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1.
其實季霖鬱已經不聲不響地在人生低穀盤旋了挺長一段時間。
世事難料又磨人。寥寥十餘載,他從耀眼的公子哥兒淪為了一個不倫不類的普通人。在某個午夜夢回的時分,他幡然醒悟——原來世界上除了背景優渥,自帶光環之外, 還有“危在旦夕”、“苟延殘喘”這樣的詞匯。
隨著周圍手作皮具店的興起,“匠心手造”漸漸入不敷出,曾今賴以供貨的好友也漸漸離他遠去。
季霖鬱臥薪嚐膽等待著時機,想靠之前開枝散葉的關係東山再起。不料危急關頭,曾經把酒言歡的難兄難弟們竟像躲避病毒那樣冷眼觀望,而後將他狠狠推開。
也曾被拋向生命的巔峰,多少雙眼睛都羨慕嫉妒著。忽而被厄運提著領子從高空狠狠拋下,沒有人落井下石已經算是幸運了。
晌午,蘇兮正坐在桌前為兩周後的國際皮具展會準備資料,突然接到了江妙菱的電話。她約她出去,字裏行間中充斥著掩不住的火急火燎。
見了麵,蘇兮才弄清狀況。
“我們匠心手造憑借早些年的好口碑跟品牌影響力,有著一群忠實度很高的客人。其中的一位,好幾年前在西班牙定居了,所以不清楚店內近況。他最近聯係上我們,想要訂製一批皮具作為婚禮伴手禮。
“這是好事兒啊!你著急什麽?”蘇兮端起麵前的sangria,淺嚐。
“蘇兮姐您有所不知,一周前我們接了訂單,可現在卻麵臨著高端皮料庫存不足的問題。您也知道,自從我們店開始走下坡路,供貨也就跟不上了。老板又不願意在大眾市場進貨,每天四處奔走求朋告友卻也沒什麽結果,搞得我們也特別辛苦。”
“那他為什麽不來找我?”蘇兮口吻清淺卻一語擊中要害。
江妙菱顯然沒料到她竟如此直接,猛地頓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解釋:“怕是麵子上掛不住吧。”
蘇兮翹起二郎腿,搖頭,淺笑:“這很季霖鬱。相當季霖鬱。對了,買方對皮料有特殊要求嗎?”
“有。事實上我們就是卡在顧客要求上了。如果是一般的高端牛皮都沒問題,可看對方的意思,價格高低不是事兒,但至少得是日本新僖,能用霍爾文就再好不過。”
蘇兮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這事兒我還真能幫的上忙。”
她說著,換了個舒適的坐姿,妙菱聽罷,臉上的表情跟著鬆懈了不少。
“對了妙菱,你知道愛馬仕的饑餓營銷嗎?”
江妙菱點頭。“我跟朋友都經曆過,我們私下管這叫櫃姐潛規則。”
蘇兮咯咯一樂,“你別說,還真挺形象的。”
所謂“饑餓營銷”,內行人再清楚不過。無非是調動人們的購買欲望,越買不到就越想要,越買不到的就是越好的!
就拿愛馬仕來說,他們根據不同的國家有不同的營銷策略。比如在美國買一隻berkin,櫃員會根據名單記錄顧客意願,喜歡什麽顏色、什麽皮質什麽尺寸,金扣銀扣等等,然後到貨了聯係顧客,將其帶進試衣間秘密驗貨。
而到了北京,櫃員就相當敞亮了,直接了當告訴顧客一比一的配貨,當然還有一些地方是累積消費後進行申請……
可無論你走進哪家店,每當你詢問店員首先會告訴你berkin沒貨。要說沒貨是不可能的,但店員會驗證你的品牌忠誠度。比如你要買berkin,他偏偏問你要不要Kelly,這時候你的回答可就要小心了,如果你說不要,那就是錯失良機,她覺得**失敗,別說berkin了,就連kelly都不會賣給你。
品牌皮具“饑餓營銷”的手法五花八門兒,並且因地製宜。如果是沒有購買記錄的新手想要買隻berkin,澳門相對寬鬆不用配貨,但要給店員等比小費。歐洲的話要去小的城市,小費不可少……
江妙菱喝了一口起拿鐵,輕輕說道:“蘇兮姐,其實我很想給老板類似的營銷建議。”
蘇兮立馬領會其意,“你是說,抬高價格、限製發售量,以此來激起大家的購買欲?”
江妙菱舔了舔唇周的奶沫。“以我對他的了解,抬高價格這事兒肯定行不通。但可以捂貨呀!現在店裏皮料供應不足,這個方法也能滿足現狀。”
“你跟他聊過了?他怎麽個態度?”蘇兮側目。
“沒有啊蘇兮姐,我可不敢直言進諫。之前繆誠就改革的事情提過幾嘴,他頓時火冒三丈!”
蘇兮笑笑,“那我勸你還是別說了。”
“為什麽?”
“因為這招看上去有理有據,可並不適用於匠心手造。你們店現在所麵臨的問題並非供不應求。供貨鏈斷裂隻是暫時的,要害之處在於顧客流失,而顧客流失的頭號原因就是缺乏創新。這個時代所有企業都在想方設法推陳出新,就連萬邦那樣的名企都如履薄冰。可是呢——”蘇兮就此打住,沒再往下說。
江妙菱自明其意。“蘇兮姐,要不,你去跟我們老板說說?”
