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1.
翌日,蘇兮專程抽出大半天時間去看展。地點是在距市中心四站路的“新繪畫陳列館”,周二大早,人流量很小,整座展館安靜極了。一路上,工作人員分區安靜職守,一些貌似藝術家的人們分別坐在畫前進行臨摹。
蘇兮雖不具備過多專業上的知識,可她愛極了這種氛圍。她捧著本厚厚的從入口處借來的說明書,一幅接一幅地看過。
直到在一幅名為《亞當和夏娃》的作品前,蘇兮找椅子坐了下來。
老盧卡斯的許多畫作都有不同的版本,亞當夏娃主題的變奏更是數不勝數。有銅版畫,有板上油彩。這不過是其中一幅。
然而吸引蘇兮的並非構圖、風格或人文性的東西,而是那枚蘋果,散發光澤的、極具**的,被夏娃托於掌中的蘋果。
“蘋果與西方文明的淵源起始於《聖經》中人類的祖先亞當和夏娃在伊甸園偷吃禁果的故事。據《聖經》記載,上帝造人之初亞當和夏娃無憂無慮地生活在伊甸園裏,但上帝告誡他們絕對不要偷吃園裏的兩棵樹,即生命樹和智慧樹上的果子,否則後果嚴重。但夏娃受了蛇的**,吃了智慧果,並且給亞當一個,亞當同樣也吃了。上帝震怒人違背了他的命令把他們趕出了伊甸園。傳說亞當偷吃禁果的時候,在驚慌失措中將一個蘋果核卡在喉嚨裏,留下一個疙瘩。作為懲罰,上帝就讓這個蘋果核永遠留在他的喉嚨裏,成為男性的喉結。
後來經過證實,禁果就是蘋果,因為在拉丁語中表示蘋果的詞語也可以表示邪惡。因此蘋果就和原罪產生了某種關係。 但同時,亞當和夏娃偷吃禁果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透露出他們的好奇心,求知欲,而這也是人類的天性。好奇心,求知欲是一切科技成就的最初動力。因此,在此處蘋果又有了智慧、強烈的吸引和**等含義。
而在世俗世界,蘋果被賦予了“宇宙”的含義。歐洲皇帝、國王們用的手杖,其頂部都是一個圓形的蘋果,他們總是手握“帝王的蘋果”來表明他們控製著世界,蘋果成了權勢的象征。”
讀到這裏,蘇兮合上手頭的書本。她重新看向那幅畫,不禁有些走神。
那我收到的蘋果呢?又該如何解讀?它象征著福祉還是災禍?象征著控製還是**?
想到這兒,她的目光不由下沉。事實上,蘇兮的番聯想並非空穴來風。這事兒還要說回好幾天以前。
傍晚,蘇兮與當地好友用完晚餐獨自返回酒店。剛到房間,前台打電話來通知她去取快遞。蘇兮想都沒想便迅速跑下樓,伸手接過快遞盒的時刻,一股不好的預感湧上心頭。
她當即向大堂經理詢問了這隻包裹的出處。經理看她麵露惶恐之色,趕緊解釋說是msn公司,幾位快遞員輪番送貨,常年如此,沒有任何不正常之處。
再多的,也打聽不出什麽了。
蘇兮回到房間,迫不及待拆開包裹來看。果然如自己所料,一隻蘋果,新鮮欲滴,體態完美。她照例往箱子底部翻找,終於,一紙便簽呈於眼前,便簽中央的四個黑色大字足夠動人心魄——“鋪謀定計”。
鋪什麽謀?定什麽計?這話到底是什麽意思?蘇兮抱著握著蘋果的手臂不禁有些發抖。要知道,這已經是她目前為止收到的第五隻蘋果了!
她不禁猜測起寄件人的真實身份來。宙斯到底是誰?他到底是有多大的本事竟然輕而易舉追到了歐洲?難道她是被跟蹤了?
