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1.

蘇兮得知黎露生前懷孕這件事,純屬偶然。

她去公司找沈山南,不小心被摔碎的玻璃杯劃破了手指,沈山南著急去開會,他說有創口貼讓她自己在抽屜裏翻。蘇兮照做了,可沒翻到創可貼卻翻到了一單懷孕證明。而這份證明的主人,是黎露。

她萬萬沒想到會得到這樣的反饋,有點驚慌失措,感覺像是被人一拳錘中了胸部。

疼。悶疼。

蘇兮沒作聲,將單據放回原處。

然而等到沈山南回到辦公室,當她看見那張波瀾不驚的臉,她終於忍不住了。

“黎露懷孕的事,到底是怎麽回事?”

沈山南猛地望向蘇兮,眼角的一絲詫異瞬間被苦笑掩過。突如其來的靜默之中,沈山南半眯起眼睛,仿佛在回味一段久遠的回憶——

那個夜晚,紙醉金迷,他被灌得爛醉,被朋友拖到了不知十幾樓的客房。過了沒多久,門口響起了房卡解鎖的聲音,接著,黎露出現了。

他用力吻住她的嘴,再用力,吻到她說不出話,吻到彼此窒息。當他的嘴唇移置她的胸前,她意亂情迷地喚著:“沈總——沈總——”他全神貫注加大了力度,然而另一具輪廓在腦中越發清晰。

他壓抑著自己,心裏暗暗呼喚著那個名字。

“山南哥。山南哥?”冥冥之中,那具輪廓晃動五指,沈山南回過勁兒,身子一挺,猛地收回下巴看向她,這讓她不禁有點畏縮。

“我發現了這紙化驗單,然後讓她把孩子拿掉了。”他半夢半醒道。

就像是被人當頭澆下了一盆冷水,蘇兮全身的神經都清醒過來,隨即頭腦發熱,思維開始混亂。

“為什麽?”

沈山南咬著牙,似乎要做出重要決定。

“為什麽?”蘇兮又問了一遍。

他緊咬著下唇,似乎在被逼講述什麽難以啟齒之事。

“因為。”他停頓,深深皺眉,然後用力提了一口氣。“因為那個孩子不是我的。”

說這話的時候,沈山南不由得縮回了身子,把臉轉向一旁。這恐怕是自己第一次見到他如此狼狽的表情。蘇兮暗暗想著。

“黎露是什麽態度?”她的聲音有些顫抖。

“她一開始堅持,但並沒有過分掙紮,沒多久就妥協了。”

沒有過分掙紮?這怎麽可能?在她的身上,的確存在著很多靈魂的裂痕,可她向來重情重義,對弟弟都那麽好更何況是自己的骨肉!血緣是一種說不清的東西,一種無法用理性思考來處理的東西。

沈山南的目光爬上蘇兮的臉,片刻逗留,他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背過身去,然後緩緩說道:“她當然不情願,可那時候我們有了結婚的打算,確切地說,都已經在準備婚禮事宜了。”

“於是………你威脅她?”蘇兮瞪圓了眼睛,她為自己的揣測感到不可思議。

“不。不是威脅!”沈山南猛地轉回身子,斷然否定。“那是衝動之下講出的一席話,我當時憤怒到理智全無,要知道,在那種情況之下換做任何人都會和我一樣。可你以為我不為自己的殘忍感到後悔嗎?但等我回過神來,她已經把孩子拿掉了。”

“所以……你還是按照計劃跟她結婚?沒有任何顧慮?”

沈山南再一次背過身去,“怎麽會沒有!可她已經受到了如此重創,難道還要我始亂終棄嗎?”

良久。

蘇兮鼓足勇氣,重新開口。“那個男人是誰?”

“我不知道。”

“你怎麽可能不調查不追究?”她不相信!

“那屬於她的過去,我站在她的過去之外,我有什麽資格追究?再說,如果這關乎我們的未來,我當然有權定奪。可她已經把孩子拿掉了,我再揪住不放我是不是太沒人性!”

隨著一陣緘默,談話告一段落。

蘇兮忍不住朝著他的辦公室看過去,他站在窗邊,看著窗外林立的高樓。她隻能看見他的背影。

最能體現一個人無力感的,就是他的背影。三毛看著父母的背影,體會出了那麽多令人心碎的東西。此時此刻,蘇兮也有這樣的感覺。

無論麵兒上多麽光鮮多麽剛毅,可背影騙不了人。影子承載著一個人太多的痛苦、失落、妥協、無奈,以及那些不為人知的落寞和醜陋。

想到這兒,她不由瞥開目光,突然想流淚。然而遺憾的是,她竟然不知道自己的眼淚究竟為誰而流。

冗長而靜默的時光一分一秒地流逝,四下安靜地像是什麽都沒發生過。

等到沈山南的氣息趨於平穩,麵色也恢複到之前的風平浪靜,蘇兮動動嘴,再一次開口了。

“山南哥,你真的不在乎嗎?真的一點都不在乎嗎?”

