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1.

整整大半周,蘇兮成天到晚抱著手機。就算跟客戶見麵也將它放在麵前最顯眼的位置,生怕漏掉一條消息。

電話倒是接連不斷,可沒有一通是他打來的。

她幹脆刪掉他的號碼,成心跟自己賭著。賭他會不會打來。

星期一早上,鬧鍾照常響起。蘇兮差點兒就要一個鯉魚打挺翻起身,怎料一想到那張冰冷的麵孔,整個人瞬間泄下氣來。

她的沮喪又來了。

她實在很難調動起元氣滿滿的精神氣兒,伸手按掉鬧鍾,拉過被子蓋住臉。剛才擺好姿勢,有電話打進來。她撇了一眼無人稱的陌生號碼,心頭一喜,看看,他終究是忍不住了。

她想都沒想便按下接聽鍵,怎料那頭卻響起了另一個人的聲音——

“喂,蘇兮——”

出乎意料的,是鍾韶年。

蘇兮隻一秒便清醒了過來。她清清嗓子,盡量使聲音聽上去不那麽懶散。

“你好。”她鄭重其事地說道。

那頭顯然頓了頓,接著說道:“不好意思這麽早打攪你。有時間見麵嗎?我,我遇上了點兒麻煩。”

一直到見了麵,蘇兮才弄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海關因為手續不齊等問題扣留了“萌獸派”的一批皮料,這倒不是關鍵,關鍵是這批皮料中有一匹品質極高的霍爾文,那是公司準備用來作樣本的。之所以情勢緊迫,是因為已經跟第三方簽訂了合同,前兩個周我們一直在聯係貨源,可對方要麽說量少難以發貨,要麽說品質達不到這麽高,倒是所有條件都合適的,可簽約周期太長。眼看交貨日期就要到了,可我們一時之間很難找到合適的貨源。”

蘇兮拿起勺子,輕輕攪動杯中的咖啡,慢條斯理地問道:“供貨給大陸?”

“不。發往東南亞。”

她感到狐疑,抬眼看他:“那為什麽要經過大陸?”

“說來話長,這批貨實際上……”鍾韶年很是不安地搓著手,“我們在中間,屬於……”

看他欲言又止,蘇兮立馬了然。是二道販子的角色吧?她心知肚明,卻也沒再追問。

“是黃鶯要你來找我的?”蘇兮轉了話鋒。

鍾韶年下意識地點頭。

“她倒是省事兒。這麽一來,連人情都省了。”蘇兮淺聲奚落道。

鍾韶年這才反應過來,匆忙改口道,“不不不,是我自作主張。”

這舉動似乎刺痛了蘇兮,她停止了攪拌,端起杯子淺淺抿了一口,然後半開玩笑道:“怎麽,在舊人這兒獲利去新人那兒邀功啊?”

鍾韶年想要解釋,可蘇兮顯然沒給他這個機會。

“為什麽找我?”

鍾韶年有些開不了口,他攪弄著手指,說:“蘇兮,我們能不能別這樣。”

“為什麽找我?”她一字一句地重複道。

“因為……因為我們清楚你們公司的供應方向,知道凡是出你之手的皮料質量上乘。再說,咱們之間不是本來就有合作嗎?對彼此信任度又高,再說咱們倆之間——”

他話沒說完,被蘇兮抬手斬斷:“千萬別提以前,如果你硬要提,那我們就不用談下去了,我隻能果斷拒絕。”

鍾韶年立馬打住。

“我這……我這不是沒招了嗎?黃鶯把這塊兒分給我負責,之前次次都很平順,誰能想到偏偏這一次海關那邊把貨扣下。”他連哄帶求著,“蘇兮,我拜托你,隻要你能答應給我們救急,條件你隨便開,隻要不是特別過分的我都能幫你談下來。”

他若不開這個口,蘇兮還真是沒多想。興許稍作姿態也就答應下來了。可既然他都這麽說了,那幹脆——

蘇兮目光一亮,低頭,考慮了一會兒,說道:“我聽說,你們萌獸派跟江臨皮造還有生意往來。”

“對呀。我們公司跟江臨皮造在鉻鞣製品上有合作,某些定向領域也有交叉合作營銷。”

蘇兮聽聞,不由向前湊了湊。“他們隻負責給你們供貨嗎?”

