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1.

蘇兮望著天花板,回憶起剛才的一場夢境。她夢見沈山南昂首站在自己麵前,身後是桑菲爾德山莊裏那棵被雷劈斷了的櫻桃樹。

他們先是麵麵相覷,然後,他緩緩開啟沉默的唇齒。然而那台詞不再是什麽“我們的靈魂,站在上帝麵前完全平等!”之類之類的話,而是他含情脈脈望住她的眼睛,說,“你遇見我,是你的命運,是我的幸運。”

蘇兮雖有些不明其意,卻還是在一股強大力量的驅使下點了點頭。

接著,他上前一步吻了她,那個吻仿佛順理成章,未經任何思考,她熱烈迎合。這令她感到愉悅,感到被保護,被充滿。

蘇兮看了一眼鬧鍾,深深歎氣。恍然之間,她覺得自己有些可悲,她隻有在夢裏才能認清自己,在夢裏,才敢認清自己。

她不得不去承認,自己對沈山南這樣的人設有一種情結,一種簡愛式的情結,一種與生俱來的精神依賴。如若應要追根朔源,這成型於自己跟父母之間不夠親密的關係嗎?她捉摸不透。

恐怕就是因為這樣,沈山南的暗示,他的曖昧,她雖無法坦然接受,卻也從未拒絕過。

這天是周六,難得大晴天。蘇兮起床洗漱,吃了簡單的早餐。打從落腳國內的那天起她就沒好好兒shopping過,一來由於被卷入凶案實在是興致全無,二來由於公司處於初級階段,太多事物需要打理。這第三嘛,就是目前一筆回款都還沒收到,花費的都是理財收益跟以前的積蓄。

因此在這個陽光明媚的早晨,她決定逛個街。

蘇兮駕駛著一輛mini在大街小巷迂回穿梭。新區在城外曠野被開發,佇立起嶄新的高樓,大多是新型的國企或創業單位。老城區落魄困頓,人口密集,市井氣息濃厚。居民樓的陽台堆滿生活雜物,晾曬各式衣物,擺放著一些或瀕死或凋謝的植物。

狹窄的街道,老人將嬰兒放在竹質推車中,在汽車一掠而過的塵土飛揚中緩緩走動;中年婦女穿睡衣提塑料袋,購買食物;管道工在路邊石階上昏昏欲睡。

有關這城市的景象,沿後視鏡的邊緣一幀幀滑過。

這座城市,處處洋溢著紅塵煙火聲色堂皇的生機,是成功者的樂園,也是奮鬥者的迷宮。它散發出極致誘人的氣息,令你甘願踮起腳尖不顧一切攀上枝頭拚命摘取,而那些歡愉深處的浮光掠影卻讓你清醒地意識到自己隨時會在層層剝落的歲月中搖搖欲墜。

因此,你們知道這世界上最殘酷的是什麽嗎?是你生來慘淡,滿麵惆悵,卻還要昂首挺胸,走路帶風,麵帶佯裝的善意,闖**出一段喜劇性的人生。

買了幾件應季衫,蘇兮走進附近的一間咖啡廳小憩。對街張貼著巨幅旅遊廣告。她百無聊賴,望著圖片上的兩個女孩出神。望著望著,她突然想起來黎露來。

大概是三、四年前,黎露情場失意,臨近午夜她抱著瓶“波特甜”敲開蘇兮的房門,瓶塞一拔,窩在沙發裏一邊看電視一邊抹眼淚。

當時大概播著某部土耳其旅遊的宣傳片。她將電視聲音調大,突然扭過頭來問蘇兮,“你這輩子最想去哪裏旅行?”

蘇兮當時想都沒想,脫口而出——“威尼斯。”

“去過嗎?”

“還沒有。”

黎露再沒問為什麽,沉默著點頭,將目光重新移回到電視,繼續翹著腳看節目。

沒錯,蘇兮喜歡威尼斯,因為這座城市與生命具有相同的氣質。年複一年,它在不斷地下沉、沒落,姿態從容地,緩緩沉入海底……

在曾今、現在乃至未來的無數個此時此刻中,它包羅萬象,遊人絡繹,繁華似錦,燈紅酒綠,你們看,這多像是得知天命後的掙紮與緩衝。

2.

