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1.

眼看著自己親口設定的七天大限將至,沈山南拭目以待。可他沒料到的是,就在黎誌遠作出動作的前一刻,被他人搶占了先機。

六個半鍾頭之前,警局問詢室內。

“張飛”孑然立於桌前,這一次老警察並未隨他一同出現。“張飛”的一舉一動之間威嚴盡顯,可神色中所流露出的情緒明顯放鬆了不少。該怎麽形容呢?蘇兮暗暗揣測,這麽說吧,就連他那原本咄咄逼人的法令紋都顯得寬容了許多。

“蘇小姐,根據您所提供的證據。我現在代表警方正式通知您,您被解除重大嫌疑。”

蘇兮並不感到意外,似乎一切盡在她的掌握之中。她放下二郎腿,長長舒了一口氣,道:“所以這一切究竟是怎麽回事兒?你們的調查如何?有沒有查出到底是誰、為了什麽陷害我?”

“不瞞您說,我們的調查的確大有進展。”張飛低眉,撓了撓前額,“之前對您的多處質疑目前看來也都得到了合理解釋。”

“那遲到的一個來小時究竟是什麽回事?”蘇兮側目,用那種試探的語氣問道。

“這個嘛……” “張飛”有些為難:“現在您與案件無關,所以我們不方便透露更多細節。我隻能告訴您,您所目睹到的現場,是凶案的一部分。”

“這又是什麽意思?”蘇兮沒忍住,“騰”地一下站起來。

張飛重新回桌邊,若有所思地坐下,然後壓壓手腕,示意蘇兮少安毋躁。他拿起紙筆的同時鄭重了神色,恢複到此前訊問的嚴肅語氣。

“蘇小姐,雖然解除了懷疑,但現在我有一個問題還需要您回答。”

“請說。”

“張飛”伸手將紙筆遞至她麵前:“現在我需要您寫下幾個名字。”

“什麽名字?”蘇兮皺眉,握筆的手懸在空中。

“就是您目前所能提供的,跟被害人共同認識的人的名字。” “張飛”說完,轉身走去牆邊,似乎有意為蘇兮騰出思考的空間。

蘇兮思忖,目光垂直落向紙麵。短短半分鍾,寥寥數個形象在腦中依次閃過。突然,她的目光頓住了,呼吸也變得局促起來。“張飛”顯然是注意到了,正欲做出動作,隻見她握著筆的手驟然一抖,幹淨的紙麵上落下一道觸目驚心的紅線。

於此,張飛的心裏儼然已經有了答案。他卻選擇沉默,像是在等她主動交代。

蘇兮不斷地瞥向眼前的警察,她將水筆輕輕放回到桌麵,十指交扣。

張飛憑多年辦案經驗,一眼便看出她的欲言又止,輕聲說道:“蘇小姐,這是命案,還請您知無不言。”

蘇兮皺眉,餘光在桌麵跟“張飛”之間徘徊。良久,那三個字從唇縫擠出來——

“沈山南。”

“沈山南?您是指黎露的未婚夫沈山南?你們不是凶案後才見麵嗎?”這下換作“張飛”吃驚了。

“我們好幾年前見過,僅僅一麵之交,我也是後來才想起來的。”蘇兮說著,語氣強硬了幾分,“但關於沈山南,我必須強調的是:我隻是回答了你的提問,可這並不代表我對那個人有任何懷疑。他不可能做出那樣的事情,還請你們別太……”

話沒說完,被張飛厲聲打斷:“蘇小姐,調查案情是警方的工作,您隻需要提供有效的線索。我們查案,講求的是證據,若沒有明確的證據指向我們就是想給一個人定罪都不可能!”

蘇兮沉澱了一會兒,重新抬起頭。“那我這……算是自由了?”

“蘇小姐,您一直都是自由的。但有句話我必須提醒您。”

“您說。”

“凶案那日,如果您沒有拖延那麽久而是毫不猶豫地當場報警,黎露很有可能就有救了。”

……

一想到這些,強烈的自責就要將她吞沒。蘇兮淺淺坐在沙發邊沿,坐姿因不安而顯得僵硬。

沈山南看著她的側臉,就那樣靜靜看著,唇齒緊閉,心潮暗湧。

蘇兮,我該拿你怎麽辦?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怎麽了,多年之前拿她毫無辦法,多年之後依舊束手無策。每每想要更進一步,卻總有理由在抬腳的一刻命自己打住,仿佛生怕一不小心打破些什麽。

可他究竟害怕打破些什麽呢?他不止一次地捫心自問。

興許,是想象吧。每當他以此時的這種姿態看著她的臉,他寧願相信她對自己是在乎的。每每看到她跟別人在一起,他便立地發誓要將她留在自己身邊,可每當夜深人靜,月光映出自己清冷的身影,他又心虛地想著,像我這樣的人,真的配得到她的愛嗎?

