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1.

蘇兮出現在工作台一側的時候,季霖鬱正給一隻即將完成的郵差包上封邊蠟。手邊淩亂放置著不同目數的水砂紙以及沒來得及整理的各種器件,根據桌麵內容顯示,他完成了三分之二套流程,起碼已經工作了七八個小時。

認清來者,季霖鬱張口——

“來了?”

“在呢?”

兩人幾乎是不分先後同時發問,話罷,反倒有兩、三秒的冷場,隻聽音響似有若無地唱著令人傷感的曲段。

蘇兮拉開椅子麵對麵坐下,安靜觀望。隻見季霖鬱手法嫻熟地完成封邊,接著拿起棉布拋光整個兒包麵,他一邊擦一邊心不在焉地用餘光瞟她。

“什麽事?”

興許是太過疲憊的緣故,他的態度不晴朗,語氣也缺乏熱情。自從謬誠跟妙菱相繼離開,店內的全部重擔都落到了他一人身上。

蘇兮自覺添亂,卻還是沉了一口氣,忍不住說道:“前兩天我去見過沈山南了。”

話罷,季霖鬱目光一暗,手頭的活計跟著停下:“不用向我匯報。”他淡淡說道。

蘇兮抿抿嘴:“我當麵詢問了那場事故相關的一切。他矢口否認,並且表現出難過。”蘇兮暗暗觀察著季霖鬱的表情,跟著補充說:“我看,他的悲傷不像是裝出來的。”

季霖鬱冷哼一聲,皺眉:“那是因為你不知道,罪惡感也能表現成悲傷 。很多人行凶後都會感到悲傷或自責。”

“可即便如此你也不能確定凶手就是他!他隻是萬邦的一員,萬邦的內部員工少則幾千,公司中高層管理者更是幾十人,我不明白你為什麽偏偏揪住他不放!”

蘇兮倔強而強硬的態度令季霖鬱感到難以理喻。他悶聲道:“很顯然,你不是來安慰我的。你究竟想說什麽?”

“你對他有偏見。為什麽?”蘇兮反問。

季霖鬱幹脆將包具移開,摘下手套跟著脫掉圍裙。他倒了一杯茶,慢條斯理地答道:“因為他非常狡猾,從來不正麵回答問題!我不喜歡他的表情,就算他說實話也像是在撒謊。”

他不冷不熱的態度令蘇兮覺得這番對話索然無味。她不想再與之爭辯,快步走向門口。可沒出幾步,卻又突然停了下來。看得出她很激動,雙肩不住地顫抖。

季霖鬱緊追著那道背影貌似並未打算就此打住。他放緩了語速,低落的情緒中流露出一絲無可救藥的失望來:“蘇兮,究竟是什麽讓你在這件事上變得如此盲目?”

是啊,究竟是為什麽?

在那兩束寫滿拷問的目光中,蘇兮不禁捫心自問。

每每當她冷靜下來,她總是花費足夠的精力去探求這個問題的答案。最終,她將原因歸結於人性的裂痕——當真相降臨,而我們無法勇敢直視它,便更願意相信所謂的“事出有因”。

可是現在呢?現在她甚至弄不命運究竟垂青於誰?真相究竟又站在哪邊?

“蘇兮,你真的放不下他嗎?你就那麽喜歡他?即便真相擺在眼前你也要選擇視而不見嗎?”他的口氣堅挺,可話音中卻帶著被傷過的痕跡,“那我呢?我算什麽?我們之間的感情算什麽?難道在你眼裏我們之間的一切隻是曖昧嗎?一份感情,被你輕易玩弄於股掌之中,你快樂嗎?”

不不不!當然不是!這一連串的發問如同利刃般劃得蘇兮心口生疼,可自尊卻偏偏不許她妥協。

良久,她泄了一口氣,轉過身來,無比真摯地看向季霖鬱的雙眼:“我隻是覺得,你不能不分事實,隻去看自己願意看到的隻去信自己願意相信的!你——”

“這話難道不是在說你自己?!” 他果斷搶過話,口氣再次生硬起來了。

是因為沒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而倍感焦躁嗎?他迅速撇過臉去,橫眉冷對道:“蘇兮,我勸你清醒一些。事實就是事實!這世界上的一切統統不會因為你的意誌而轉移!”