“不單單供貨。”鍾韶年停頓,環顧四周,然後將嘴唇湊向蘇兮耳邊:“還有新領域的合作。他們公司麵臨行業拓展,動作不大,並且還沒有對外宣稱。”

“那你是怎麽知道?”蘇兮挪開身子。

“所以說信息也並不完全準確,我們也是在合作過程中感受到的,屬於初步猜測。”

蘇兮聽聞,眉眼一展。她端起咖啡小口小口品,故作思忖的姿態,可謂吊足了鍾韶年的胃口。

這招果然奏效,沒出二十分鍾,鍾韶年熬不住了。

“蘇兮,我知道你在想什麽。我不為難你,但目前事態實在是緊急。這樣,你就給句痛快話,能不能幫?如果不能幫,我真的不怨你,隻是給我時間好去找別家。”

即便斬立斷,但她還算是個念舊情的人。畢竟好山好水好風光過,自己也早就已經過了嫉惡如仇的年齡。

“如你所料,我手上的確有存貨。你們需要什麽規格?”

“我們要百十來平方英尺的三邊直,最好能均張40到50平方英尺。量倒是不大,隻是樣品催得緊。”

蘇兮似乎有些猶豫,不,應該說是為難。

“蘇兮——”

“幫,不是不可以,但我還真是有條件。”

“什麽?”

“幫我暗中收集江臨皮造業務拓展的動向。”

鍾韶年皺眉,似乎是起了戒心。“可以是可以,隻是……你要知道這個做什麽?”

蘇兮沉澱了一下,微笑著搪塞道:“江臨皮造跟我司算是平行競爭關係。現在創業不易,這個行業水又深,我一個女孩子單打獨鬥,不得多留個心眼兒嗎?害人之心我沒有,但防人之心不可無。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

鍾韶年好不容易舒了口氣,麵部的緊繃也展開了。“我答應你。”他說。

“好了,你這個中間人也算是不辱使命。剩下的具體流程讓黃鶯來跟我談。還有,盡快把詳細的參數寫給我,我得讓那邊核對庫存。如果沒有三邊直,我可以整張保97碼。”說完,她又想到了什麽,跟著補充道:“對了,你們確定隻是發往東南亞市場嗎?不會流入大陸?”

“確定。”

蘇兮遲疑,最終還是點了頭。

“那行。這事兒就算是談妥了。我先走,晚點兒還約了客戶。”

蘇兮說著便伸手拿包,卻被鍾韶年從背後叫住——“我感謝你不計前嫌。以後,我們………我們還有可能以朋友的身份相處嗎?”

蘇兮本想大方說“好”,可腦中劃過黃鶯的臉,隨即抬起視線,道:“以後的事,誰知道呢?”話罷,頭也不回地朝門外走去。

……

2.

蘇兮也說不清自己究竟是從何時起對“江臨皮造”起疑的。是因為江妙菱的作為嗎?還是因為江秉誠的暗語?

總之,她似乎看出了些許端倪。江家麵兒上跟萬邦同仇敵愾,可暗地裏總是動向難測。她不方便跟沈山南直說,也隻能自己先查著。沒問題最好,若真的出了什麽病灶,也好及時對症下藥。

“萬邦”跟“鼎盛昌”之間的對立將蘇兮逼到了一個尷尬的位置。接二連三的突發事件更是令她倍感心力交瘁。近來一段時間,她什麽都做不好,精神萎靡不振。心頭像是被壓了塊巨石,她覺得自己很累,很失敗。

於是,蘇兮決定給自己放個小假,出國散心訪友,而沈山南並未攔著,給她時間休整。

長達十來個小時的高空飛行,她一路上未曾合眼。因為隻要一閉上眼睛,那兩個身影就會變著法兒地在眼前交替出現。一個是寄托情結、屢屢護自己周全的業內前輩,一個是勢均力敵、冤家路窄的冷麵老板。

她打一開始從未想象過,即便是好運加持,可創業終歸是件舉步維艱的事情。沒錯,這才是創業的真相,天天在恐懼中度日,每一步不是刀尖就是懸崖峭壁。

就在不久之前,蘇兮逼自己去要賬,坐在人家公司總裁辦公室打死不肯走。

“不給錢,我就死給你看。”她說著從包裏掏出封遺書,說道:“這是手寫副本,我備了兩份,還有一份在朋友那兒,我這邊一跳他那邊立馬對媒體公開!”

