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蘇兮小心翼翼地接過名片。原本失焦的目光掃過正中央那兩個加大加粗的黑字,霎時變得炯炯有神起來。

“難道您就是——”她迅速打量起對方的臉,試圖印證內心大膽的猜想。

對方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意,上身微微逼近了些,說道:“沒錯。是我。我是沈山南。”低沉穩重的聲線,恰到好處地詮釋了一個成熟男人所應當具備的氣質。

蘇兮不禁倒吸一口涼氣。眼前發生的一切怎麽看都像做夢。

業界應該沒有人不知道這個名字吧。“沈山南”——遠近聞名的風雲人物、“萬邦”集團史上最年輕合夥人,持有公司48.7%股份的第一大股東。此人行事低調神秘,從未在任何公開場合露麵,沒有任何圖像記錄,更別說是媒體報道。

然而此人並非商界精英那麽簡單,他更是眾多女性心目中男神般的存在。蘇兮也曾從同行職場小妖精們口中聽到過關於他的一些傳聞。比如他是一個一切為了理想而生的“理想至上主義者”;再比如他成熟穩重為人親切,處事張弛有度,好像他身邊的一切都是幸福且光鮮的……

如果這些金光點綴統統都算不上什麽,那麽單從女人的角度來講,他就是一個鑽石級單身漢!

此前聽到的一切都不過是江湖傳聞,蘇兮知道,口口相傳的東西往往失真。然而當這個男人真正站在自己的麵前,她仿佛被一種耀眼而溫柔的光環震懾住了。

嚴肅中自帶雅痞,溫潤中自帶威嚴。

“蘇小姐?”一聲輕喚劃過耳畔 。

蘇兮意識到自己失態,立刻將懸在半空的下巴合上。“沈先生,久仰您的大名!可您怎麽會——”

經她這麽一問,沈山南立刻收起浮於嘴角的笑意,然後淡淡吐出一句話。這話令蘇兮的笑容變得僵硬,令剛才那股偃旗息鼓的警惕拔地而起。

他說,“我,就是黎露的未婚夫。”

黎露的未婚夫?這怎麽可能?黎露的神秘未婚夫是沈山南?

“黎露昨晚被害。聽警方說,您是報案人?”他並不介意開門見山。

蘇兮麵色一沉。

沈山南閉口不言,盯住她的眼睛用力看。在那兩束寫滿拷問的目光中,蘇兮突然感到有些無所適從。

“是我報的案,但凶手不是我。”這話條件反射般從她口中蹦出,突如其來的憤怒令它聽上去有些咬牙切齒。

“……”

她沒好氣地退後一步,做出要關門的動作。

沈山南隨之拋出一個誠懇的眼神,接著伸手抵住了門: “蘇小姐。我不是來找茬的。”

蘇兮頓了頓,順手接過這份誠懇。猶豫片刻,側身,請他進屋。

蘇兮之前好像從未打這個角度環視客廳。此刻她突然有些難為情——戴森吸塵器倒在牆角,沒來得及清洗的內衣掛在橢圓儀扶手上、bose便攜式音箱隨意躺在地毯一腳,還有幾瓶沒來得及歸位的祖馬龍洗手液。

她唰地一下紅了臉,憑空畫了個圈:“我剛回國,公寓是新租的,還沒來得及收拾。”

沈山南倒無任何嫌棄之意,脫去西裝,在沙發一端坐下。

蘇兮將零碎簡單歸置,將毛線毯收進臥室,轉身進廚房沏茶,這才發現連隻燒水壺都沒來得及準備。

她隻好從冰箱取來一支礦泉水遞給他。

獨立於房間一角的吊燈算不上明亮,卻足以勾勒出兩人完整的輪廓。

她看向他陷入黑暗的側臉,欲說些什麽。可就在開口的瞬間,記憶碎片在腦海中一閃而過。

蘇兮話鋒一轉——

原本想說的“關於黎露……”,張嘴卻變成了 “我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

“有嗎?”沈山南揚了揚眉毛,似疑問,卻微微點了點頭。動作很小,小到興許連他自己都沒注意,然而這細節卻被蘇兮捕捉到了。

她在記憶的海洋中一番打撈,將時間的碎片整合、拚湊。少頃,輕輕叫道:“四年前寒假,在法蘭克福機場,你救過我!可是——”

2.

