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蘇兮意識到,她這輩子再也不會遇見黎露了。當她獨自坐在夜幕中的廣場一角,鴿群自窗外一掠而過。

一輛夜班車駛入餘光,再悄然穿出。她的手指在屏幕上用力敲擊著 ,大量信息一時之間紛紛湧入腦中,到頭來反倒思緒全無。

她煩躁極了,一把將手機甩上桌麵,抬眼望向窗外斑斕夜色。

整座城市的夜生活才正式開場。剛才結束加班的白領們、穿著時尚趕去派對的紅男綠女們,商業腹地自是一片聲色犬馬。然而就在一麵玻璃之隔的咖啡店內,蘇兮獨自坐在落地窗邊的沙發裏。她披著件卡其色鬥篷款風衣,其內以escada新款襯衫打底,一雙裸色jimmy choo擦得鋥亮,深色的小腳褲勾勒出小腿近乎完美的輪廓。

早已過了打烊的點兒,客人差不多都已經離去,係著綠圍裙的店員時不時朝這邊觀一番望,疲憊的臉上寫盡了不耐。

然而此時此刻蘇兮跟本顧不上那些,她盯著眼前的馬克杯走神,十指緊緊交織,雙肩微微顫抖。她的呼吸沉重,神情有些痛苦,那張原本知性的鵝蛋臉也被某種崩潰罩上了一層沉重的陰霾。 她那精心勾勒的妝容早已糊作一團,黑色褲管因久坐而被壓出了深深的褶兒,白襯衫的領口沾上了咖啡漬也都全然沒有注意到。

如此情形在蘇兮身上實在鮮少發生,多年的職場生涯讓她格外注重自己的儀表。

蘇兮向來是個講究人,除去平日裏以典型職場風格示眾不說 ,下樓倒個垃圾都要擦亮皮鞋畫個淡妝。香水的選擇要分四季,口紅的深淺要分晴雨,鞋靴顏色更是要跟包包一致,秋冬飽和的暖,春夏盈透的橘,這些都是她身經百戰得來的“搭配潛規則”。

然而此刻卻有些不同。如果現在要她去落地鏡前轉上一圈,她必然會在形象評定表上畫下一個大紅色叉叉,再寫下“滿目狼藉”這幾個字。

蘇兮垂頭看了一眼表,離明日還有三十五分鍾。多麽糟糕而荒誕的一天 !她整日沉浸於巨大的悲痛中,以至於還沒來得及將手表指針調至北京時間。

這是蘇兮回國的第二天,也是凶案發生的第二天。

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個小時,可她仍舊無法接受自己親眼目睹的事實——現場混亂,潔白的頭紗被染成駭人的暗紅。黎露倒在地上,表情沒有絲毫掙紮,甚至還沒來得及閉上眼睛……

一秒鍾之內她就意識到發生了什麽。然後她轉身做了幾組深呼吸,設法讓自己重新振作起來,但那是她感到迷失自我的時刻。這很俗套,經不起推敲。但如同所有荒誕的事情一樣,它的確發生了。

下午五點,蘇兮從警局飄出來,如一具浮屍,神色頹靡,失魂落魄。興許是天氣陰霾氣壓過低的緣故,她感到胸口陣陣發悶,雙手止不住地顫抖。不想回新租的公寓便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來走去,走著走著,蓄勢已久的情緒一觸即發,淚水隨之落下。

懼怕四麵射來的異樣目光,她隻好掏出墨鏡戴上。直到兩眼發黑雙腿發軟才不得不半道停下。

整整一個晚上,蘇兮盯住窗外的車水馬龍出神。時而淚流滿麵時而呆若木雞,一臉衰相像是中邪,店員的幾次催促也未能將她喚醒。

不,是她根本不願醒來。

也是在這時刻她才清楚地意識到,原來人在極度悲傷的狀態下是流不出一滴淚的。

錯在驚慌之餘親手撥出的那通匿名報案電話嗎?想必正是因為這個愚蠢的舉動,才讓警察明目張膽將自己作為懷疑對象請入警局吧。

大腦一時進入了強迫催眠狀態,白日裏的場景在眼前演了一遍又一遍——

2.

數小時之前,審訊室內,一老一少兩位警察比肩而立。

待蘇兮頂著一臉矇昧入座,貌似“張飛”的年輕警察拉開正對麵的凳子,明目張膽地直視起她的臉,“蘇小姐,知道今天我們為什麽請你來嗎?”

