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1.
近來幾天雷雨不斷。下午五點不到,整座城市便呈現出一派“烏雲壓沉沉欲摧”的即視感來。
新聞聯播播到一半,窗外已然混沌一片。蘇兮難得閑暇,正試用著一套新購入的黑膠唱機。唱片是回國時候隨行托運回來的,大多是世界各地淘到的二手貨。
蘇兮調試好功放,放入唱片,輕輕撥下藍寶石唱針。桌上燃著jo Malone的香薰蠟燭,任憑海鹽夾雜著鼠尾草的氣息升騰、翻卷、擴散。隨著飄渺的薄煙,蘇兮情不自禁地,陷入了深深的回憶——
記得上學那會兒,她跟黎露沒什麽零花錢,於是閑暇之餘喜歡逛逛古董市集跟二手商店。有一年她倆旅行到柏林,話說也是撞了大運,居然在市中心的一間沙龍式古董店淘到了了張RCA shaded dog stereo第一刻的古典黑膠。
見蘇兮愛不釋手,黎露二話不說高價拿下。幾個月後,她將唱片當紀念日禮物硬塞給了她。蘇兮不好意思收,黎露卻盛情難卻。她說,“我對音樂沒那麽特殊的愛好,當時也是一時興起掏了腰包。現在遇到合適收藏它的人,也算是賦予了它更深更遠的意義。”
唱針懸空了大概三五分鍾,蘇兮這才意識到a麵播放結束。她起身去給唱片翻麵,門鈴突然響了起來。
蘇兮墊腳往貓眼兒裏望,稍作遲疑便二話不說將門敞開。下一秒,她不禁低聲驚呼——“妙菱?”
“蘇兮姐,我實在沒地方去了。”她氣若遊絲地說道。
眼前的江妙菱,從頭濕到腳,雙瞳無神,虛弱不堪,儼然一隻剛被捕撈起的水母。
“你怎麽淋成這樣?出什麽事兒了?”蘇兮招呼她進屋。
江妙菱試圖屏住眼淚,可沒出三秒,跟著便是一陣嚎啕——“蘇兮姐,你能不能收留我。”
蘇兮當即愣在原地:“別哭別哭,快先進來說。”
究竟發生了什麽,蘇兮絲毫不知情。自從上次因為沈山南的事跟季霖鬱之間起了爭執,她一氣之下就再沒跟他聯係過。
江妙菱站在客廳中央,想解釋卻遲遲開不了口。蘇兮話不多說,找來幾件幹淨的衣服將她搡進浴室。
半小時以後,江妙菱從浴室晃出來。她的目光呆滯,麵頰濕漉漉的,頭發上還滴著水。蘇兮拉她坐下,順勢遞上一杯薑湯,接著取來一塊速幹浴巾裹住她的腦袋。
“妙菱,到底出什麽事兒了?你這個樣子實在是讓人擔心。”
江妙菱木訥地端著杯子,良久,沉吟道:“我離家出走了。”
“跟爸媽吵架了?”蘇兮隔著浴巾輕柔她的長發。
妙菱的表情凝滯了半晌,突然開口說道:“我被我爸趕出來的。”話罷,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
她的情緒相當激動,以至於敘述混亂極了。蘇兮一邊傾聽一邊將淩散的線索暗暗整合。後來,她總算弄懂了。原來那日妙菱盜竊封邊液被發現以後,季霖鬱二話不說將她趕出了“匠心手造”。她自覺被父親利用,思來想去好幾天最終前去找他理論。她以為父親會給自己一個合理的解釋,卻沒想到在餐桌上跟家人鬧翻。那是人生中的第一次,父親嫌她成事不足,而她怪父親手段陰險。江秉城萬萬沒料到女兒會如此控訴自己,一氣之下要以與其斷絕關係作要脅。怎想妙菱轉身摔門而出,兩手空空離開了家。
“我一直以為家是溫暖的港灣,父母是這世界上唯一能夠對我的缺點跟失敗視而不見的人。可他卻利用了我!蘇兮姐, 我上次說了那麽難聽的話可現在又舔著臉來請求收留,你肯定特別看不起我吧。”一股強烈的羞恥感將她緊緊攥住。她沒忍住,又哭了起來。
蘇兮看著妙菱低垂的側臉,望而生憐。她靠近了一些,輕聲安慰:“我怎麽會看不起你呢?誰都有意氣用事的時候,就算說了些難聽的話可也抹不去你善良的本質啊!”