2013年冬天,蘇兮素麵朝天走下飛機。或許是天太冷又或許是離家太遠,她的麵容蒼白,裹在灰色毛呢大衣裏的身軀顯得異常消瘦。她踩著雙黑色切爾西靴,脖子上繞著條淡黃色羊毛圍巾,馬尾高高紮起。

就在她站在滾動帶彎道處,將兩件半人高的行李拚命拉向地麵的時候,一雙有力的大手毫無預兆般出現在了視線中。他不顧她的驚異,將行李往手推車上提,超出預期的重量令他的眉心高高聳起。

後來他看向蘇兮的眼睛,以那種難以置信的口吻感歎。“謔!一個女孩子,怎麽提得動這麽沉的行李!”

這是成人世界裏搭訕的慣用伎倆吧!蘇兮向他道謝,等著他借機詢問自己的聯係方式。怎料一語終了,他拖著行李轉身往出口走。

後來通過海關的時候,蘇兮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穿錯了衣服還是作錯了表情還是實屬時運不濟,一隻腳都邁過自動門了卻被工作人員追回盤查。

留著一圈胡子的土耳其裔工作人員將她的行李開箱、翻遍,卻未發現任何值錢的東西。後來的後來,他將那“勢必要查出點兒什麽”的目光鎖定到了奶奶傳給蘇兮的金鐲子上,並認定尚未申報要求罰款。

蘇兮緊盯著對方因貪婪而變得炯炯有神的目光,倔強勁兒一下子就上來了。她跟工作人員誓死僵持,死死咬定一根金絲無論如何稱重都算不到罰款額度。再說了,幾十年前的舊首飾憑什麽他嘴巴一張憑空定價?

工作人員指著電子秤屏幕上的克數,眼神犀利到讓人無法辯駁。

其實罰款事兒小,最多也不過一百歐出頭。可蘇兮覺得那人明明就是針對自己,針對她的民族,她的膚色。那時候她還是個普普通通的留學生,尚不知人間險惡。

於是,她沉下一口氣,強撐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派頭,做足被遣返的心理準備眉目一橫。

“you are crazy。”她說。

對方一愣,要求她再說一遍。她咬牙切齒,原句重複。

緊接著,對方要過她的護照以做登記。她心髒都快跳炸了,卻還崩著一臉波瀾不驚。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方才幫自己安置行李的男人也被攔下來抽查。這對蘇兮來說簡直就是不幸中的萬幸。

他興許是從她難過的表情中看出了一二,毫不猶豫走上前,她則求救似的一把抱住那人的胳膊假裝兩人相識已久。

男人秉持一副臨危不懼的架勢說自己是律師,工作人員想必覺得不好欺負便立馬軟了語氣。對方甚至惡人先告狀,說蘇兮侮辱了他。一時之間,蘇兮的滿心委屈湧上心頭。她站在角落裏偷偷抹眼淚,而那男人則替她出麵跟海關交涉。

基於硬性規定,蘇兮還是被罰了款。可這事兒並未就此打住,男人執意幫她要到了一張申訴單,然後留下一句帥炸天的“基於你做事的態度,我會弄清楚事實然後寫信投訴。”後,摟著她的肩膀轉身離開。

回憶戛然而止,蘇兮麵露質疑之色。可是——

“可是過海關那次,您不說自己是律師嗎?”

沈山南揚起眉毛:“想要英雄救美總得有點兒小伎倆。再說,你還不是給我留了假的號碼?”

“防人之心不可無嘛。”

沒想到有朝一日會撞到槍口上,蘇兮有些難為情。她趕緊將話題岔開:“您就不怕人家追查到底拆竄你的謊言?”

“我也就是危急關頭那麽一說,幸運的是準確拿捏住了他的心態。加上他看著我的穿著形象跟職業相符,想必也不願徒生事端。可你別看隻是一瞬間,我心裏可是儼然一座小劇場。”

“所以您的意思是說,這是個形象即正義的時代?”

沈山南撇嘴,“就沒見過你這樣倔到底的女孩兒。”

蘇兮知道他這是在表達認同。而與此同時,她在心裏給沈山南做了一番評述——

第一、遇事不慌,說明他思考重邏輯。第二、敢於投機取巧,說明他是個機會主義者。第三、投機不成怎麽辦呢?說明他有退路有背景。

這件往事迅速拉近了兩人的距離。

“真是命運弄人,原來大名鼎鼎的沈山南竟然是我的恩人。”

“所以你就這樣報答恩人嗎?”他停頓,晃了晃喝空了的礦泉水瓶,擠出一個苦澀的笑。蘇兮立刻明其意,隨之從手提行李中取出一瓶在機場免稅店買來的波本。

酒精作用下,傷感後浪推前浪。蘇兮看向沈山南,眼前卻浮現出無數張黎露的臉。

漫長而焦灼的緘默中,她決定先行開口——“黎露是我最好的朋友。”

“嗯。”

“我們的確鬧過一些不愉快。但我這次回來是想要找她講和的。”

“我有所耳聞。”

“我的確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我到現場的時候她已經死了,我什麽都沒做,可是警察說不能排除報案人是凶手的可能。”

“聽說……你並沒有立即報案,而是等了很久?”