“請?”蘇兮用餘光環視四周,心知肚明地搖頭,卻被聳動的雙肩出賣。

“不知道?” “張飛”冷笑,攤開文件夾,道:“簡單來講,有人死了。”

“所以呢?”

“張飛”雙唇緊閉,與之對視。少頃,他緩緩說道:“昨晚,本市一位名叫黎露的女人遭到謀殺。經過警方調查,發現那通匿名報案電話——”他放慢語速,抬頭刻意觀察蘇兮的表情,“是你打來的。”

蘇兮頭皮一涼,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原本平視的目光迅速落向地麵。

可由不得她沉澱,“張飛”攤開文件嚴聲厲色道:“下麵,請您如實回答我所提出的每一個問題。”

一場訊問隨即展開——

“姓名?”

“蘇兮。”

“年齡?”

“26。”

“職業?”

“暫時……無業。”

“無業?”

“我這次回國就是來創業的。”

“張飛”頓了頓,質疑的目光打她臉上一掃而過。

“與死者關係?”

“相識。”

“相識到什麽程度?”

蘇兮喉頭一緊: “普通朋友。”

“案發時你在哪?”

“我在——”蘇兮想都沒想差點兒脫口而出,卻因猛地意識到了什麽目光陡然一落,“我不知道何時案發,我想我應該在回來的路上。”

“有人證嗎?”

“我剛回國在這城市沒熟人。海關算嗎?出租司機?”

“張飛”頓了頓,手下嘩嘩記了幾筆。

“你為何會出現在死亡現場?”

“今天本該是黎露的婚禮,我提前是趕去向她道喜的。”

“提前約好的嗎?”

“沒有。”

兩束狐疑的目光再次匯聚於蘇兮的臉。

“你到達案發現場的時候見到什麽可疑的人了嗎?”

蘇兮想了一下,眼珠不自覺地向右上方轉了轉:“應該沒有,但並不能十分確定。當時屋內光線挺暗,我也沒戴眼鏡。我看房門敞著伸手敲了兩下沒人回答我就進去了,剛走到門口就看到黎露側躺在地上,頭紗被血染紅,水果什麽的落了一地,她眼睛都沒來得及合上,好像在對我說’救救我,救救我!’我嚇壞了,想尖叫,可嗓子跟被抹布堵住了一樣發不出聲音,我沒敢再靠近,直接跑下樓。”

“當時是幾點?”

“我不知道。那種情況根本沒意識到看表。不過……”蘇兮稍作遲疑,追述:“應該比我報警的時間早一個半鍾頭左右。”

“一個半鍾頭?”對方錯愕,訊問隨之打住。

半晌,“張飛”抬眼,沉沉開口:“蘇小姐,你為什麽要在發現死者之後一個半小時才報案?”

“我……沒想清楚。”蘇兮輕咬嘴唇,顯得十分猶豫。

“沒想清楚?”

“對,沒想清楚。”原本一派鎮定自若,可麵對“張飛”懷疑的目光她又本能的心慌。

他這是在做什麽?為什麽要這樣質問我?他這是在懷疑我嗎?想到這兒,她的目光蒙上一層倉皇之色:“警察同誌,我是報案人但不是凶手!”她的雙唇因莫名的緊張感而劇烈顫抖著。

兩位警察交換了眼神,目光雙雙落向她的臉。

“既然如此,為什麽等了一個半小時才報案?”

旅途的勞頓加上審訊的壓力令蘇兮有些沉不住氣:“你們這是什麽意思?懷疑我?怎麽,我殺了人卻不急著逃跑而是換個地方報案?”她聳聳肩,“得了吧,我不傻。”

“所有偽裝成報案人的凶手都這麽說,因此我們不能忽略其中任何可能。”

“張飛”秉持一副追問到底的架勢,追述:“蘇小姐,現在你需要對自己拖延報案時間及轉移報案地點作出合理解釋。”

“……”

蘇兮飄忽的目光陡然一落。“我的手機沒信號,剛回到國內還沒來得及換上電話卡。”

警察似乎對這個回答並不滿意,質疑的目光緊緊追擊,“你難道不知道110是可以在無信號狀態下進行緊急呼叫的嗎?這可是常識。”

“蘇小姐,可見,您沒有講實話。”

蘇兮輕咬雙唇,像是在暗暗排解著巨大的壓力。

“張飛”將幾頁資料往桌麵上輕輕一置,倒也沒發出什麽動靜,隻是那震懾人心的神態搞得蘇兮虎軀一震。

“為什麽不當場報警?”他降了聲調,一字一句地重複道。

“……”

蘇兮敲擊著膝蓋的手指猛地懸空,平移目光,眉毛高高挑起:“老實說,我很害怕成為懷疑對象。”

“怕?” “張飛”冷笑。

“朋友死在眼前,你的下意識反應不是判斷對方是自殺還是他殺,也不是上前查看死活,反倒是因為怕被懷疑而在一個半小時後距離案發現場一公裏的電話亭打匿名電話報警?蘇小姐,你自己覺得這種解釋說得過去嗎?”

