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1.

蘇兮推著行李走出安全門,老遠便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他身著整套深藍色槍駁領西裝,黑色牛津鞋,頭發用發蠟固定地一絲不苟。

“山南哥?你怎麽來了?”

沈山南上前,遞給她一瓶巴黎水:“今天不忙,我看這個點兒不好打車就過來接你。怎麽樣,玩兒得開心嗎?”

“挺開心的。”

“是不是開心得都把我給忘了?”他半開玩笑道。

“哪能呢!”蘇兮說著,從推車裏提出一隻禮品袋遞上前:“山南哥,這是給你的禮物!”接著提起更大的一包,“還有這個,lisi 的。”

沈山南雙手接過,“這麽大份,看來在你心裏她的分量比我重不少。”沈山南講著玩笑話,目光卻突然在蘇兮身後不遠處落定,臉上的笑容隨之消失了。

季霖鬱?

他正納悶兒他們怎麽趕巧乘坐一趟航班,季霖鬱已經徑直來到了蘇兮麵前,“給,你的隨行杯,插我背包側袋兒了。”他說完,這才看向沈山南,接著文質彬彬地伸出右手:“您好,沈總。”

沈山南伸手與之輕輕一握, 瞬間的失意打他眼中劃過。

自那日從江妙菱口中得知他倆因為成品掉包事件而鬧到決裂的事,他雖然心疼蘇兮,卻又未嚐不曾暗自竊喜。本以為兩人關係就此止步,又怎能料到出現如此巨大的反轉,季霖鬱,他竟然飛去了蘇兮身邊。

至於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麽,細思極恐。

“山南哥,車子還坐得下嗎?”蘇兮笑著說道,眼神瞟向季霖鬱。

沈山南攤攤手,皮笑肉不笑地說道,“當然。”話是說出口了,可表情沒跟上。他自覺尷尬,悶聲不響地接過蘇兮的手推車。

怎料季霖鬱似乎並不領情,他推辭說:“不用了沈總,我得先回趟工作室,跟你們正好不是一個方向。現在路上挺堵,就不給您添麻煩了。再說剛才等行李的時候我已經打電話叫好車了。”他低頭看了眼手表,“司機應該快到了。”看似溫文爾雅,可字裏行間充斥著疏離之感。

季霖鬱的回絕似乎正好合了沈山南的意。他笑笑,“那可真不好意思了季老板。”說著轉身往門外走。

蘇兮磨磨唧唧跟在後麵,踮起腳尖,將嘴巴湊在季霖鬱耳邊:“不好意思讓你自己打車回去,但山南哥畢竟是專程來接我,我要是拒絕就太沒禮貌了。”

季霖鬱揚起嘴角,順手摘掉掛在她風衣領口處的一根羽絨:“你不用跟我道歉,我理解。你這是懂事兒。沒做錯。”

沈山南一路上的臉色都不怎麽好看,蘇兮見狀,也隻好三緘其口。直到進入市區大堵車,他倆才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來,話題不痛不癢,語氣不鹹不淡。

到了蘇兮家樓下,沈山南幫她將行李從後備箱拖出來。蘇兮站在台階上跟他道別:“對了山南哥,畫展很好看。謝謝你的票。”

沈山南沉默半晌,目光流轉。他走上台階,緩緩抬起胳膊,幫她將額前的一絲長發縷至耳後:“好好兒休息,盡快把時差倒過來。我八點還有個會,先走了。”

“山南哥——”蘇兮開口將他叫住。

沈山南緩緩轉過身。“還有什麽事嗎?”

蘇兮不動聲色地將手臂探入皮包,包裏麵裝著的,正是鍾韶年三日之前傳真給自己的“江臨皮造內部業務拓展動向”。

她的手指劃過資料袋厚厚的牛皮紙包裝,短暫地猶豫,最終卻還是默默收回手去。“不。現在還不是時候。”她低聲自語。

沈山南見狀,不禁靠近了一步,問道:“怎麽了?”

“我還以為你會反對我——”她話鋒一轉,輕言搪塞。

可他似乎猜出了下文,拋給蘇兮一個寓意不明的微笑:“我隻希望你開心。”

2.

