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1.

季霖鬱伸手叫第二杯咖啡的時候,談話已經進行了一大半。

江秉城頻頻掛斷來電,後來幹脆將手機調至靜音模式。他半抬起頭,用眼角輕輕瞥向對麵,說道:“人人都向往利益,可我覺得沒有人願意主動去做利益的犧牲品。”

季霖鬱微笑,不動聲色地攤手回應:“不敢苟同。”

江秉城愣了愣,眉眼一勾:“季老板是指前還是後?“

“前半句。”

江秉城聳肩算是讚同,說道,“季老板您看,妙菱是你的徒弟,她崇拜你仰慕你,她同時又是我的女兒。這就是所謂的緣分吧,無形之中把咱們捆在了一起。”

“捆?”季霖鬱側目。

正逢此時,服務員將咖啡端上桌。

江秉城抿著嘴唇不表態,笑著接過杯子作勢遞給季霖鬱。季霖鬱伸雙手去接,卻發現他似乎並未打算鬆手。

“可是沈總呢?雖說跟你的父輩有過交集,可如今他顯然選擇站在你的對立麵,站在匠心手造的對立麵,站在鼎盛昌的對立麵。”他說著,暗暗觀察著季霖鬱的眉眼,直到看見他目光中的一絲鬆懈,這才將手放開:“所以您看季先生,咱倆才是隊友。因為咱們之間是有共同訴求的,即便目的不同。我是為了爭取利益,你是為了複——”他頓了頓,瞥向季霖鬱,“為了……父母。”

季霖鬱端著杯子小抿一口,不禁暗暗揣測。這個江秉城還真是老奸巨猾,利益當道,竟然翻臉就能不認人。想到這兒,他開口試探:“江總,你們江臨皮造跟萬邦的情誼可是天地可鑒的,怎麽現在突然——”

江秉城清楚他是指什麽,半眯著眼,幹笑道:“情誼永存,但在商言商。倘若未能在風口浪尖處站穩腳跟,又談何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呢?”

“可您也知道,我向來不接受商場上任何人拋來的橄欖枝。”

“不。正好相反,是我在請求你伸出橄欖枝給我。”

“……”

見季霖鬱臉上露出不屑的神情,江秉城心中愈發懊惱。他沉著一口氣,故作親近地拍拍他的肩:“小季啊,按照輩分,你還該叫我一聲叔叔。”

季霖鬱一怔。本想出口反駁,可他轉念想來,冷著臉拒絕不如給他一個台階下。

他話鋒一轉,道:“既然如此,不知江叔能否告訴我,關於我父母的事您究竟知道多少?”

見季霖鬱有所讓步,江秉城自然開朗了許多:“你具體指哪方麵的事?”

“事故。”

江秉城稍作遲疑,萬般猶豫地問他:“不知你跟沈總之間的關係……”

“有聯係,但並沒有您想象得那麽好。”

心中所想之事被人一舉看穿,江秉城不禁感到一絲尷尬:“你這孩子。你怎麽知道我怎麽想?”

“不然您也不會吞吞吐吐。”季霖鬱有條有理地答道。

“不愧是鼎盛昌的傳人!季家果然人才輩出。既然如此,那就恕江叔叔直言了。”

……

江秉城似乎想利用“殺父之仇”試著與季霖鬱暗地裏達成統一戰線。可即便憤恨大過天,可季霖鬱的態度始終不明不朗。在江秉城看來,他貌似不想與任何一股勢力同流。

臨分別前,江秉城試圖逼他表態,可季霖鬱卻執意秉持一臉鄭重,以一句“大局為重,謹言慎行。”為由,暫緩掉了。

2.

三日後,季霖鬱來到“萬邦”總裁辦公室。沈山南無論如何都沒料到他會在這個節骨眼兒上約自己見麵。

是為了江臨皮造嗎?還是單純地來求助萬邦救“匠心手造”於水深火熱?他反複琢磨,卻始終琢磨不透。縱然猜測良多,可季霖鬱此次造訪的理由再簡單不過——

那天他聽完江秉城對事實的還原,自是一番痛心疾首。他轉頭找到蘇兮,將自己對沈山南的懷疑和盤托出。原本以為會得到蘇兮無條件的信任,以為她必定會堅定不移地與自己並肩而戰,然而得到的反饋,卻令他黯然神傷——

“我相信山南哥,因為他值得我去相信。那件事不可能與他有關!他不是那種人!就算有關,也一定是誤會!”

蘇兮的態度令季霖鬱感到心痛,而他深深地知道,這份充斥著憤怒、悲戚的痛苦之中,還夾雜著太深太厚的嫉妒。他無法接受別的男人在自己心愛女人心中保持根深蒂固的高尚人設。

況且這個人,還是他的仇人。

他痛定思痛,最終撥下了沈山南的號碼。既然如此,不如先來一番敲山震虎,一旦拿到口述的事實,他便能輕而易舉撕下那副偽善的假麵跟道貌岸然的臭皮囊,直接了當丟到蘇兮麵前。

到那時,想必蘇兮就是想要為他辯解,也隻能心有餘而力不足了。

茶,已經喝掉了半壺。

“沈總,我希望您能夠坦誠相待。因為已經有人給我調出了調查報告,其中顯示,當年我父母的翻車事故跟您有最直接的關係。”

“是嗎?這個人是誰?”沈山南眉眼低垂,掌中把玩著一顆脫落的袖扣。他盡量保持唇角上揚的姿態,試圖表現出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來。殊不知,他的手指卻在微微顫抖著。

“他是誰,您不必知道。我不過是想聽你親口說出事實。”

“季老板口說無憑。證據在哪?”