蘇兮歪著腦袋想了一下,將一顆橄欖塞進口中。
2.
周三一大早蘇兮就感覺頭痛,大概是前一晚泡澡後喝了劣質葡萄酒的緣故。那時她前思後想,久久無法入睡,於是喝了半瓶紅酒,然而酒精似乎並未起到催眠的效果,她上床後還是很興奮,還沒弄清自己究竟是否睡著,就已經是早晨了。
下午她正好有空,幹脆約了跟季霖鬱吃晚餐。邀請是提前兩天發出的,他當時捧著電話猶豫良久,蘇兮隻好借口說想要找人慶祝,慶祝她擺脫凶案、靈魂自由。他接著又猶豫了挺久,最後關頭才好不容易答應下來。
然而見了麵蘇兮才發現,季霖鬱似乎並不喜歡這樣的場合,除了喝水不願張嘴,一杯一杯地叫著紅酒。
他倆麵麵相覷了近乎二十分鍾。等菜品端上桌,蘇兮忍不住了,決定率先開口。
她端起高腳杯與他輕輕碰,“聽說你的愛好是給皮具上油?挺特別的。”
這話成功引起了季霖鬱的興趣,他抿了一口酒,迅速回應道:“我對皮具保養方麵最早的認知,是來自我父親。我爸是個老派的人,堅持最久的事情就是保養他的老皮鞋,他的鞋全是手工定製的。出門前一一定要確認它是鋥亮的,不停地左右觀察,仿佛要倒出人影才算好。以前我看我爸幹,覺得一直坐在那兒,費力又無趣。可後來我發現啊,保養皮具,給它們上油並不是很無聊。而是一種思考的打開方式,在短時間內重複同一個動作,能夠釋放跟解壓。”
他說著便掏出手機,從相冊中挑出一張為顧客保養的舊包照片。雙擊放大,托舉至蘇兮眼前。“你看,這上油也是有技巧的。特別是貂油,要用體溫融化油脂,用指腹薄塗。折痕處,要順著痕跡塗抹。手工皮具這個東西,不在於奢侈的問題。濃濃的專屬於皮革的味道,柔軟紮實的觸感,以及耐用和使用越久越有韻味的皮革特性,統統這些,隻要你踏出那一步,都讓人深深著迷。
“皮具的傷口能被你撫平,可你心裏的傷口呢?”
她的聲音很輕,他手裏的動作跟著一頓。接著,他收回越過桌子的手臂,卻沒看向她。
“什麽?”似問而非問,明顯底氣不足。
蘇兮輕咳,坐直了身子。“今天請你出來,一是為我的事慶祝,二是想請你幫忙。”
季霖鬱揚揚眉毛,表示自己並非興趣全無。
“我有一批霍爾文的SHELL CORDOVAN滯留,買方因公司運營原因突然取消了訂單,我都給人廠家付款了,現在就想著把這批貨趕緊脫手。”
“我能幫你什麽?” 季霖鬱先是不解,很快便察覺到了什麽,麵露狐疑之色。
“我是想請你幫忙問問業內的同行,有沒有暫時需要高端皮料的。”
季霖鬱從膝頭拿起餐巾,很是優雅地抹了嘴。“蘇小姐,你認識的合作商應該比我多吧?為什麽不直接問問他們?”
蘇兮輕輕皺眉,有些勉強地說道:“他們呀……我是嫌太麻煩了。區區一批皮料又得簽合同又得立款項,怎麽說也得一周,我可不想等了。找你方便呀,再說我相信你。對了,不用付訂金,到時候我收回款就行。”
季霖鬱喝水,垂頭,疑慮,糾結,不斷瞥向蘇兮。
蘇兮自持一派風平浪靜,端起新鮮的雷司令,小口小口地抿。
良久,季霖鬱眉頭舒展,貌似心意已決。他抬手摸了摸眉毛,開口道:“我的確有一位朋友,他最近也的確需要一批頂級馬臀,他沒說太具體但霍爾文估計不成問題,我先幫你問問,一有答複就告訴你。”
蘇兮臉上的表情明朗起來,插起一隻蝦放入口中,愉快地咀嚼起來。
3.
晚飯過後,季霖鬱被蘇兮順回“匠心手造”。他摸出鑰匙插入鎖孔,隨著吱吱呀呀的聲響,大片大片的黑暗在腳邊鋪展開。他突然感到心裏很冷很空,冷到似乎揣著南北兩極,卻空到容不下一顆沙礫。
他不開燈,徑直走向工作間。
剛剛落腳窗邊,手機驟然一震。是短信。他迅速點開來看——
“以後,你朋友們有什麽需要就告訴我,千萬別客氣,最好提前一點說!”
消息成功發送,蘇兮放下手機。這話並未講明,她也不知道他究竟能不能洞穿自己的心意。她隻是想要告訴他:我們之間不需要一紙合同,我隨時可以為你供貨隨時願意伸出援手。
城市的另一個角落,季霖鬱似乎一眼就讀懂了此中暗語。他打開抽屜,從底部拿出那張全家福,看著父母的照片,一股強烈的羞恥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