江妙菱有些吃驚地望向蘇兮,嘴唇動了動,卻沒發出任何聲音。
蘇兮從未設想過,自己在未來的某一天竟然真的會默認江妙菱的“妹妹人設”。季霖鬱果然沒有說錯,妙菱分明就是小孩子脾氣——給顆糖就甜,給顆雷就炸。生氣的時候,她會吵會鬧,可不知哪一天就會因為一個在日常不過的小舉動,莫名其妙與對方冰釋前嫌了。
想到這兒,她不禁悉聲安慰:“你就先在這兒安心住下,公寓裏就咱倆,你也不用覺得不方便。我的東西你看著用,還需要什麽隨時告訴我。不過等你想通了,還是給家裏打個電話報個平安,不然你爸媽會著急的。”蘇兮說著站起身,“你先慢慢喝著,我去把你的衣服洗洗盡快烘幹。”
蘇兮靠在衛生間牆角,擺弄著手機——點開微信、關閉,再點開、再關閉……到底要不要告訴季霖鬱呢?
江妙菱——這個生來討喜的人設。似乎女孩們都想成為她,卻偏偏望塵莫及。她自帶光環、背景優渥,而這又何嚐不是蘇兮夢想中的樣子?
想到這兒,她不禁仰頭輕歎。待電源提示燈亮起,不由加快了手頭的動作。正要將衣服塞進滾筒,卻摸到一個硬質的東西,沒等她細看,隻聽耳邊“啪嗒”一聲響,那東西落在了地板上。
蘇兮立馬低頭去找,原來是一隻長方形的木質雕花小盒,尾部連著跟做工精致的手編皮繩。盒子應該是紫檀,木料高檔,翻著油光。一點一線間充滿了中式古典的味道。蘇兮將盒子放在手心,不禁暗自感慨——真是人不可貌相。原來妙菱這種追求時髦,時刻緊追時代浪潮的女孩,竟然還有這般複古情結。
夜深人靜,兩個女孩並排躺在**。這一幕令蘇兮心生感慨。上一次身處此番情境,還是在黎露活著的時候。
她們敷著麵膜,雙雙望著天花板出神。良久,江妙菱輕聲說道:“其實,我的生活也並沒有旁人看到的那麽幸福。”
蘇兮立刻扭過頭來:“怎麽會呢?你可是人人羨慕的小公主。我第一見到你的時候就在想,你爸媽應該很疼愛你吧。”
“為什麽?”她跟著側過頭來。
蘇兮想了一下,重新望向天花板:“可能是因為你的眼睛。縱然有些人的目光也幹淨,可那是知世故而不世故的幹淨,或者是那種被塵世洗禮、沉澱後的幹淨。可你不一樣,你是根本沒見識過世間醜惡。你有一雙讓人不忍傷害的眼睛,透過這雙眼睛,我可以看到一顆屬於小女孩的清澈的內心。所以說,你從小到大一定被保護得很好。”
妙菱勉強擠出一絲苦澀的笑:“可蘇兮姐你知道麽,我長得既不像我爸也不像我媽,小時候甚至有親戚開玩笑說我是撿來的孩子。一開始我也跟著笑,後來被說得多了,就再也笑不出來了。也不知道這算不算心理暗示,年齡越大我越是能感知到家人間的距離。照理來講,到了我這個年齡是時候被我爸領進江臨皮造了吧?就算從基層做起也該讓我得到鍛煉對吧?可是我爸從沒跟我提起過這件事。當我提出給季霖鬱做徒弟,我爸媽攔都沒攔。”
“我一直以為是你爸媽尊重你的決定讓你自行選擇未來的發展方向。在這一點上,我原本是羨慕你的。”
江妙菱默默搖頭,輕聲歎氣,不再多說什麽。
即便妙菱口中的不幸福是蘇兮如何努力踮起腳尖都捕捉不到的,可她卻並不懷疑。
記得剛出國讀語言班那會兒,班裏有個女孩,典型的白富美。當同學們以各種蹩腳的理由搶破了頭爭住宿舍的時候,她已經在城堡區租了一整套19世紀豪華公寓了。她開著一輛敞篷版mini cooper,平日裏買大牌眼睛都不眨,頻繁出入服務費比餐費高的法式餐廳,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拿著張卡滿世界地刷。聽說她家是搞房地產的,投資都投到迪拜了。