周四下午三點,蘇兮準時出現在萬邦大廈總裁辦公室門口。沈山南的會議還沒結束,anna請她進屋稍事等候。

沙發出自法國高端品牌Ligne Roset,符合人體力學設計,可蘇兮卻偏偏如坐針氈。她捧著隻茶杯來回把玩,玩著玩著,突然一陣心煩意亂。

供應鏈出現空缺,這是出乎意料的。海關方麵突然提高質檢標準,這是誰都想不到的。

此次供貨失誤被蘇兮視為創業以來所麵臨的頭號bug!萬邦預付款到帳,皮料卻未能按時到港。她扳著指頭一算,已經延誤了整整三天半。

她愁眉不展,她望洋興歎。她使盡渾身解數好不容易聯係上了東南亞的合作商,所幸對方憑借曾經情誼,同意幫忙調貨。

然而這件事遠遠不止調貨那麽簡單。商場如戰場,遲到半天就算違約,葉染自然不會輕易放過她。蘇兮盤算著該如何跟沈山南交差,畢竟這單合作是他為自己達成的。如今出現如此大的紕漏,補償罰款都是後話,對於他,她心懷愧疚。

“葉總監找你談過了?”沈山南一進門便如此問道。省了寒暄,讓她覺得大事不妙,可他那一臉淡然,又讓她覺得事情應該沒自己想得那麽糟糕。

蘇兮點點頭,卻不知該說些什麽。直接開口道歉呢?顯得不夠真誠;盡力把問題解釋清楚呢,又顯得有些沒擔當。

“她怎麽說?”沈山南脫去外套,掛好。他提步走向辦公桌,可走到一半卻突然轉身挨著蘇兮坐下。

強烈的愧意讓她有些張不開嘴,隻好小聲說道:“一切按照賠付條款執行。”

沈山南看著她的臉,不說話,似乎有意等待她先行開口。

果然,蘇兮照做了。“我司會按照比例上繳違約金。一切按照規定,絕不節外生枝。”

沈山南眉眼一陷,歎氣,“這不是我想聽到的。”說著,身子向這邊傾了傾。

蘇兮有些吃驚,又有些困惑。難道自己的表述不夠專業精準?沒能掌握商場的基本步驟跟語法?然而還沒等她琢磨出個所以然,沈山南張口了。他放鬆坐姿,似乎是想要換一個話題——

“據我多年來的觀察,一般有兩種人。一種人麵對問題的時候執意自己扛,佯裝很堅強,其實走盡了彎路吃盡了苦頭,結果還不一定盡如人意。還有一種人,他們伶俐,甚至有一點狡黠。他們懂得服軟,懂得如何規避風浪。他們懂得適時求助,需要援手的時候一定會開口。他們不會覺得不好意思,因為任何人都有無能為力的時候,都有力所不能及之處。”

蘇兮終於明白他想要聽她說些什麽。他期待她張口,用小孩子那種做錯事卻還理直氣壯的口吻說,“請你幫幫我。”就像他此前多次請求過的那樣,他希望蘇兮無論在何種情況下都拿他當作最最堅實的依靠。越凶險的情況越好!

可這份幫助,蘇兮不能接受。

“山南哥,你說的道理我都懂。我知道會哭的孩子有奶吃!可我更加相信:隻有你尊重自己,別人才會尊重你。你不自憐,別人才不會可憐你!”

沈山南似乎知道她會這麽說,眼角的吃驚並未逗留太久。

“不是所有的創業者都有人保駕護航。你遇到了我,這是我的運氣,也是我們的宿命。”

蘇兮清楚地知道,很多時候你覺得比登天還難化解的問題在別人那兒就是動動嘴的事兒。可即便如此,她卻還是麵帶微笑道出心聲:“我沒問題,真的,我自己可以解決!這是命運的考驗,我無權拒絕!”

沈山南站起身,托腮,抿著嘴唇半天不發一言。

“你必須承認自己在某些事情上的無力,承認自己的平凡!”他有意壓低了嗓音,似乎壓抑著內心的情緒。

她的眼圈一紅,反擊道:“這恰恰是我最不願承認的。”

年輕一些的時候,我們稍稍目標達成,都誤以為自己是天降大任於斯的幸運兒,以為自己是被上帝彎腰撿起的那顆糖豆,可經曆越多越會發現,我們不過是滄海一粟,所謂與眾不同也不過是冥冥之中沿襲了大部分人的節奏跟腳步。

“我們換個角度吧。你經受過歐洲職場的教育,我不知道你有沒有感受過這樣的職場規則:如果犯了錯,責任全在自己,那絕不反駁趕緊糾錯。但若責任不全在自己,那麽一定不能輕易承認,要據理力爭解釋清楚,不然別人會拿你當你軟柿子。一旦被貼上軟弱的標簽,那麽他人對你的攻擊將會無所不在。但如果你是一個表現強勢的人,那麽他人在攻擊你之前一定會進行思考。”