“……”

她以為他會極力辯解,就算什麽也不說,輕輕點頭也是好的!可最終,他淡淡搖了搖頭,然後側身,用那種無力回天的餘光瞥向她。

“我不知道。蘇兮,我不知道。”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瞳孔中散發著漠然,這讓她感到陌生。

可蘇兮知道,當一個人可以心平氣和地談論自己傷心的往事時,那麽,這些事就真的過去了。

2.

蘇兮躺在**,她覺得自己像是一隻沉船。殘酷現實如同海水般不斷灌入,簡直令人窒息!那個男人是誰?這是她無時無刻不在思考的問題。幾天下來,內心似乎已經有了答案。

然而一切不過是直覺,一種潛意識延展下的結論,並非邏輯推理,甚至壓根兒沒有任何依據可言。

罷了。不去想它。

不是不重要,隻因她不想再在往事間沉浮,她隻想做一回沙海裏的鴕鳥。

蘇兮不否認,自己對沈山南存有一種聚生具來的特殊的情愫,然而不幸的是,這份感情又並未使她盲目。

也正因如此,她才會感到痛苦。

關於沈山南的態度,她不是未曾做出過任何思考。記得不久之前的某天,他倆在凱明斯基最頂層的旋轉餐廳共進晚餐。聊起工作的時候,他無意間提到那件令蘇兮感到痛心疾首的往事。他說就在東窗事發之前,黎露還想著要賺筆小錢實現夢想的。

“她是個多麽天真爛漫的年輕姑娘啊!未曾經曆職場的明刀暗箭,認定了隻要踮腳去夠欲望便唾手可得,她跟我當年真的很像。”

沈山南說出這番話的時候,恰逢華燈初上,整座城市的燈火在眼底鋪展開。蘇兮隻顧看窗外,並未過分思考,僅僅是在潛意識的驅動之下隨口問了句:“所以,我們試圖渾水摸魚的那件事你知道?”

沈山南沒否認,卻立即轉移了話題。

他當時含情脈脈地看著她的雙眸,說:“蘇兮,你別介意。是我的疏忽,我不該在這種時刻提起這件事,可我跟她之間畢竟有過一段過往,無論深刻與否,總歸不是說忘就能忘的。現在她又是這麽一種情況,我心裏的傷痕就算愈合了,也還是會跟腐肉一樣留在靈魂裏。”

興許正是這一連串反常的細節引起了蘇兮的思考。她開始懷疑他,懷疑他對黎露的用心。這並非蘇兮的本意,可不知從具體的哪一刻開始,她的腦中颶風四起。

“我知道,我必須做點什麽來鏟除這些不良的想象。”她沉吟道。

臨近午夜,蘇兮躺在**,床頭燃著一隻祖馬龍的香氛蠟燭,她在腦中整理著事件的始末。終於,流轉的思緒在那串銀行賬戶上定格。

蘇兮琢磨來琢磨去都覺得有些不對勁。那個賬戶一定意味著些什麽的。不然黎露又怎麽可能在那種情況下,以那種方式傳達那樣的暗語給自己呢?

彼時,她倆的關係已然走到破罐破摔的地步。可她竟然還傳達給自己那樣的暗示?按道理來講,黎露所信任的唯一的對象,難道……難道不應該是沈山南嗎?

蘇兮終於坐不住了,這件事讓她覺得細思極恐。

該是從那串銀行賬戶入手嗎?她跟自己賭著,跟沈山南口中的命運賭著。倘若那串銀行卡號沒有任何可疑之處,她就相信他,無條件地相信,並且不再輕易懷疑!

然而沒出三天,答案已見分曉。這場豪賭,蘇兮輸得丟盔棄甲。

她知道沒有內部關係無法以正當的方式進行內部查實,於是她絞盡腦汁想出一個拙計:用轉賬的方式進行初步核對!

果然,蘇兮照心意做了。可意外的事情發生了——賬號跟戶主對不上,賬戶也也並未有過注銷的跡象。

她找櫃台服務人員進行詢問,得到答案的時候,她那原本溫和的表情突然變得嚴厲,眼角的陰影也濃鬱起來了。她覺得腦門兒一涼,全身的血液瞬間凍結。

為什麽?他究竟為什麽要欺騙我?

或者說不是欺騙而是隱瞞?他究竟想要隱瞞些什麽呢?

不不不!他這麽做一定是有什麽難言之隱!

蘇兮覺得兩眼發暈,趕緊伸手扶住牆麵。她覺得有些痛苦,而她知道,這是自己不夠聰明又不夠愚蠢的惡果。

3.