良久,沈山南看著桌麵上那條如假包換的項鏈,輕輕開口:“蘇兮,這真的是一場天大的巧合嗎?”

蘇兮一愣,輕輕搖搖頭。“要說巧合,我更願意稱之為幸運。我一向認為,凡事都要有plane b。這樣才能盡量避免自己在未來的某天,陷入突如其來的維穀之境。”

事實上,幾個月以來蘇兮從未放棄對真相的索求,從未放棄對事實的印證,從未放棄過對自己的拯救。而這股強大的動力來源於心底裏的那根刺——如果自己不那麽自私,黎露可能還是活生生的。

雖然她不知道那條將罪行強加於自己的項鏈究竟出自何處,但她從未放棄過對它的搜尋。那項鏈是在環歐洲旅行的途中遺失的,於是蘇兮孤注一擲,給能想到的所有對象發消息——維也納的酒店、日內瓦的hostel、ibiza的電子樂酒吧、以及旅途中所有留了聯係方式的旅人們…….

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一個德國沙發客的突然出現幫助蘇兮成功洗脫嫌疑。

“她專程發視頻告訴我說,那條項鏈在遙遠的紐倫堡,公寓的五鬥櫥裏。我立馬向她說明緣由,請求她將項鏈原封不動地寄回中國。後來,她照做了。”

“所以說項鏈是你在一次couch serving的途中,不小心遺落在沙發客家裏的?”

蘇兮搖搖頭,“這就是我所說的幸運之處。確切來講,那項鏈掉在了德累斯頓去往慕尼黑的火車上。”

“火車上?”這麽一說,沈山南倍感疑惑。

“德國鐵路係統規定,凡是列車上遺落的物品,保存三個月後便可進行公開拍賣。所幸我朋友的室友是個搖滾青年,一直想買把電音吉他,因此常常關注小型拍賣場跟二手商店。那次德鐵展開拍賣,她陪同室友前往,兩人本是想要撞撞大運買下一把吉他的,結果意外發現了那條項鏈。”

事實上,這是一種巨大的解脫。對蘇兮是,對黎誌遠也是。回顧之前的種種,她潛意識裏認為黎誌遠才是漏網的真凶。然而就在她千方百計搜尋他作案的證據的時候,劇情發生了反轉。

她與沈山南沉默對視。他的眼底有喜悅,那種紹然若揭的喜悅。想必這就是他口中的“運氣”吧!曾今不以為然,可此時她不得不這麽認為。

雖然憑借一條項鏈擺脫了嫌疑,可這反倒令蘇兮陷入到了更深的迷惘——案發現場那條一模一樣的項鏈又該如何解釋?到底是誰因為什麽而殺了黎露?還有,凶手為什麽偏要嫁禍給我?

蘇兮突然覺得自己正以某種合理的速度款款落入一個預設的陷阱,而直覺告訴她,陷阱最底端安置著名為“水落石出”的魔盒。

在這看似波瀾無驚的背後,一雙惡毒的眼窺探著一切,一雙惡毒的手早已將桎梏備好,略施小技便得以請君入甕。

粉身碎骨的時刻既為真相大白的時刻,人們總要記得,犧牲往往與獲得相輔相成。

一切似乎都變得撲朔迷離起來。

2.

案子的事算是告一段落,從凶案中全身而退,這令蘇兮輕鬆不少。

告別沈山南,蘇兮帶著重生的喜悅離開萬邦。不想立刻回家,便一路跟隨心意,不知不覺走到了“匠心手造”。

離下班時間還有半個多小時。她走進工作間,大家都在。繆誠在裁一塊皮料,季霖鬱置身角落,塞著副森海塞爾埋頭給一隻即將完成的皮帶打孔。緊挨他身邊坐著的是江妙菱,她望著他的側臉,強烈的愛意從眼神中淌出。

蘇兮看著眼前的場景,倒覺得自己多餘,像個格格不入的局外人。她的情緒一陷,愉悅跟著降溫。是啊,自己近況如何跟這裏又有什麽關係呢?再說季霖鬱從未主動關心過,現在這麽做,似乎……似乎有些自作多情。

想到這兒,她內心打鼓。剛準備不聲不響地退身出去,可提步瞬間妙菱正好不經意地回過頭來,餘光打蘇兮身上一閃而過,接著,她迅速起身迎上前。

蘇兮解釋說自己是來找老板的,妙菱指了指鍾表,安排她在咖啡間稍事等候。

這一等就是四十分鍾。待當日工作收尾,妙菱跟繆誠相繼告別,季霖鬱這才放下手頭的活計,移步咖啡間。

他泡茶的時候,蘇兮突然開玩笑似的問了句:“妙菱喜歡你,你知道嗎?”

