四五件。這正是這一家阿龍愛上的原因,他家吃螃蟹工具一應俱全,而且都是那麽精致。阿龍在麵前鋪好這些用具。正準備大快朵頤。

“別急啊!”老頭擺擺手,他回去端來了幾個瓶瓶碗碗。有一個馬口鐵製作的桶形酒杯放在熱氣騰騰的水中。還有一瓶鎮江來的香醋。阿龍笑了。這個醋京城找不出第二家,說是為了這瓶醋吃的這個螃蟹,也不為過。

“我家裏來的,正中的紹興老酒,比你平時買的都要地道。今天這個點反正也沒人。咱爺倆喝兩口。”老頭一遍說一遍笑著也給自己端上一直螃蟹來。

阿龍點點頭,趕緊站起來給老頭斟了一杯酒,然後也給自己斟了一杯。

酒杯裏的酒琥珀色,澄澈透明。香氣四散。一老一少相視一笑,舉杯歡飲。

老頭子喝完這一杯後低下頭,

阿龍輕聲問道:“您上回拜托我問的那副照片上的唐卡是什麽內容和年代,我找了我們學校曆史專業的同學看了,他們都說唐卡不可能有這種題材應該是後世偽造的,但是我問的這些同學中有一個也有不同的看法。”

老人點點頭,又給自己倒上一杯黃酒,老人總是有很多稀奇古怪的問題,阿龍也樂於麵對這總是樂見於回答,畢竟這口吃的還掌握在人家手裏。老人把杯放下,笑了笑,“我也就是好奇,哈哈,你說說這個不同的看法是個啥?……”

阿龍點點頭,“先說這個同學挺古怪的,我們都叫他挖土劉,據說這是他不上課的時候總是那個鏟子出門。都說他家是南方的大戶,有小道傳言他家祖上是盜墓的,所以他這個人才能對這些古東西了如指掌。但是我傾向於這都是他們法學院的學生們嚼舌根子。因為這個人雖然在法學院,但是曆史懂得很多也懂得很細,……”

阿龍一邊說一遍用工具扳開螃蟹的臍蓋兒,蟹黃沒有散,金黃的蟹黃香氣撲鼻,誘人口腹。阿龍挖了一口蟹黃,

老人講香醋的小碟子向著阿龍推了推,“關於這畫你得給我老頭子詳細說說。”

阿龍沾了點香醋,手舉在半空等了浮皮的醋汁兒滴答下去。有點疑惑的問了句,”您怎麽對西藏的東西感興趣了。“

“哦,上回我兒子回來跟我說的,他不是記者麽,正在跟蹤,美國盜寶的洋人。他拿出了照片。我就來興趣,我尋思跟阿龍你問明白了也跟我那個不成器的兒子有點談資嘛。”老人伸出粗糙的手摸摸自己已經禿頂的頭。這是一個有些拘謹的父親。阿龍想起了自己的父親,他的父親怎麽就沒有主動跟他找點談資呢。

然後阿龍又啄了一口黃酒,將這唐卡的事娓娓道來。

一老一少在清晨無客的小店裏,維持著歡快的氣氛……

離開小店的時候,阿龍拎著一隻蟹腿,另一手提著酒壺。有些醉意。老人拿些**瓣塞給阿龍,讓他吃完螃蟹之後搓搓手,去去腥味。回到學校附近的時候,他被一麵高牆所吸引,廣告作為一個新生事物剛剛被民國民眾所接受,這種大幅版麵的刷牆版麵也不少見,但是就一個人獨自幹這事今天這是頭一回碰見。高牆之上已經有了一些底色,看不出來是一個怎樣的圖案,但是頗為古樸的調色風格阿龍很是喜歡。阿龍放慢腳步,他順著山牆看去,一根木杆吊著一根繩,繩上穩穩的吊著一個人。這個人穿著白色的短衣,腰間掛著一個鐵皮桶。他從腰間的皮套抽出了刷子,在鐵通中輕輕一轉,然後舉起手中的刷子,均勻透亮的一道。但是卻一滴未流,一滴未散。

阿龍不知怎麽停下來,看著他穩穩地刷著半麵牆。這個男人不緊不慢,很穩的對付著整麵牆。阿龍先是驚歎於他刷漆的功夫,但是這個刷漆功夫雖然少見,但是也不算多麽驚奇,聽過京津地區有一個叫刷子李的人,一身黑衣刷白漆,落在身上一滴是分文不取。眼前的這個男人未必在刷漆上有刷子李在行,刷子李是刷頂棚,而這個男人隻是眼前的有坡度的山牆。

不過阿龍聚精會神的看的不是漆,而是繩結,這個男人繩結頗為古怪,他僅用一根繩子就講自己和刷漆工具都選在空中。山牆頂端被他定了兩根木棒,然後架了一根草繩作為橫梁,掛著他的這根繩子很特殊,看起來像是一根皮繩,這根皮繩在他身上左右環繞著穩定著他在高空的身軀,然後用一個詭異的繩結固定在胸前的,然後他隻要輕輕擰動繩結就能在繩結上自由滑動。