此時此刻的季霖鬱正端坐於桌邊,手頭一如既往地縫著那團看上去永遠縫不完的蠟線。蘇兮的哎聲連連好不容易才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問她“怎麽了?”蘇兮搖手說“沒事”,然後繼續扶著腦袋愁眉不展。

多虧蘇兮的解囊相助,季霖鬱算是度過了一個小難關。然而,這一時之勢並未使生意有絲毫回升之勢。

他墨守陳規,他孤注一擲,“匠心手造”在下坡路上越走越遠。繆誠有了一走了之的念頭,還是江妙菱好話說盡才暫時將他留住。蘇兮也並非袖手旁觀,然而五次三番,卻屢屢在他的倔強麵前敗下陣來。

就好比此刻,蘇兮突然仰起腦袋,目光直指他的臉,說,“你知道麽,你的手藝或許能打敗這世間所有的人,卻最終會輸給時代。”

季霖鬱停下手頭的動作,起身,從架子上摸過一盒火柴,劃亮。他接著點起一盞煤油燈,吹滅,再點燃,再吹滅。反反複複很多次,終於舍得開口。

“你知道麽,我從我爸那兒得到最好的東西就是他的性格對我潛移默化的作用。我記憶中的他,做事不緊不慢,生意上或手藝上舉到問題,晚上吃個飯,聽盤貝多芬或者看場電影,第二天就好了。他有被騙錢的時候,也有被最親信的人忽悠的時候,但他從來都是一派淡然。他的眼中有智慧的盾光,仿佛總能很快看透命運對他的安排。”

說著,他轉過身,看向蘇兮,“我們的生命走向興許從源頭就已經被規定,後來的一切都與生長環境息息相關。”

換做以前,蘇兮會覺得他說得字字珠璣句句在理。可現在,他的這套說辭在她聽來無非是蒼白無力的辯解。

“季老板,現在手工皮具行業難生存,所有商家都在強調品牌運營。可是除了你的私人用包,我從來沒在你做的商品上看到品牌標誌。這恐怕對出貨量有影響吧?”

“蘇小姐,恐怕你對我有所誤解。我畢竟是個手藝人,不是個商人。我不懂商場上利益至上規避風險的那一套,隻想把手頭該做的做好。其實不隻是你,挺多朋友都問過我這個問題,你的作品這麽有特點為什麽不自己設計個logo啊?就我看來,如果作品多了,打上logo,自己做不過來再做人手培訓,再進設備,再開廠房,那和店裏賣的流水線出來的商品有什麽區別?顯然違背了我的初衷,在這一點上我有我的堅持。所以毅然決然的放棄了這個建議。”

“可現今社會對手工皮具的定義也很寬容啊,認為可以允許使用一些鏟皮機、削邊機、燙邊機等類似設備,隻要縫製過程保證血統的純正,手工操作就可以。”

雖有“手工”二字赫然在其名中,卻已不能,更不該以“手工”的名義將其束縛!

所以大多數人認為:隻要是不以批量生產為目的,以個性化要求為前提,以提高產品細節及其工藝水準為宗旨的,一切機械化嚐試都是符合手工皮具存在的意義的。更簡單的說,所謂“手工皮具”,就是為實現最佳效果及個性化需求,不惜使用一切可能的工具及手段的客製化皮具。

“這樣定義手工的概念,我認為是對手工皮具的一種曲解。至少在我看來,我,隻做純手工,不碰機器,沒有產量,沒有品牌,不做流水線工藝,每一針每一線都融進自己的心血,自己畫圖,自己打樣,最後才能給客戶一個滿意的交代。每一次和皮革的親膚之感,都能讓我暫時忘記瑣事丟掉生活壓力,體會它的美,才是皮具本身最大的樂趣。”

他的口吻溫和,可一字一句擲地有聲。長久的對峙之中,蘇兮不自覺地敗下陣來。

“蘇小姐,你了解香水嗎?”

季霖鬱突如其來的發問搞得蘇兮一頭霧水。她雖百思不解,卻還是點了點頭。

“商業香是為了取悅大眾,而高端小眾香與其說是香水,不如說是一種氣味。”話罷,他做出“請”的手勢,引領蘇兮來到工作間後麵的庫房。

在最靠內的一麵木架前,他蹲下身。打開那個掛了三個鎖頭的櫃門,裏麵存放著的是香水。

他的手指繞過包裝精致的玻璃樽,終於在一瓶透明的方瓶上落定。蘇兮隻看一眼就認出來,那是蘆丹氏的孤女。

“我所理解的手工皮具跟線性小眾香存在同樣的道理。”

他說著,扭開蓋子,托起蘇兮的手腕,然後用玻璃棒在腕間、耳垂、後頸輕輕點了三下。而她保持靜止,任由他捉擺弄。

“你說我特立獨行也好,認不清世事也罷。我的手造作品就是小眾、是精品,風格單一,具有審美共識的人總會款款入手,而欣賞不來的人,一眼都不會多瞧。”像是完成了一套神聖的儀式,季霖鬱說著,將玻璃瓶收好。

蘇兮輕輕扇動手臂垂頭聞香,不時抬眼輕瞥他的背影。那頎長而偉岸的形象給人以錯覺,他仿佛在昭告世人——“我見過是人生百態,生而如此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