季霖鬱手頭一抖,滾燙的茶水順著杯壁流到了他的手上。他迅速放下杯子,抽出手帕擦拭。

“我拿她當徒弟。”

“就是說,你不喜歡她?”

“怎麽可能。”

“所以,你承認了?”

“你別繞我。也別亂想。”

“我亂想什麽!”

“總之她是徒弟,我是師傅。”

寓意不明的一句話罷了,蘇兮的心中卻一陣竊喜。她張口想要說些什麽,季霖鬱突然回過頭,“你來這兒,有事嗎?”

蘇兮定了定神,頗有儀式感地輕聲咳,刻意昭示著自己將要宣布重大事宜。

季霖鬱有些不明所以,拋給她一個疑惑的眼神,靜待下文。

“我被警局從懷疑者名單上除名了!我清白了!”一句話說完,蘇兮紅了眼眶,剛才提起一口氣,眼淚跟著大顆大顆地落下。這眼淚姍姍來遲,她原本以為自己會在沈山南麵前真情流露的。

季霖鬱被嚇了一跳,手忙腳亂地去找麵巾紙。咖啡間的抽完了,他隻好掉頭跑去工作台上找。在一堆皮料的下層,一本嶄新的《簡愛》平攤在桌麵上。

季霖鬱想要伸手蓋掉,卻被蘇兮搶先一步發現了。她吸了吸鼻子,用眼角指著桌麵問他:“怎麽,你也對這個故事感興趣?”

季霖鬱輕瞥一眼沒回答,抽出三張紙巾遞給她。他那目光好像在說,“我就是好奇你究竟是怎麽喜歡上沈山南的。”

……

3.

又過了三日,沈山南出現在鼓樓南路。

黎誌遠與之麵對麵站立,他耷拉著腦袋,銳氣全無,儼然失去了當初的生龍活虎。

“蘇兮被從頭號嫌疑人裏除名了。你現在怎麽說?”

黎誌遠目光一暗,垂頭:“我無話可說。”

“這對你來說是件好事。你該感謝她。”

“你什麽意思?”

沈山南搖搖頭:“你不需要明白。別再騷擾她就好。但關於保險那件事,我想聽你的解釋。”

“沒錯。保險的事我一開始就知道。確切來講,那份生命險還是我勸我姐買的。”

“你?”過分的吃驚令沈山南不由退後了半步。

“我們班有個女孩叫餘櫟,人長的好看學習也好,各方麵都優秀,可偏偏家裏條件不好,聽說她父母都在外地打零工。她有個姐姐是跑保險的,我喜歡她,想為她做點兒什麽引起她對我的關注,於是說服我姐把所有保險轉到了她姐的公司。生命險是我讓我姐買的,但那時候我真的不知道她會——”

黎誌遠收了收口。他深深垂下腦袋,像隻喪失意誌的鴕鳥。“我真的沒想到這份保險這麽快就會派上用場。”說完這番話,黎誌遠緩緩地、緩緩地蹲了下來。他雙手抱頭,陷入深深的痛苦。

他的解釋令沈山南沉默。良久,他接著問:“那蘇兮呢?你為什麽自始至終都在針對她?你口中的證據到底是什麽?”

黎誌遠將腦袋從雙膝間拔出來,撩起嘴角冷冷地笑:“證據?這話你們也信?我不過是威脅她,讓她不得安寧罷了。我對她的憑空栽贓也隻是單純地想要報複!”

“報複她?她跟這件事有什麽關係嗎?”沈山南溫怒。

這話似乎激怒了他,黎誌遠“謔”地一下跳起來,“怎麽沒有?是她害得我姐不得不回國,是她害我姐在行業內混不下去!是她斬斷了我姐的大好前程!因為她,我姐不得不提前結束了她的歐洲夢!”他不顧一切地嘶吼著,那歇斯底裏的樣子像是瘋了一般。“凶手不是她那是誰?到底是誰殺了我姐?是誰!”

對於黎誌遠來說,一切又重新回到了原點,他終於失去了目標,因此蘇兮的解脫令他感到崩潰。

這一點,是誰都未曾料到的。

……

當蘇兮從沈山南的口中得知這一切,頓時心中釋然。

可即便如此,她也並不能坦然解除對黎誌遠的懷疑。一個陳舊的問題在她的腦中一刻不停地盤旋——那條項鏈,黎誌遠究竟是如何知道項鏈細節的?他跟這起凶案真的毫無關聯嗎?還是……另有隱情?

即便置身事外,可蘇兮決定繼續追查下去。即便山高路險,即便荊棘叢生。逢山開道,遇水迭橋,因為她深深地知道,這是自己能為黎露做好的最後一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