“無論這話聽上去有多荒誕,可這是真的。我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根本沒想那麽多,隻想著躲得越遠越好。”蘇兮頓了頓,作出吞咽的動作,“我了解黎露,她有信仰,她根本不可能自殺!再說第二天是她的婚禮,她怎麽可能偏偏在這時候選擇結束生命?不!絕對不會!”

“張飛” 點點頭,“這一點你倒是誠實。沒錯,不是自殺,而是被水果刀插入心髒一刀斃命。”

蘇兮反應了一下,很快抓住對方話中的把柄,迅速回擊道:“如果按照你們所說真是我幹的,那麽刀柄上一定留有我的指紋不是嗎?怎麽,還不逮捕我?”

“張飛” 目光落定,意有所指地指向蘇兮:“因為凶手不傻,事後把刀柄上的指紋都抹幹淨了,連死者的都沒給留下。但她興許沒意識到這是個漏洞,因為我們也是以這一點作為條件,判定了死者並非自殺。”

“張飛”沉默半響,半眯起眼睛繼續剛才的提問:“一個半小時可不短。從發現現場到播出報案電話的這段時間內,你做了些什麽?”

蘇兮下意識撕扯起指尖的倒刺:“我下了樓,腦子很亂,不知道該去哪兒,就沿著小區後麵的水溝一直走一直走,後來在小樹林裏停留,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但一直也沒想好到底要不要卷進去。後來我往家的方向走,走到半路才決定報警。”

“有人能夠作證嗎?”

“恐怕沒有。”

警察沒說話,死死盯住她的臉,似乎要看出個所以然來。

“不是我做的。”

“所以你的意思是,還有同夥?” 對方並不罷休。

“不。我是回國創業的,不希望前途受到任何負麵影響。”雖然言語堅定到聽不出任何破綻,可她那微微**的嘴角似乎昭示著其中另有隱情。

“我什麽都沒做。真的。”

“無辜的人,可不會逃跑。”

“張飛”沒有繼續問下去,而是定定地望住蘇兮的臉,十指相交,一臉揣測之色。

半晌。他突然“騰”地一下站起身。

“好了,今天先到這兒吧。蘇小姐您先請回,接下來警方會進行深入調查,如有需要還麻煩您隨時提供情況。”

……

3.

蘇兮甚至不記得自己究竟是如何走出警局的,心內五味陳雜,強烈的情緒勢必要將她擊垮。本以為出了審訊室就會大哭一場,可當她站在洗手間的鏡子前麵才發現連一滴眼淚都沒掉。

也是這時,她才意識到自己是那種後知後覺的人:事發當下她總會顯得異常平靜,往往得等到一段時間以後,這才像是觸發了某處機關,內心深處波瀾四起。

她並非害怕,而是後悔。後悔當初一個失足將黎露拖入深淵,更後悔到死都沒來得及跟她說一句“抱歉”。

蘇兮喝了一口咖啡,在尚未散盡的記憶中仔細搜尋一切與凶案相關的蛛絲馬跡:清掃街道的清潔工、升降梯門口提著黑色塑膠袋的男人、小區門口的年輕情侶……到底是誰殺了黎露?要說嫌疑,人人看起來都好像藏著什麽秘密!

還有那個驚慌之中與自己擦身而過的陌生人!他是凶手也說不定!怪隻怪自己沒看清那人的長相,他穿一件黑色外套,戴著一頂低低的棒球帽,一隻腳好像受了傷,走起路來輕微顛簸。