“我很少有情緒失控的時候,每一次都是情感完敗給理智,就連吵架的時候都是如此。記得小時候有次我媽不在家,我邊吃過橋米線邊偷偷看電視。結果一不留神手沒端穩,滾燙的雞湯潑了我一身。我的第一反應竟不是脫去連體衣或者去龍頭衝涼,而是把電視調回到之前的音量跟頻道然後關掉。也是後來我才知道,我是那種遇到突發事件會考慮很多再做出行動的人。”

沈山南含著一口酒,安靜把話聽完,目光在她臉上短暫停留,然後將酒吞下。“警察因此懷疑你?”

蘇兮點頭,看他的眼睛:“您也懷疑?”

沈山南沒立即表明態度,反問:“他們問了什麽?”

“問了些有的沒的。”

“問出什麽了嗎?”

蘇兮蹙眉,“試圖引導我承認一些事情,可我給不了他們想聽的答案。”

沈山南眯著眼,思忖。

“您呢?也被問話了?”

沈山南輕輕點頭:“我算半個家屬, 他們找我了解了情況。當晚我的確去找過黎露,商量婚禮細節,那時候她還好好兒的,當時她抱著我說自己對婚禮充滿了期待,能有一場這樣的婚禮是每個女人的夢想。你知道麽,能夠跟黎露在一起我也覺得很幸運。她善良、美麗、聽話、從不無理取鬧,她了解並記住了我所有的喜好,甚至比對自己的還要了然於心。她……”

沈山南似乎再也說不下去了,巨大的悲愴見縫插針。“你知道麽……我一直到現在,還在努力嚐試著接受這個事實……”

說著說著,他停下來。仰頭幹掉杯底的琥珀色**,眼眶突然泛紅。他似乎在努力克製自己的衝動,一忍再忍,可沒多久便掩麵而泣起來。

蘇兮是想安慰來著,可此時的她連自己都安慰不了,又談何安慰他人?一個即將結婚的男人,在婚禮前夕遭受喪妻之痛。婚禮變成葬禮。

她強忍眼淚,用力抿住嘴。

半晌,沈山南緩緩抬起頭,他側臉向窗外,有意不願讓蘇兮看到自己的軟弱跟狼狽。

“不好意思,請問洗手間在哪?”

“走廊盡頭那間。”蘇兮舉手示意。

……

五分多鍾過去,沈山南回來了。他已然恢複了此前的平靜,可眼底的血絲清晰可見。

“再來點兒嗎?”蘇兮晃動手中的酒瓶。

沈山南擺手。他說不早了,我得走了。說著便伸手拿過外套,行至門口卻又轉過身,“你剛回國,突然經曆這麽個事兒也挺辛苦的。先好好休息。有任何需要幫助的地方盡管開口。”

蘇兮輕聲道謝。

3.

送走沈山南,蘇兮站在窗前發了個漫長的呆。樓下的喧囂不見了,風呼呼地吹,頭發粘在嘴唇上,肌膚潮濕。

她接著鑽進浴室,後背大麵積的酸痛提醒她是時候好好兒洗個熱水澡了。她剛準備扭開水龍頭,餘光邊緣閃過一道冷冽的光。湊近看,一塊百達翡麗Nautilus靜靜躺在洗手池邊緣。

是他落下的。

蘇兮返回客廳,從桌麵拾起那張名片,隨之輸入右下角的一串號碼,正要按下通話鍵,卻發現已經兩點三十分了。

她轉念一想,索性發了條消息——

“沈先生,您的手表落在我家了。今天太晚,明天您什麽時間方便我給您送過去?”

剛剛坐進水裏,手機叮咚一響。

“沒事兒,先放著。我這幾天挺忙的,改天過去取。還有,不管怎樣,新的一天還是會開始。希望你今晚哭過之後,會睡得更好。”

蘇兮回複了“謝謝”,身子一縮,整個兒腦袋隨之沒入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