蘇兮不敢再往深裏想。迅速走向窗邊,透過窗戶一角窺視四麵八方,然後猛地一用力,百葉窗隨之閉合。
她在床邊坐下,鬼使神差地盯住手裏的蘋果。比起惡意威脅,她是多麽希望,這不過是一場善意的警告。
2.
蘇兮很快便對這座飛速運行的城市產生了倦意。時間充裕,她去附近湖區待了數日,然後按計劃親自上門拜訪了幾家亞裔潛在客戶,跟合夥人見麵,整合customer schedule,完善了replenishment policy跟back scheduling,分析潛在趨勢並製定下了新的供應計劃。
第九天晚上,蘇兮拖著一身風塵回到酒店。剛刷開房間大門,接著便接到了前台打來的電話,被告知有人在大廳等候。
蘇兮以為是本地朋友過來約吃飯,欣然下樓迎接。可到了大廳她發現除了幾對外國老夫婦再無他人。她感到有些困惑,坐在公共沙發裏等了一會兒,然後鬼使神差地走出自動旋轉門。
她將目光拋向空**的街道,路燈微弱的光暈將白日裏的浮躁沉澱。不遠處的椴樹下,一例孤清的影子站著抽煙,他穿一件淺杏色風衣,頭戴棒球帽,背著一隻碩大的皮質雙肩包。
蘇兮定睛看,然後她震驚了。
季霖鬱?他怎麽會在這裏?
蘇兮感到難以置信。這明明是偶像劇裏才會出現的橋段。她腳下一頓,欲上前問候卻偏偏被自尊拽著往回走。畢竟不久前他才說了那麽難聽的話,自己又怎麽可能放下姿態輕易原諒呢?
可就在蘇兮意欲轉身的瞬間,那道目光恰恰落在了她的身上。“蘇兮——”他踩滅煙頭,立刻追上前。
蘇兮抬眼一瞥,習慣性恢複了一臉強勢。她轉身小跑回大廳拐角,抬頭,迅速瞟了一眼電梯層數,轉身衝進了快速通道。
季霖鬱看她有意躲閃,從後麵一把拽住她的胳膊——“蘇兮!”
她故意不看他,試圖甩掉他的手。可沒等蘇兮反應過來,他用力一拽,牢牢將她圈入懷中。
“你是要自己逃上樓,還是要留下來,接受我的道歉?”
蘇兮一頓,動作跟著停下。
季霖鬱見狀,隨之減小手臂的力度。他本以為她會就此妥協,可他顯然低估她。蘇兮借巧勁兒,肩膀一聳彎曲膝蓋,一下子鑽出了他的“圈套”,隔著眼中一層薄薄的霧氣,說道:“請你離我遠點兒。我不想跟你再有任何交集。”
“蘇兮——”
“你不懂我,那我永遠都是錯的。所有的道歉跟解釋都是多餘。你這是何苦?”她說完,撒腿跑上樓。
蘇兮一路小跑回房間,迅速關上了門。
然而沒過太久,背後傳來敲門聲。
她置之不理。任門鈴就那麽一直響著,這份固執倒是符合季霖鬱的人設。
五分鍾過去,她終於忍不下去了,衝上前,“嘩”地拉開門。正要說句難聽話,他彎腰,一個吻眼看就要落下來。蘇兮上身一閃,向後方踉蹌了兩步。
季霖鬱隨之上前,並反手關上了門。
“蘇兮,給我個機會,至少聽我把話講完。”
想到當初自己的那番苦苦哀求,她側身,麵窗而立:“這話聽起來很耳熟。”
季霖鬱重重歎了一口氣,深深看向她的眼睛,那眼底的情緒正好被蘇兮捕捉到。他那棱角分明的臉上呈現出一片羞愧。
她立馬明確了他的意圖,卻端出副恃寵而驕的作態。
“蘇兮,我之所以來找你,是因為我——”
“因為你覺得你對不起我。”她搶著說道。
她的直白,令他不禁咋舌。
她轉身,走到他麵前,踩著五厘米的高跟鞋也不及他的身高。她微微揚起下巴,目光一寸一寸遊走在他緊鎖的眉心。心頭剛剛一軟,可想起那句“別讓我恨你”便又迅速撤回目光。