季霖鬱本來是想拿著錄音拷貝件去對峙的,可如若讓沈山南看穿,指不定會給妙菱帶去什麽麻煩。於是,他平視前方,拋去一個無比蔑視的眼神,說道:“您也不必知道。”

“你這是在指控我嗎?”沈山南猛地抬起臉,突如其來的憤怒中夾雜著些許倉皇之色。

“不隻是您。還有你背後的力量。”

季霖鬱的強硬態度瞬間激起了沈山南的震怒。他聲調驟然一降,以那種沉悶而咄咄逼人的口吻說道:“你沒有任何權利指控我。如果你有疑問,我可以請人協助你。”

“……”季霖鬱不動聲色地笑笑,就等著他失態之時露出馬腳。

“季老板,既然您對此心存疑惑,那麽我可以做出承諾,一定會以調查那起調包事件的態度將此事調查清楚。”

“不用您費心。我會自己調查清楚。”

“那你需要我做些什麽?”

“如果您真的想幫我,不如把那份錄音交給我。”他迅速回應道。

“錄音?什麽錄音?”沈山南語調上揚。

“就是存有謀害我父母身亡的那份錄音。沈總,如果您還有丁點兒良心丁點兒悔意,您就站出來承認自己的惡行,把當年的事一字一句講清楚。”

這番莫名指責徹底惹惱了沈山南。他將袖扣往桌麵用力一按,嚴聲厲色地說道:“季老板,你要是有良心,就應該先擦亮自己的眼睛和耳朵,而不是受一麵之詞的蒙蔽在這裏無理取鬧!”

3.

江妙菱蹲在倉庫的地板上,正細細嗦嗦往包裏塞著什麽。四周漆黑一片,側立在櫃角的手機屏散發著微弱的光。

季霖鬱原本是來取幾副法斬,萬萬沒料到會撞上這場景。她不是請假去街角便利店買紙巾了嗎?怎麽……

他在門角稍作窺視,終究沒有打草驚蛇。

季霖鬱輕手輕腳地折回工作間,沒一會兒,妙菱也回來了。季霖鬱假裝專注,卻不時用餘光瞄向她。果然,她沒有將包裏的封邊液掏出來。

一直等到下班時間,江妙菱道了句“再見”便一臉匆忙地往走廊裏衝。季霖鬱找準節奏,一語將她截住:“今天這麽早?有約會嗎?”

薑妙菱腳下一刹,怯怯作答卻並未轉過身來:“到點兒了老板,今天家裏有點兒事兒,我爸催我來著。”她說道。

季霖鬱放慢語速,聲音一沉,“你包裏裝了什麽?看起來挺沉的,要幫忙嗎?”

江妙菱一臉誠惶誠恐,下意識將包往懷裏捂了捂:“沒什麽呀老板,就是……就是些日用品。”

“包打開。” 不知何時,季霖鬱已不聲不響站在了妙菱身後。

薑妙菱周身一僵。

“打開。”他重了重語氣。

妙菱見毫無緩衝的餘地,隻好緩緩轉過身,像是泄了氣的玩偶,強撐起的一臉冷靜瞬間崩塌。

季霖鬱拉開包鏈,將未拆封的封邊液一瓶一瓶擺在桌麵上,用那種充滿鄙夷的眼神盯住她的臉,分秒之間,妙菱覺得自己就快要被壓垮了。

“學會偷東西了。”他的語氣很輕,像飄忽不定的霧氣,“受誰的指使?沈山南嗎?”

妙菱眼神拚命躲閃,季霖鬱卻緊追其後:“難道,是謬誠?”

妙菱用力擺手:“不是!不是沈大哥,更不是謬誠。”

“那是誰?”他迅速問道。

妙菱雙唇緊抿,不住攪弄著十指。良久,好不容易憋出一句:“是……是我,自己。”

“你自己?薑妙菱,看來你不打算說實話了。”

即便撒謊,可妙菱的回答令似乎給出了某種提示,季霖鬱仿佛瞬間明白了什麽。他突然咯咯笑了起來,笑聲中卻藏著決絕。看來江秉城也很難沉得住氣了。剛才跟自己一番情真意切地示好,這沒過三天就出此爛招!

誠如他江總所言,“江臨皮造”跟“鼎盛昌”共同的對手是萬邦。殊不知,這話還有未說出口的後半句,想必這後半句便是——“他江臨皮造自己的敵人,便是鼎盛昌。”

想到這兒,季霖鬱不禁奚落道:“你知道世界上最可悲的事情是什麽嗎?是被自己最親近的人利用,卻渾然不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