蘇兮越想越覺得不可思議,意識下沉,任由沉重的軀殼陷入柔軟的沙發。

而就在不遠處的角落裏,一束凜冽逼人的目光直戳她的脊椎。她定然不會願意看見那雙眼,一旦與之對視,想必會被其中的騰騰殺氣所擊潰。

然而這件事還是發生了。

蘇兮無意間扭頭,恰恰被那束目光命中。頓感受到了侵犯,她驀地一下轉身回來,兩三秒的停頓,鼓起勇氣再次望回去。

然而奇怪的是,那人已經將臉轉向了別處。

在服務員第五次“溫馨提示”之後,蘇兮起身離開。馬路上的車很少,她隻能頂著夜風勉強往前走上一段路。

走著走著,蘇兮突然在一間店門口停下。店麵裝修挺有風格,櫥窗裏點綴著大片堇色的燈光,此時此刻被籠罩其中,實在是溫暖感倍增。

展示架上擺著各式各樣的複古款皮包, 蘇兮先是麵對櫥窗發了個盲目而漫長的呆。而後在本能的趨勢下,她下意識地辨認起來。

左下角那隻是櫪木革馬鞍包,上方那隻顯然是馬鞍革,正中央那隻是霍爾文。無論是經典的款式,還是上乘的用料及精湛工藝,都讓她倍感好奇。

是怎樣的一間店呢?她抬頭,看木質牌匾上幾個大字兒——匠心手造皮具工作室。

過度的疲憊似乎成功衝淡了濃霧般稠密的焦慮。蘇兮攀上台階,將眼睛貼在玻璃上試圖看得更清楚一些。

然而就在這時刻,一道冰冷的聲線從門縫裏擠出來:“不好意思,已經打烊了。”沒等蘇兮回應,門縫便“啪”地一聲閉嚴。

蘇兮頓感可笑,其中參雜著一股淡淡的可悲。這可真算得上人生中最特別的一天了!遇到奇怪的事也就罷了,還偏偏又接二連三遇上怪人。

4.

十二點十三分,蘇兮拖著滿身風塵回到家。打開燈,站在門口環顧這間剛剛租下的公寓,房間還沒來得及布置妥當,有些冰冷又有些空**,這不禁令她想到了克萊兒筆下的靈魂荒原。

在接下來某個突如其來的瞬間,她忽而想念起那座遠隔千裏的城市來,雖然比不上故鄉,此時此刻卻顯得比故鄉更有溫度——

大節小假,蘇兮喜歡站上城市公園的製高點,說是製高點,也不過是一處矮矮的山丘。舉目四望,近處裹著大衣喂鴿子的老人,遠處光著腳丫拉著小狗奔跑的金發兄妹,踩著腳踏車自眼前一閃而過的年輕女孩,在草坪中央喝著啤酒玩兒著uno的年輕學生……

巨傘一般的樹蔭之下,常常會圍著演奏老牌爵士的男孩樂隊。人們說著不同的語言,但並不影響彼此的交流,鼓掌、大笑,還有些人吹著助興的尖利的口哨。

想到這一件件平日裏看來毫不起眼的小事,蘇兮不禁動容。想必蓄積已久,淚水策馬而來。

她哭了一會兒,一陣酸痛侵入四肢百骸。靠坐在沙發一角,她將腦袋深埋入膝間。閉上眼,那些畫麵爭先恐後擠進腦海——大敞的房門、凝固的鮮血,反著光的玻璃碴,暗紅色的頭紗、淩亂的室內、倒在地上的果盤和花瓶、黎露伸向窗邊處的手指,以及……以及那睜睜望向自己的雙眼……

總之,現場一片狼藉,像是剛經曆過一場狂風驟雨。

想到這兒,她感到一陣反胃,想要去冰箱拿支水,可就在起身瞬間,門鈴響了起來。

蘇兮被嚇了一跳,雙肩猛地一抖。

她原地做了三次深呼吸迫使自己冷靜,然後輕手輕腳走到門口透過貓眼向外望。隻見一個麵目陌生的男人如同魅影那般出現在昏暗的視野中央。

恐懼驟然降落過電一般傳遍全身。

開?還是不開?

念頭閃過的瞬間,門鈴再次響起。蘇兮慌了神,條件反射般扭動把手。可還沒等她看清,夜風混雜著一股Versace的氣息一並灌了進來。

眼前的這個男人,身姿挺拔,額頭寬闊,眉似刀裁,怎麽看都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派頭。他穿成套bespoke槍駁領西裝,內搭質地上好的淡藍色修身襯衫,花式簡單的領帶,黑色係帶牛津鞋。

“請問您是蘇兮,蘇小姐嗎?“他目光溫和,眉眼沉靜,就連說話的聲音都溫潤如玉。蘇兮心神一晃隨之放鬆了警惕,不禁開口輕輕問:“請問您是——”

對方拋出一個優雅的笑,掏出一張名片雙手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