沈山南講出這件事的時候,妙菱正往盤子裏放入一坨wasabi。她沉著臉,心頭千帆過盡。

“所以說,他們是一起去的歐洲?”

“一起倒不至於,季霖鬱是後來追過去的。”沈山南伸手取過一隻海膽。

“追過去,為什麽?”

沈山南貌似不準備再說下去,將一隻壽司放入口中,意味深長地搖了搖頭。

晚飯過後,沈山南回公司開會,妙菱則開車前往工作室。

穿過熟悉的過道,隻見季霖鬱正埋頭給一套客人送來保養的馬鞍上油,音響裏傳出一曲維瓦爾第之“春”。

江妙菱站在桌邊沉澱了好一會兒,輕輕開口道:“你還沒吃飯吧。”說著,將兩隻環保袋放到他麵前,“這是一套剛打包的料理,海膽還新鮮,你趕緊吃。還有,這個是零食,你平時餓了墊墊。”

季霖鬱手頭一頓,目光在桌麵稍事停留,跟著站起身,婉言謝絕道:“不用了妙菱。這都是你們小姑娘吃的,我還是習慣按點兒吃飯。”

這番推拒似乎傷了妙菱的心。她一動不動地站著,半天也沒講出一句話。

局麵僵持了好一會兒,季霖鬱終於放下手中的工具決定開口。他說:“妙菱,你也知道我這個人挺直接,不喜歡的東西一向當場拒絕,也不管對方做何感想。對不起。”

江妙菱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頭一涼,卻執意假裝聽不懂,笑著問道:“聽說你前段時間去歐洲了?”

“嗯。”

“獨自去旅行?你怎麽不叫上我呢,我對行程規劃可都是輕車熟路。我可以——”她小心翼翼地試探著。

“不是。”季霖鬱大方回應,沒有絲毫猶豫。

四目相對之間,他的堅決,她的期待,最終匯成一句話:“我去找蘇兮了。”

一顆心,瞬間墜入穀底。

江妙菱原地沉默了一會兒,將吃的一件一件從環保袋裏掏出來:“季霖鬱你知道麽,這些都是我生日那天買的。”

一周之前的今天,江妙菱的生日。她本來想找季霖鬱一起慶祝,可發短信不回,電話怎麽都打不通。沒辦法,她隻好找去他家,可按了很久門鈴都沒回應。後來她幹脆坐在樓道裏等,一直捱到零點整,打開蛋糕,插上蠟燭,許願,然後和著眼淚,將蛋糕一口接著一口地吃掉。

季霖鬱靜靜聽她說完,內心深處泛起一陣愧疚。他不動聲色地伸出胳膊,將零食圈回到自己麵前,笑道:“我剛好有點兒餓了,這些我留下,不過以後你別再買了。”

然後,他衝妙菱微笑,伸手打開料理盒。

“對了江妙菱,如果你還沒找新的工作,下周一回來上班吧。”

2

蘇兮剛從浴缸爬出來,身上的水還沒擦幹就聽門鈴瘋狂響了起來。她下意識點開置於盥洗池一角的手機,一秒鍾之內就意識到來者何人。

8個未接來電,全是他打來的。

蘇兮手忙腳亂地套上睡衣睡褲衝向門口,通過貓眼迅速觀望,沒過分思考便一把拉開門。隻見沈山南靠在門框上。

“蘇兮。”

他小心翼翼地含著她的名字,唇齒散發出濃烈的pastis的氣息。

“山南哥,你喝酒了?”