“山南哥,我知道想說什麽。謝謝你的寬容。但這一次全責在我,我必須立刻糾正。”

沈山南背手立於窗邊。良久,扭頭,目光拋向蘇兮的臉。

“蘇兮你知道麽,你這副倔強的樣子真是讓人又恨又心疼。”

蘇兮輕輕笑,本該揚起的嘴角卻因深深的無奈而呈下垂之勢。

她說,“山南哥你知道麽,小的時候我走路摔跤。我媽第一反應是教訓我,問我別人都好好兒地走道為什麽我會栽跟頭。以至於長大後,每當我在人生道路上跌倒,傷口再深,我都隻敢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拍拍膝蓋上的塵土,繼續向前走,甚至連輕聲喊疼的勇氣都沒有。”

“其實你真的不用把自己搞得這麽忙碌。”

“忙起來,我才會暫時忘掉所有憂慮,利用強烈的心流專注於工作本身,這種感覺類似催眠,使我放鬆,卻也令我上癮。”

人生總會陷入各種糟糕的境況,麵臨五花八門的境遇。她所感激的是,無論處於那種階段,都有能力撫慰自己的焦慮。

話已至此,無須多言。

“有什麽困難隨時找我,我不會拒絕。”

“謝謝。”蘇兮端起杯子,茶水已經涼透了。

他已經不再年輕了。說不出什麽錚錚誓言,隻想默默地護她周全。

從萬邦出來,蘇兮不想回家。沿著大路往前走,不知不覺來到了一間書店。

她推門進去,沿著書架隨意瀏覽。就在她伸手拿起一本英文原版《簡愛》的時候,一道熟悉的嗓音從肩部斜傳過來——

“你喜歡夏洛蒂勃朗特?”她不禁回眸,是季霖鬱。

麵對這樣的季霖鬱,蘇兮多少有些吃驚。他穿修身襯衫,深藍色丹寧長褲,腳下踩著雙樂福鞋,腋下夾著三、四本書,沒有了匠人的拘謹,反倒像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文藝青年。

少頃,她將目光從他的外表移開,專注於問題本身,然後一本正經地回答說:“是呀,上小學的時候就讀過青少年版了,後來陸陸續續又讀了很多版本,捷克文的有,法文跟德文的也有。”

《簡愛》,蘇兮最喜歡的書。特別是青春期那會兒,羅切斯特先生完全就是為她量身打造的幻想對象,這本書更是對她愛情觀的啟蒙。

蘇兮不多言,可季霖鬱似乎看穿了她的所思所想,他指著封麵上的那對肖像,道:“所以你喜歡沈山南?”

蘇兮全然沒料到他會講出如此有失分寸的話,猛地抬頭,目光灼灼。

“你在胡說些什麽呀!”

“我說,你喜歡沈山南。”他微笑著,鄭重其事地重複道。

蘇兮“唰”地一下紅了臉,顧不上否認,以落荒而逃之勢跑去吧台買單……

3.

這筆巨額違約款項讓蘇兮花光了近乎所有的積蓄。

她向來擅長自我批判,更擅長舉一反三。

是夜。蘇兮坐在書桌前,在記事本上整理著這件事的始末。收筆瞬間,她不禁聯想到跟黎露情感的那處轉折,突然像是受到了某種啟示,大腦迅速運轉起來。

這事跟當時的狀況倒是有幾分相似。七十二小時,她隱隱地覺得,那逝去的七十二小時並非平常,就像是………就像是用時間刻意掩蓋了什麽不為人知的事實。

這個想法一經成型,蘇兮決定立馬核實。她算好時差,打電話給當時關係不錯的財務部主管Lisa。此時的她已辭職在家做起了全職媽媽,因此就算再怎麽高級的商業機密也可以“降級解鎖”了。

國內淩晨三點,歐洲時間早上九點。一通電話的功夫,蘇兮終於得到了確切的答複。然而這結果令人乍舌。

Lisa說這件事著實蹊蹺,因此她至今還記憶猶新。當時預付款本在當日已經有所準備,可領導層似乎有意扣押,一拖再拖才決定放款。

72小時?那遲到的72小時究竟發生了什麽?難道黎露那時候就已經被盯上了嗎?或者說,那件事根本就是凶案的前奏?

蘇兮托著腦袋,深深、深深地思考著,像是突然擰開了水龍頭,一切的一切似乎都變得匪夷所思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