四目相對間,他的眼膜逐漸灼熱。“沒錯。我是來道歉的。你為我做了那麽多,可是我卻不分青紅皂白誤會了你。我覺得很對不起你。”
“千裏迢迢專程道歉?別這麽說。我會以為我在你心裏是個什麽重要的人物。”
季霖鬱逼近,伸出雙手握住她的雙肩。他的力道剛剛好,既沒有弄疼她,又正好將她製服住。
“放開我。既然不喜歡又何必給我那麽多的暗示?到了現在還是這副這樣。你是覺得自己很有優越感嗎?可是不好意思,我不是江妙菱。這招對我沒用,我不想聽。”她甩開他的手臂,不再給他勸說的機會。
“我跟她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都親眼看到了,我還應該怎麽想?”她眉頭一挑,拋過一個”what“的眼神。
“那我也是一時衝動。”
“衝動?你不一向都是以冷靜冷漠甚至冷酷著稱嗎?”她調侃道。
季霖鬱深深沉了一口氣,扶牆而立。沉默半晌,緩緩說道:“蘇兮,妙菱在我心裏的定位一直是徒弟,如果更進一步,是妹妹。你可能不太理解這種感受。我小時候有個親妹妹,剛出生沒多久,我爸帶她去保健中心遊泳,就再也沒回來。我爸說她被遊泳圈套住反扣在水裏,硬是沒搶救過來。那是我童年記憶中最重大的一次事故,後來家人不曾提及。而妙菱這個女孩,不管是從外觀還是性格還是孩子氣的做事方式,在我看來都是一個標準的妹妹的人設。所以我對她自然會寬容一些。再說那天晚上,我真的是被氣糊塗了,我都不清楚自己當時究竟怎麽想的,我隻有一個目的,就是要你委屈、生氣、傷心、失望,就像我當初感受到的那樣。可這是錯誤的,遺憾我後知後覺。如果這件事傷害到了你,真的對不起。”
其實打從他出現在酒店門外的一刻起, 蘇兮就已經打算與他冰釋前嫌了。後來的這些糾纏跟掙紮,不過是情緒作祟罷了。
她緩緩背過身,突然不知該以何等麵目麵對他。
“還有一件事,皮具掉包的事情,有眉目了。”
蘇兮猛地轉身回來,快步走到他麵前,仰起腦袋與他對視。他目光灼灼,隻想借機吻下去。
突然,她定住了,用那種小女孩要糖吃的口吻說道:“我餓了,你一定也餓了。不如邊吃飯邊說吧。”
“法餐!我請!”
“還要再開瓶好酒!”
3.
轉眼天就已經黑了,街道上升起了薄薄的霧氣。方便起見,蘇兮提議就在距離最近的一間法式餐廳吃點。他們在窗邊坐下,很快,訓練有素的服務生前來點單。
entrée要了escargot跟生蠔,plat分別要了牛肉塔塔跟confit de canard,季霖鬱沒要甜點,卻為蘇兮要了份moelleux au chocolat。
在服務生的背影中,蘇兮單手托腮,問道:“你是怎麽知道我住這裏的?”
“朋友圈定位。”
“我就知道你不會這麽平白無故地跑來跟我講和。”
“你的優點是太聰明,缺點是藏不住事兒。”
“哪有你大智若愚!”她笑著反擊道。
“不敢不敢,你比我愚。”
蘇兮笑嘻嘻地反擊道:“你這人真是白長了一張好人臉。不僅脾氣硬,嘴還毒。”
季霖鬱放下刀叉,以一個鄭重的眼神終止了玩笑。他用餐布擦了嘴,說道:“蘇兮,謝謝你的挽回計劃書。我一字一句認真看過了。”
“所以你決定采用我的挽回措施了?”