沈山南抿著嘴唇不說話,神色複雜極了。

她請他在沙發上坐下來,轉身從茶幾上拿杯子倒水給他喝。剛才提起茶壺,卻被他從背後一把抱住。就在那個瞬間,蘇兮感到身子一僵,大腦空白一片,所有感官停止了反應。

接著,他有些沉痛的呼吸貼著她的耳背響起。“蘇兮,你不能就這樣不要我,你不能就這樣把我忘了,我等了你五年,我忘不掉你,也不能沒有你。“

“山南哥,你別這樣。”蘇兮掙紮著轉過身,欲順勢將沈山南往沙發上推。然而她的掙反抗並未得逞,沈山南一個反手將她帶上沙發。他眯著眼,霸道的吻如同驟雨般落上她的臉頰、眉毛、眼睛和嘴唇。而她則不遺餘力地甩著腦袋,奮力躲閃。

麵對蘇兮的抗爭,他突然憤怒起來了。

“蘇兮,你本來就應該屬於我,五年前如此,五年後更是。你必須承認你心裏有我,為什麽要自欺欺人,你明明是喜歡我的。”

“不。”

他倏地停下,瞳孔聚攏。

“你說什麽?”

“我有喜歡的人了。”她的語氣堅定,不容置疑。

“是誰?”他發出沉悶的低吼。濃烈的情緒從眼中淌出來,其中三分期待,七分懷疑。

蘇兮咬著嘴唇,半晌,好不容易擠出一句:“對不起,山南哥。”

霎時之間,沈山南像是一具泄了氣的塑膠人偶,重重落向蘇兮。蘇兮被壓到胸腔生疼喘不過氣,卻不敢輕舉妄動。

這是一個至暗的時刻。然而即將迎接他的,並非黎明。

他沉痛的氣息滯留在她的耳畔,逐漸弱化,最終化作痛徹心扉的一縷青煙。

有那麽一個瞬間,蘇兮覺得他的呼吸幾近停滯。

然後,他突然說出了一句話——“多年以前我讓你輕易逃走,這無疑是一個天大的錯誤。所以現在,我不容許自己再犯下相同的錯誤!”

說完這話,沈山南站起身,認真整理頭麵,試圖保持最後的體麵。

接著,他毅然決然地走出了大門。

3.

“萬邦”針對季家的計劃並未叫停。趕在蘇兮出國度假的這段時間,沈山南趁機出手“匠心手造”。

季家最初是以“植鞣皮革的製作工藝”聲名大噪。之所以淩駕於其他皮具世家之上,業內相傳,這要歸功於家族所持有的一款祖傳秘製封邊液。

所謂植鞣革封邊,就是針對於植鞣革邊緣,通過打磨使邊緣變得耐用美觀的處理方法。基本的原則是通過逐漸升高目數的打磨工具,對皮邊進行一係列的打磨,配合不同的打磨試劑,最終使皮邊達到一定的耐用和美觀程度。

一旦掌握了這個信息,“萬邦”上層立即下令研發部對鼎盛昌出品的所有皮革製品進行反向開發,最終得出結論:除了皮革的精準選擇跟工藝精湛之外,重點在於封邊不易開膠。

沈山南拿到整套分析報告,陷入深深的思考。

季霖鬱不是嘴硬嗎?既然如此,他也隻能使出殺手鐧了——

4.

蘇兮接到電話的時候正因boo(bill of operations)中的一項問題被搞得焦頭爛額。可她還是毅然放下手頭的工作,直奔“匠心手造”。

季霖鬱坐在桌邊煮一壺普洱。看蘇兮來了,伸手請她坐下。

“老實說我不應該找你來。可我也不知道最近究竟怎麽了,每到關鍵時刻腦中總會第一時間閃現出你的臉。”他的聲音低沉。

蘇兮目光一亮,接著又變得暗淡。她看向酒精燈藍紫色的外焰,莫名有些走神。

她又何嚐不是有著同樣的感覺呢?可凶案現場的那具身影好比一個魔咒,每當她想要靠近,靠得更近,那影子總能在關鍵時刻變成一堵牆,結結實實擋在他倆中央。

“對了,你說有急事,到底怎麽了?”蘇兮收神。

季霖鬱沉了一口氣,“這話你恐怕不愛聽。”說著,提壺沏茶。

“到底出什麽事兒了?”她切切問道。

他淺淺瞥她一眼。“沈山南終於對我下手了。”

蘇兮眉頭緊皺,“這怎麽可能?不是誤會嗎?”