來來回回折騰了六趟,總算把錢要回來了。

事實上,諸如此類的至暗時刻不止一次發生在她身上。印象最深的是不久前的一個夜晚,淩晨三點,蘇兮試著給沈山南發信息:“山南哥,出來陪我會兒。”

沈山南找到蘇兮時,發現她正在不聲不響地抽著根kent,腳邊堆了十多個煙頭跟三個空酒瓶。

“什麽情況?” 他問道。

蘇兮半晌不說話,良久,開始吧嗒吧嗒掉眼淚。沈山南見狀,隻好自己也點根煙,默默陪著,不聲不響任她流淚。淩晨六點半,天亮了。煙盒空了,眼淚也幹了,兩人收拾好一地狼藉各自回家。

蘇兮也是後來才知道,那一天的沈山南過得也並不好。能那麽及時地把他叫出來,正是因為他徹夜無眠。

萬邦因為培訓事故等一連串惡性事件導致股價大跌百分之十五,他的內心無比痛苦,但仍要堅持轉型。核心人員挨個兒離職,可他無法放棄。多慘烈啊,仿佛每一次轉型,都是在革自己的命。

想到這兒,蘇兮歎了一口氣,扭頭撇向窗外。她輕輕眯起眼睛,情不自禁想起他的好來。就是這樣的一個男人,怎麽可能忍心將她一步步拖入水深火熱?

預計降落時間是早上六點半。蘇兮趕在早餐發放之前去衛生間刷牙洗臉,還順便化了臉淡妝。因為缺乏睡眠的緣故,她的胃裏一陣翻江倒海,婉言拒絕掉空姐遞上的早餐,不停地要溫水來喝。

落地、滑行、開艙門,她穿過人群,直奔機場衛生間。撐在馬桶上忍受著陣陣眩暈,喉頭直泛酸水,徒留脹滿淚水的眼眶跟空空如也的胃。

她按地址打車去酒店,登記了入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第三日黃昏,當她提著大包小包的禮品回到酒店房間,剛準備從冰箱取水來喝,放在床邊的手機響了起來。她照屏幕掃了一眼,接著按下通話鍵——

“山南哥?”

“蘇兮,最近怎麽樣?休息地還好嗎?”

蘇兮不禁揚起嘴角:“挺好的。該吃的吃了該看的看了該買的也買了,後天還打算跟留在這邊的朋友們組織一場girl’s night。”

一聽蘇兮恢複了元氣,沈山南的情緒自然有所好轉。

“記得你挺喜歡藝術。昨天我跟一位法國客戶聊天的時候他無意中跟我提到最近有一場德意誌畫家老盧卡斯克拉納赫的展,正好就在慕尼黑,離你住的也不遠,推薦你去看看。”

老盧卡斯·克拉納赫的展,蘇兮上學那會兒就在比利時看過。他是德國重要畫家和雕刻家,更是德國文藝複興的領袖藝術家之一。他做薩克森選帝侯的宮廷畫師,以王子們和宗教改革領袖們的畫像而出名後者則要歸功於他與馬丁·路德的深厚友誼。他畫肖像、宗教以及神話題材的作品。畫作現存於維爾茨堡、漢堡、萊比錫等德國諸多城市,這次是難得一遇的係列展。

蘇兮立馬來了興致,欣然說道:“說來還真巧!不僅是盧卡斯,我還喜歡他的好朋友丟勒。”

“那正好,看來我是歪打正著地投你所好了!”

“對了山南哥——”蘇兮忽然轉了話鋒,“匠心手造皮具被掉包的那件事,有眉目了嗎?”

沈山南沉默了一下,似乎有所保留。“這件事還在查,你先好好休息,一旦有線索我立馬告知你。當然,你要是有什麽需要,也一定隨時聯係我。”

蘇兮笑了,目光打掛鍾上一掃而過,中國時間已然淩晨兩點半。她謝過沈山南,匆匆道了晚安。

她接著走向沙發,可手機還沒來得及放下便進了條郵件,點開來看,是克拉納赫畫展的電子門票。

他似乎向來都是這麽周到。不強求,但又總能提前一步為她布置好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