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2.

自打跟“萬邦”取消合作以後,蘇兮就再也沒在公司出現過。她自覺顏麵受損,便以“於公談私”不合適為由將沈山南約在了離公司三站路的一間帶雅座的茶館。

地點是沈山南定的,他出入的場合向來不是聲色犬馬就是優雅盎然。相識這麽久,蘇兮從未跟他去過價格低廉的蒼蠅小館或者油膏嵌入桌縫的經典火鍋店,最起碼也是間連鎖型咖啡店。

正如此刻,蘇兮穿過被各種熱帶植物精心裝點過的玻璃長廊,在靠窗的角落裏坐下。

十二點十五分,沈山南準時前來。

他似乎心存不良預感,目光和煦,卻不帶一絲笑容。

“這麽突然找我出來。對了,你在電話裏說想問我什麽?”

“山南哥,有件事壓在我的心裏好久了,我想了一晚上,今天下定決心來跟你要個答案。”

沈山南喝了一口茶,攤攤手:“說吧。”

“季霖鬱父母的事故到底跟你有沒有關係?”蘇兮一語說完,垂頭,不敢看他的表情。

沈山南雙眸一冷,手指輕揉眉骨:“前幾日,他問過我同樣的問題。怎麽,他沒告訴你答案?”

“我……”麵對他驟然轉變的態度,蘇兮有些膽怯。

蘇兮不知道, 冰凍三尺絕非一日之寒。她每每提及季霖鬱一次,沈山南的心就被冰封一寸。就好比現在,他那至於桌下的雙手正緊握成拳,明明在笑,可眉眼間的紋路卻是異常僵硬。

看蘇兮半天不說話,沈山南想必也不願讓她難堪。他將公文包放上膝頭,從外側掏出一隻相貌普通的窄圓版植鞣筆袋,“你看看這個。”

蘇兮打眼一瞥:“這不就是您平日裏裝筆用的嗎?”

沈山南伸手遞上前:“打開。仔細看看。”

蘇兮小心翼翼地拉開拉鏈,認真觀望,隻見內壁上刻著四個小字——“鼎盛昌私”。

“即便是因為它,我也絕不允許自己做出那種事。”沈山南麵不改色道。

蘇兮有些不明所以,屏息凝神靜候下文。

“當時我還年輕,是萬邦的一個微不足道的小角色。即便受到貴人提攜凡事還得親力親為從基礎做起。有一次我不小心犯了商業大忌,差點被董事們踢出行業。是季先生送了我這隻筆袋,鼓勵我,要我以此為戒。”說到這兒,他頓了頓,端起茶杯小抿一口,接著說道:“在我的道德範疇裏,商業是商業,道義是道義。一個明智的人,絕對不會將其混為一談。”

看著沈山南從容而堅定的眉目,蘇兮不禁動容。這是他給出的最好的答案,既是唯一解,又是最優解。

沉澱半晌,她果斷從包裏掏出一疊文件遞至沈山南眼底,不等對方發問便徑自解釋說:“山南哥,我這裏有一份江臨皮造的內部革新資料。”

沈山南當即愣住,一把接過迅速翻閱。他的目光愈發機警,神色愈發嚴峻。“你是怎麽拿到的?”他難以置信地問道。

“您記得萌獸派的董事黃鶯嗎?”

沈山南猛地抬起頭,“當然記得。想當初,你就是因為她違反萬邦合約的。”

“其實我一直沒跟你說,黃鶯的未婚夫鍾韶年,就是我的前男友。上次我出國度假之前他來找我,說他手頭業務出了差錯,需要緊急供貨,讓我幫忙提供一批皮料。我知道萌獸派跟江臨皮造往來密切,於是跟他要了一個小小的條件——讓他盡可能提供給我所有有關江臨皮造的業務拓展內容。”

“怪不得——”沈山南意味深長地點點頭。“原來是前男友。”這後半句他沒能說出口,隻好在他心裏默默感慨著。

“所以說你一早就懷疑江秉城?為什麽?”

“我該怎麽描述我的感覺呢?”蘇兮摸了摸下巴,道,“他似乎參與了大部分事件,可事實上卻更像是在隔岸觀火。山南哥,我是局外人。有幸避開了’不識廬山真麵目’的困境。”

沈山南頻頻點頭,口中喃喃自語著:“看來你真的長大了。我的……”他猛地頓住,“蘇兮,你真的長大了。好事兒。”

沉吟良久,沈山南扭頭望向落地窗外的車水馬龍。那平靜如斯的目光中隻有欣慰嗎?不,那其中似乎還多了些傷感、落寞之類的東西。他看看置於桌麵的文件,不禁回顧起維標方的惡性競標事件,一絲濃重的憔悴漫過眼角……

“江秉城啊江秉城,你這是跟我萬邦公開叫板了!”

……

沈山南低頭掃了一眼手表,作勢要走,卻被蘇兮適時叫住——

“山南哥,還有一件事我今天也一定要弄清楚。關於——”她似乎提著一口氣,口吻猶豫。

這令沈山南感到沉重,便默不作聲地點點頭。

“關於黎露。”

話一出口,他那不斷下沉的目光突然之間觸底反彈。

“山南哥,還記得我在你辦公室無意中看到的那紙懷孕報告單嗎?你當時跟我解釋說,是黎露自行要求墮胎的。

“沒錯。”沈山南不動聲色地點點頭。

“可現在發生了一件事情,貌似正在推翻這個事實。”

“什麽事?”他的神色驟然一緊,表情變得複雜。

“昨天早上我去了那間醫院的婦產科,想找當時簽字的醫生聊聊,卻被醫院告知,他們那兒從來就沒有過個人。”

沈山南似乎再也沉不住氣了,目光灼灼:“怎麽,這又是在懷疑我?懷疑我撒謊?”

蘇兮用力吞了一口氣,勸自己鎮定:“黎露有信仰,她根本不可能主動墮胎。她是我的閨蜜,現在她死了,我隻是想弄清真相。”

“蘇兮,我真的不敢相信你會一次又一次在背地裏調查我。事實上你從來就沒有放棄過對我的懷疑對嗎?”他的表情難看極了,似乎為她的行為而痛心疾首。

蘇兮沉默半晌,最終放棄了追問。她說,“山南哥,我不是懷疑,我隻是怕你出事。真的,我怕。我不得不承認,如果你真的出事了我確實接受不了。”

沈山南繃著嘴唇,用力按住太陽穴。然而下一秒,他突然笑了,“你是在擔心我嗎?你——是擔心我?”

蘇兮失神地點點頭。

她的解釋似乎令沈山南釋懷。他鬆了一口氣,接著鄭重而誠懇地說道:“蘇兮,床第之事畢竟是我跟黎露之間的私事,我求你不要再往深裏追究。你根本不需要明白其中因果。你隻需要明白:我沈山南首先是一個人,一個擁有區分善惡的標準,自持一套道德準則的人。其次,我是一個商人。一個商人首先想到的應該是資本的安全,其次才是賺錢。因此,我從來、也永遠不允許自己以身犯險。”

聽完這番話,蘇兮不自覺地笑了。

這一刻,沈山南終於明白——原來隱忍比瘋狂更接近於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