“不需要了。”
“什麽意思?”
“那天咱倆不歡而散以後,我冷靜下來想了想,去找沈山南談過。”
“你找過他?”
“對。沈山南說這件事在弄清楚之前先暫停一切行動。他跟我保證,會成立專組進行調查。當時我才反思這件事始末,如果如我所料這係列事件都是萬邦自己製造的,那他們隨便找個理由搪塞過去也就完了,為什麽還要成立專組調查呢?”
“就因為這個你就相信了?”蘇兮麵露狐疑之色。
季霖鬱的目光一閃,“對。就因為這個。”
事實上,他的確有所保留。沈山南的原話是:“我會成立專組調查這件事,但不是為了你,也不是為了我自己,而是為了蘇兮。”
不知為什麽,話到嘴邊,卻被他吞了下去。
“這麽說,萬邦那邊有結果了?到底誰幹的?”蘇兮喝了一口紅酒。
“你別急,聽我慢慢說。”季霖鬱說著,手臂越過桌子,輕輕抹去她嘴角的一絲酒漬。蘇兮目光一滯,匆匆低下頭。季霖鬱微微一笑,縮回胳膊,慢條斯理地說道:“想必你也知道,像萬邦那樣的大企業,打印機都是經過密鑰加密的。”
“嗯。這個我之前的公司也用。就是你坐在自己的辦公室,將文件傳送到部門公共主機,然後你穿過走廊,走到主機旁,打印機上輸入密碼才能夠得到文件。這樣做是為了避免泄密。”
“你說得沒錯。可偏偏那段時間,打印機出了故障,跟咱們那批貨相關的文件從而被盜取了。”
“有意為之?”
季霖鬱點點頭:“萬邦經過多方調查,從監控視頻裏發現了一個行蹤可疑的部門職員。據深入研究,那名職員剛才入職萬邦不久,之前是新源皮革的部門經理。”
蘇兮一愣,表情變得複雜。
“怎麽了?”
“你知道新源皮革是誰嗎?”
季霖鬱搖搖頭。“怎麽,你知道?”
蘇兮解釋:“你知道嗎,我當初有機會得到給萬邦供貨的機會,是因為一批皮料參假被取消了合作。而供假貨的這家公司,正是新源皮革。”
季霖鬱恍然大悟。“難道他們是有意報複?”
“可是你想想,一家小小的公司跟萬邦能有什麽仇?”
“你是懷疑他們背後另有其人?”他輕輕問道,插起一隻明蝦送入口中。
蘇兮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對了,我建議讓妙菱回匠心手造繼續工作。”
“你不介意?”她的提議令季霖鬱感到意外。
蘇兮莞爾一笑,道:“季老板,工作室可是你的!我有什麽資格介意?再者說,成年人的世界夠殘酷了,我們應該去維護那些單純的心。”
4.
航班起飛時間是晚上七點,蘇兮一大早就起來收拾行李。季霖鬱從自己房間過來,氣定神閑地往沙發上一靠。
“你都打包好了?”
“我是來講和的又不是來旅遊的,行李特少。”說著便端起一杯茶水來喝。
看蘇兮照著冰箱一頓猛翻,季霖鬱心生好奇:“找什麽呢?”
“哎,你看見我冰箱裏的蘋果了嗎?”
季霖鬱手頭一頓。“怎麽了?一個蘋果很重要嗎?”
“倒是不重要。隻是我明明記得放進來了啊,還長腿了不成!”
季霖鬱鬆了一口氣。“我昨天趁你午睡的時候洗著吃了!特別香甜,你在哪兒買的?要不,我現在去買點兒帶路上?”
蘇兮猛地轉身,神色一緊,道:“你沒有不舒服吧?”
“你真有意思,還怕有毒不成?”
她的目光一亂,說道:“沒,沒有,我是怕你水土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