季霖鬱手法優雅地將茶杯至於茶盤之內,接著從腳邊的抽屜拿出一份文件。“今天上午,沈山南親自來見我,向我要取鼎盛昌封邊液的秘方。他知道不可能敲開我的嘴,就用我爸媽的賠償合約進行“敲詐”。”他說著,將文件遞給蘇兮,“這是複印件。你自己看看。”

蘇兮不急於下判定,將那份文件從頭到尾仔仔細細讀了一遍,仰起臉,滿眼詫異地問道:“這麽說,叔叔、阿姨當年真的入股萬邦了?”

季霖鬱點點頭,“這事兒我也是剛才知道的,還不確定真假。”

“可這最後一頁……可是有叔叔阿姨的親筆簽名的。”蘇兮有些尷尬地說道。

季霖鬱神色一沉,道:“是啊,要不是那簽名,我現在也不用為難了。”

“可合同上注明了,賠償合約這事兒跟你沒什麽關係啊!”

“的確威脅不到我個人,但關係到鼎盛昌的聲譽。不然的話,他也用不著拿這個威脅我。”

蘇兮頷首,表示了解。事實上她對季家是否參股這件事並不感興趣,她的第一反應便是如何應對。她守在窗邊徘徊良久,突然快步踱回到季霖鬱麵前,仰著臉問道:“鼎盛昌的手藝製作流程申請過專利嗎?或者說,你有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

季霖鬱想了一下,回答道:“這個專利,我倒是真的聽我爸提起過,可申請專利意味著公開製作流程,可無論鼎盛昌的製作手藝還是封邊液配方都是商業機密。如果專利想要申請成功,就必須在公開的專利中對技術進行詳細描述。這就意味著,一個在本行業有著一定經驗的匠人,能夠根據這份公開專利生產出同樣品質的皮具。可問題在於,專利有效保護期隻有二十年。也就是說二十年之後,任何人、任何廠家都可以公開使用這門技術,而不用支付任何專利費用。”

“所以呢?”蘇兮不解。

“所以,一個皮具世家想要依靠某項特有的技術傳承百年,最好的方法是將這項技術作為商業機密作為保管,而不是作為專利進行公開。”

“可你不是說過,你家人的願望之一是鼎盛昌的手藝得到傳承,之二是匠人精神得到發揚,之三是社會對手作皮具有更加深刻的認知讓更多的人接受純手作工藝。這麽看來不是自相矛盾嗎?”

“蘇兮,我們擔心的重點並非是否公開流程,我們擔心的是不良商家會利用我們的技術進行批量製作,甚至以半手工半機械式替代,進行量產。如果發展到那個地步,純手造隻會受到更加嚴重的排擠,才是真正違背了我們“鼎盛昌”的初衷。”

這麽一說,蘇兮醍醐灌頂。

“所以,純手工製作跟機械批量生產的差異真的那麽大嗎?難道純手工做的包一定是高品質?按道理說,機械不是應該比人類更精準嗎?就比如一個包包,工藝看著好,手感也不錯,但外觀性的整體設計感沒有品牌的好啊,仔細看機器的走線,也比手工的更流暢。”

“科技如此,但單說皮具類,並不是。

首先,每個人需求不一樣。有人就是喜歡手工,有人就是喜歡機械。手工貴在比機器生產多了人工時間,前期的付出你看不到。再說,兩塊就算看上去一模一樣的皮革,其實也是存在差別的。除過縫線手法上的差異不談,就拿同一頭牛來說,身上不同部位的皮質都不盡相同。而技藝頂尖的皮匠,是能夠對不同的牛皮作出不同的判斷跟**,因地製宜,發揮一塊皮子的最大優勢。而手縫的根本意義在於一些機器無法完成的特殊工藝,從而提高產品的附加值。”

說到這兒,季霖鬱停了下來,話音一沉,道: “蘇兮,其實就目前來講這些都不是最最重要的。”

“那什麽才最重要?”蘇兮不解地問道。

“我的直覺告訴我,用合約威脅是沈山南迫不得已走出的一步險棋,他應該是在跟自己打賭。可我偏偏沒他想得那麽愚蠢,他的做法讓我進一步確定,我爸媽的死一定跟萬邦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