蘇兮感到一陣疲憊。不,應該是沮喪。她很沮喪,那種滿懷孤勇乘風破浪之後發現不得不無功而返式的沮喪。

“你難道不覺得這一切看起來太過輕易了嗎?你苦苦追尋的答案,恰恰是在他江秉城需要與你合並戰線的時候不早不晚放話在你的麵前?你覺得是巧合?還是籌碼?”

“你是什麽意思?”

在這場勢均力敵的較量中,蘇兮終於敗下陣來,垂頭看了一眼手表,說道: “我的意思很簡單:無論那個人是誰,放過他,也放過你自己。因為這世間隻有愛,能夠與死亡、與仇恨相抗衡!”

季霖鬱背對著她不說話,一味看向窗外。她似乎能夠聞見他粗重的呼吸,裏麵暗湧著濃重刺鼻的被壓抑住的傷感的味道。

直到蘇兮消失在過道盡頭,他都沒再回頭看她一眼。

2.

午飯過後蘇兮跑了一趟稅務局,待大小事宜處理妥善已經是晚飯時間了。

她拿鑰匙扭開門,江妙菱正坐在沙發上抱著電腦看喜劇。她舉著隻蘋果,盯著屏幕咯咯咯咯笑個不停。

蘇兮換了拖鞋走上前將一整隻芝士蛋糕遞給她:“心情好點了?”

妙菱雙手接過蛋糕,仰頭說了句:“謝謝!好多了!”眼睛便又掛回到了屏幕上。

“在看什麽?”

“韋斯安德森的《布達佩斯大飯店》。”

蘇兮不禁瞥向屏幕,對稱性的構圖,戲劇性的粉色調。她恍然想起自己剛回國的那段時間,上前一步是霧障重重的未來,退後一步是被迫卷入的凶案。她不想出門,便整天宅在屋子裏靠貼在牆上的萬能外賣單維生。實在感到無聊了,就抱著客廳那台蘋果一體機打發時間。一次偶然的機會,她被韋斯安德森的片子逗笑了,於是,她對他的喜愛變得一發不可收拾。

她收集所有他的片子來看,那種怪怪的冷幽默,那種無可救藥的孤獨。他的電影中大多數是平凡失意的小人物,掛著一副喪喪的表情,想在某段時間脫離正常生活軌跡去冒險,途中嚐試自愈,至少與自己的內心和解。

看啊,他們多麽卑微,跟我多像!

想著想著,蘇兮不禁紅了眼眶。她收收神,轉身去臥室換家居服。等再回到客廳的時候,妙菱已經擺好了刀叉,芝士蛋糕也已經拿牙線切分好了。她剛一坐下,妙菱立馬將紅茶遞過來:“English breakfast,芝士蛋糕的標配。”

蘇兮笑著接過,叉起一塊放入口中。“對了妙菱,今天給家裏打過電話了嗎?”她問。

原本大快朵頤的妙菱突然停下了動作。她將置於嘴邊的勺子重新放回桌上,沉默半晌,道:“還沒。”

“為什麽?”。

這一問,妙菱的表情瞬間就不對了,她低頭沉默了一下,眯著眼睛說:“我覺得我還沒辦法原諒他。”

蘇兮換了個的坐姿,表情鄭重了三分。她說:“妙菱,你別怪我多管閑事,可家人之間不該有隔夜仇的。”

江妙菱不安地咬著嘴唇,看得出她很猶豫,十分猶豫。半晌,張口說道:“蘇兮姐……有件事我一直沒跟你說。”她頓了頓,“事實上,我沒敢跟任何人說。”

“什麽事?”蘇兮輕聲問道。

妙菱“騰”地站起身,徑自走到窗邊,原地徘徊又重新挨著蘇兮坐下。她接著將嘴巴堵在她的耳邊,神秘兮兮地說著:“老板父母的死似乎跟萬邦無關,背後策劃這一切的,其實是……”。

聽著聽著,蘇兮的表情變得複雜——好奇、震驚、質疑、憤怒……

3.