阿龍不知是黃酒喝的有點多,還是確實非常無聊。他居然站在那裏看這個男人刷漆,看了半天。直到男人刷完了半麵牆,然後輕輕扭動繩結,順著主繩子緩緩的降落到了地麵。繩結走到末端,輕輕一抖就像花團一樣散開了,然後他再次攥住繩索在空中劃了一個詭異的弧線,繩子頓時從頂上的橫梁上自然脫落。繩子從天而降,落在他的手裏。

他不緊不慢的解脫了套著油漆桶的皮帶,放在地上。然後悠閑的坐在路邊掏出了老刀牌煙香煙,

點燃,

煙霧繚繞。

紅色煙盒在陽光下晃著。這個男人年歲並不大,阿龍隻能稱之為哥哥。他健壯的雙臂舉著煙盒,在陽光下晃著。仿佛想看看煙盒在陽光下,是不是變色。

阿龍這個時候才晃晃悠悠的走過去。

“您要來一根麽?”這個哥哥抬起了陽光曬得黝黑的臉,遞出一根香煙。

阿龍搖搖頭,“我隻是想表達一下自己的敬佩,您這繩結怎麽才能在空中這麽能夠滑動但是有這麽牢固,讓您在穩穩的。”

這個哥哥笑了起來。“我看你在那看了半天,我估計你肯定是對這個感興趣。”

“我見過水手打結,無論是漁夫結還是十字結,都不可能既能夠滑動,又這麽穩定。讓你能夠在空中塗抹出那麽均勻的漆水。”

“弟弟,你可知道,水手打結為了船。我這個結可不是。”黝黑的手摸著自己的看起來質地很是奇怪的繩子。

“哦?那我想問問,哥哥您的這個繩子是?”阿龍喝了一口黃酒眼睛亮了起來。

“我這個繩子是為了活人和死人的。”這個青年突出一口煙,有那種不屬於他這個年齡段的語氣說道。

阿龍脊背微微有些發涼,倒不是因為“死人”這個詞,而是因為對方說出活人和死人的那種平淡的語氣。

阿龍也坐了下來,做到這個黝黑的男青年對麵。盯著他的雙眼,“你說為了活人我懂,你說為了死人我也懂。但是你放在一起我就不懂了。”

黑皮膚青年哈哈大笑,然後平靜的說,”我看你學生模樣,肯定你是識文斷字,自古在四川險峻地區住著一個族群,《珙縣誌》有記載,不是小兄弟你是否有了解啊。“

“四川縣誌我倒是看的少。”阿龍笑了笑,將螃蟹腿舉了起來啃了起來,因為他知道,對方肯定有個有趣的故事。

“這族群叫僰人,”男青年又點燃了一根煙。“他們是一個太過自負的種族,仗著自己在軍事建築上有些能力,而且有些能工巧技的,所以總是跟朝廷講條件,提要求,鬧矛盾。“

“其實朝廷也一直想向外擴張,把法外之地納入法內之地。”阿龍已經啃了半隻蟹腿。

“甭管雙方怎麽想的吧,就是到了萬曆年間,山下來了一撥鐵甲軍。這時候僰人才發現,對麵刀比自己鋒利,甲比自己堅實。這些鐵騎最後衝開了僰人的精巧的軍事堡壘。開始屠殺僰人。僰人終於為了自己的自大付出了代價。”

男青年說到這不說話了。煙霧順著兩指中間的香煙向著空中飄去。

阿龍有心開口,但是還是把話就這黃酒咽了下去。

男青年笑了笑,“你是不是一頭疑惑這個僰人滅族的故事跟我的繩子有什麽關係?“

阿龍點點頭。

男青年湊過來很認真的說道:“這個僰人有個習俗,僰人先祖從天上來傳說人死之後不能沾土,所以都是在懸崖峭壁上放置懸棺。而想要將棺槨放到垂直的懸崖峭壁的半截腰上,就必須係好繩索,然後活人和死人一起上去。”

活人和死人,阿龍點點頭,原來是這麽回事。

阿龍從這話中聽出很多東西。他很是心滿意足。他恭恭敬敬的遞上了手裏的黃酒。

男青年站起身,伸出他那黝黑的雙手擺了擺手。“行業規矩,幹活不喝酒。”

阿龍點點頭,“了然,了然。”帶著笑轉頭向著學校走去。

“等等。“男人突然喊住了阿龍,“看你麵向印堂發黑,可能最近有血光之災。”

阿龍搖搖頭,“你一個練家子怎麽還會點金(黑話,點金指的是算命)。“阿龍從小跟父親在一起,學了些稀奇古怪的東西。

男青年顯然對於這個學生會江湖黑話很詫異。但是他很快就搖搖頭說道:“我這人不會點金,也許我說的是事實呢,”

說罷他弄好繩索,一個閃身穿上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