後來她書讀到一半就回國了,說是父母給安排進了家族企業做總裁助理,每天隻用穿得漂漂亮亮地見見客人接接電話。不僅如此,父母早早兒就在四環之內給買好了150平的高檔公寓。
過了一兩年,她回來歐洲拜訪朋友,有天晚上大家聚在一起租了間山間大house開大趴,她借機喝到爛醉如泥。也是那一晚我們才知道,她爸媽在她上小學那會兒就分居了,家業龐大離婚不易,就那麽一直拖著。他爸有錢,找了情人重組了家庭,她媽管她到高中畢業,她前腳出國她媽後腳就跟之前的司機好上了,等她得知這事兒的時候他們的孩子都出生了。
爸媽為了彌補,給她幾張信用卡換著刷。她媽送她出國,是怕她三天兩頭去打擾自己的新生活。她爸給她買房,是怕她沒處可去了會到自己家蹭吃蹭喝。
那時候蘇兮才明白,哪有什麽至甜的人啊!隻是穿了一件糖衣而已,苦都裹在心裏,又哪能輕易說出口呢?
想到這兒,蘇兮不禁輕輕歎,用餘光瞥向身側,妙菱貌似已經睡著了。蘇兮正想合上眼睛,耳邊突然傳來一句:“蘇兮姐,你閨蜜被殺那件事,調查地怎麽樣了?”
這話題令蘇兮瞬間抖擻。她頓了頓,語氣僵硬地答道:“據我所知,還沒什麽進展。”
“我始終有個疑問。”
“現在問吧。”
“蘇兮姐,你究竟是怎樣被卷入這件案子的?”
像是被人一舉戳中了死穴,蘇兮不禁皺眉:“怎麽,你也知道這件事?”
江妙菱抿抿嘴,有些慚愧地說道:“誰讓我是江家的女兒呢?飯桌上總能聽到各路一手消息。”
蘇兮平靜地點點頭,眼底毫無質疑之色。
“因為一條項鏈,被落在案發現場的項鏈。”
“你的?”
她吸了一口氣,默不作聲地將項鏈從身下摸出來:“你看,就是它。我初戀送的。後來我出國讀書,我倆分手,幾年下來就徹底斷掉了聯係。案發之後我四處打聽他的下落,聯係不到就找老同學問,後來人是聯係上了,可沒能得到任何線索。”
“所以說,項鏈至今仍是個不解之謎?”
“嗯。”
“那你就一點都不好奇?”
“怎麽可能不好奇。可好奇也沒用,我現在跟案子無關,無權過問任何細節。所以我現在要麽主動尋求答案,要麽等它主動送上門。可我最近實在是太忙了,在這件事上的確有些力不從心。”
妙菱聽罷,漫不經心地繞起一縷長發在指尖把玩:“蘇兮姐,我有一種不善良的猜測。”
蘇兮遲疑,道:“說來聽聽?”
“你閨蜜會不會是自殺?因為你們之間的矛盾而記恨於你,於是想方設法用項鏈嫁禍你?”
蘇兮狠狠怔住了。她又何嚐沒有如此猜測過?隻不過始終在逃避罷了。
“不會的。”蘇兮輕描淡寫道,“一來,警方一開始就確認了不是自殺。二來,她是有信仰的人,萬萬不會選擇自殺。”
妙菱目光一亮:“信仰?你這麽一說我倒也理解。我聽一個朋友說起過,有信仰的人忌諱很多,不能殘害他人,也不能自我殘害,自殺、墮胎這些行為都是萬萬不可的。”
“是啊,所以說,黎露不可能自殺。更不可能墮——”
倏地,蘇兮打住了。
她瞬間聯想到了什麽,分秒遲疑,一個鯉魚打挺翻下床。顧不上妙菱驚異的目光,她一把從充電台上抓過手機,翻開相冊,找到那張孕檢單。
“對啊,黎露不是有信仰嗎?怎麽可能墮胎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