蘇兮原封不動講出這番話的時候,季霖鬱以那種懷疑的不可思議的目光盯著她看。而神色飄忽的江妙菱則木頭人似的杵在一麵玻璃牆之隔的咖啡間。

她麵容憔悴,戴著頂不合尺寸的棒球帽,眼睛又紅又腫,看上去楚楚可憐。

季霖鬱冷哼一聲,目光中夾雜著一股子不屑:“你的意思是,江妙菱從一開始就對我說了謊?”

“她究竟跟你說了什麽我無權過問。但你父母的死,根本就跟萬邦無關!”

季霖鬱仰天長歎了一口,道:“蘇兮你真的很厲害。為了替沈山南脫罪,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你還真是不擇手段。說實話,在這一點上我還真有點佩服你。”他冷笑,話音隨之一轉:“可是你是覺得我傻了還是覺得江妙菱瘋了?她毫不掩飾地告訴你她爸殺了我爸?你為什麽一次又一次地利用她?為什麽一次又一次地跟我說瞎話?”

“天道昭昭,真相自知,欲加之名,何患無辭?”她鎮定自若道,“我沒有利用她!”

“怎麽,矢口否認?在過去的幾天裏,你明明把她扣留在你家。”

“不是扣留!是收留!”

“你不通知江家人也就罷了,連我也不知會一聲。我不明白,你究竟是信不過我還是有意為之?”

這個男人簡直不可理喻。可她不想因為這件事跟他爭吵,隻能忍著一肚子委屈好聲好氣地解釋著:“這是女孩子之間的秘密。江妙菱來找我是信得過我。如果我私自告訴別人那就是背叛。”

然而季霖鬱似乎早已對蘇兮的辯解產生了免疫。他抬起下巴,平視前方,搖搖頭,一絲輕蔑的笑從眼角淌出來。

蘇兮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正好撞上江妙菱的背影,於是說道:“咱倆在這兒較勁也沒什麽意思。妙菱就在那兒,不如聽聽她怎麽說。”

季霖鬱默許,二話不說將妙菱喊出來。

“妙菱,我以為昨晚上你跟我說的那些話是認真的。所以現在能不能請你當著季老板的麵把真相說出來,至少可以還無辜的人清白。”蘇兮說著,遞給她一個安慰的眼色,很小,卻被季霖鬱捕捉到了。他不悅地皺了皺眉。

江妙菱充滿恐懼的雙眼輕瞥蘇兮,嘴巴一張一翕。良久,好不容易開口道:”蘇兮姐,對不起,我做不到。”

“做不到嗎?可這並不難啊,昨晚我跟你說的那些你都忘了嗎?”蘇兮上前欲拉起她的手,卻被季霖鬱果斷製止了。她隻好收回胳膊,“你隻用把跟我陳述的事實原原本本重複一遍就行。“

妙菱紅著眼,始終不敢抬頭,不安地攪弄手指,像個做錯事的小孩:“蘇兮姐,對不起我太笨了,你教給我的那些,我一句都記不起來了。”

她話音一轉,蘇兮頓時啞然。

她看向江妙菱,沉澱良久才又輕聲問道: “你是在開玩笑嗎?”

江妙菱看上去害怕極了,身子止不住地發抖,雙手緊緊交握於身前。她用眼角瞥蘇兮,低眉,再用那種求助般的眼神瞥向季霖鬱,昭示著自己的被迫與無辜。

然而此時此刻,她的無辜在蘇兮眼中是那樣那樣的麵目可憎。

蘇兮跟著看向季霖鬱,幾欲解釋,話到口邊卻被他冷鈍的眼神擊碎。那是一種漠視,死亡般凝重的漠視。

下一秒,季霖鬱突然收回目光,徑自走上前,溫柔地將妙菱緊攥的雙手分開,嘴巴附在她的耳邊:“別害怕妙菱,讓我保護你。隻要有我在,她就威脅不到你。” 他的聲音很輕,卻正好能夠被她聽清。

心,驟然凍結,而後一片一片碎裂。她感覺不到任何傷痛,也沒有任何欲流淚或發火的衝動。她靜靜地看著他們,突然之間失神。

說江妙菱單純,可蘇兮也有看不透她的時候。而就在此時此刻,當蘇兮看著她的眼睛,試圖透過那雙飽含淚水的眼睛看清她的內心。

然而,這又談何容易。

在一起生活的這些天裏,她們像閨蜜那樣抱團取暖,蘇兮甚至從她身上感受到了黎露的溫度。她倆互不嫌棄地同飲一杯水同睡一張床,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上去都親密地恰到好處。可有那麽一個晚上,蘇兮半夜被噩夢驚醒,光著腳去廚房喝水,卻發現妙菱正躲在窗簾後的陽台上偷偷講著電話。她當時沒怎麽在意,可現在回頭想想——

一絲苦笑不由浮上嘴角。

咫尺之外,妙菱正躲在季霖鬱的懷抱中,側過腦袋麵向蘇兮,一字一頓地講出句無聲的口語。

她的口型很淺,可蘇兮瞬間讀懂了——

“是你。是你半路劫持走了我本能爭取到的幸福。”

蘇兮恍然大悟。原來江妙菱並不惡毒,隻是從來都沒放鬆過對她的敵意。

傻瓜!她突然想哭。相信一個情敵的單純,然後親手將自己推入孤立無援的境地。這究竟是何苦?

蘇兮突然想起黎露還活著的時候問過自己的一個問題——成長這門課,最痛的是什麽?

從前,她答不上來。而現在,答案終於自動浮出水麵。成長最痛的一課興許就是,那個你從未設防的人,朝你開了最猛的一槍。

蘇兮赤手空拳地站在他們麵前,內心深處空白一片。他幾乎不願再看她一眼,自顧輕撫著妙菱的雙肩。餘光深處,那雙影子漸漸模糊、變淡,最終,幻化成了兩個若有若無的圓點。

午夜時分。

蘇兮躺在**,知覺全無,淚水順著臉頰往下淌。

如果這些突如其來的打擊統統算上什麽,那麽季霖鬱臨走前堵在她耳畔說出的一番話,足夠震碎她的三觀。

他說,“即便你想方設法騙江妙菱聽信你的鬼話幫沈山南作偽證,我也半個字都不會相信。你知道為什麽嗎?”他輕輕笑道,“因為沈山南已經答應用錄音換取我鼎盛昌祖傳的封邊液秘方了。你救不了你的山南哥。你被他耍了。你弄巧成拙了。”

他那蘊藏冷酷的笑意令她心碎。蘇兮也不清楚自己究竟要經曆多少事情,內心要磨得多麽鈍重,並且多麽無所謂失去,才能夠肆無忌憚地在這諾大的、充滿欺騙與糖衣的命運中沉沉睡去。

然而,輾轉難眠的又何止蘇兮一人?站在情感天枰的彼端的季霖鬱又何嚐沒有暗暗叫疼?

孤零零的夜,孤零零的他站在孤零零的窗前,看整座城市的萬家燈火一盞接著一盞熄滅。他手握酒杯,淚眼朦朧地跟天邊明月叫囂著不醉不歸。他默數著蘇兮對自己犯下的種種“殘忍罪行”,放任自己醉到人畜不分。

他的憤怒是真的,傷心是真的,妒火中燒更是異常真切。特別是在蘇兮不遺餘力維護沈山南的時候,她的話語如同芒刺,一針一針紮在他的心上。

從刺痛,到劇痛,再到麻木,這是個並不漫長的過程。

可即便如此,當他冷靜下來研精苦思,江妙菱的無辜跟江家的極力表現似乎引起了他的猜疑。回顧事件的每一個節點,順著思路細細往回推敲,總覺得有些不合理之處。

究竟是哪裏呢?

季霖鬱托腮,舉頭望向皎白月光,低頭,窗底的陰影被襯得愈發深重。深重到,好似一堵密不透風的牆,一片令人窒息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