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章 三個意識
張碩家位於南城，距離仁濟醫院很近。
六月中旬的光景，天氣還談不上太冷或是太熱，隻是淅淅瀝瀝的雨點打在身上，讓人沒那麽舒服。街上冷冷清清，偶爾疾馳而過的汽車，劃過街麵上小小的“水池”，漣漪乍現，跟著再合攏到一起，任憑雨點不斷充盈。
沿著街邊的屋簷，手枕在頭上，吳虞冒著雨，一點點向前走。
兜售雨傘的小販早已經站滿了各個街角，手裏持著一把，下方則是裝著滿滿的一籮筐。吳虞並沒有買傘的打算，倒不是因為他喜歡淋雨，而是因為此時囊中羞澀。從虛擬世界歸來之後，手機不知去向，錢包也沒有蹤跡，如果他不能盡快地解決麵前的困境，下一頓都沒了著落。
來到張碩家門前時已經接近傍晚六點，今天是星期天，想來如果張碩不值班的話，此時應該是在家的。想到此，吳虞又暗暗地覺得有些擔憂，萬一家裏沒人呢，或者說家裏的情況和虛擬世界中一樣，早已經蛛網密布呢？
他惴惴不安地敲門，沒人應聲，他又抬起手，再敲，還是沒人應聲。吳虞神色一暗，剛要轉身離開時，門卻忽然開了，張碩一手拉著門把，伸出頭來問：“誰啊？”
吳虞大喜，將臉湊過去，“是我！”
張碩一臉狐疑地問：“我們認識嗎？”
“是我，吳虞，吳虞啊！”吳虞的情緒變得激動，能在這裏看到張碩，並且對方看上去似乎很好的樣子，他就止不住的開心。
“吳虞？”張碩的眉頭一皺，“不，你不是他，你到底是誰？”
“真的是我！”吳虞激動地說：“零點酒吧，研究所爆炸，還記得嗎？”
張碩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你不該來這兒。”
吳虞一愣，不解地問：“為什麽？”
話音剛落，樓梯間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幾個戴著鴨舌帽的男子忽然竄出，不等吳虞反應便將吳虞當場製服。
這時，張碩將門完全的拉開，走出來，而後將門從外麵關上，率先朝著樓下走。
幾個人押著吳虞，跟著下樓。
雨下得越來越大，鴨舌帽的邊緣已經不斷的有水滴落，漸漸地匯成一股水流。
張碩在頭前走著，頭也不回，押解著吳虞的人緊跟在後。
被帶上車後，吳虞怔怔地看著坐在副駕駛位上的張碩，問：“這是什麽意思？”
“待會兒你就知道了。”
“你投靠了Sam？”
“投靠？”張碩淡然一笑，“我隻不過是條走狗。”
吳虞聽到有咬牙的聲音，隨即不再多問，車子將開向哪裏，他再清楚不過，等待他的又將是什麽，他也清楚，隻是張碩為什麽會變成這個樣子，他是怎麽離開虛擬世界的，又是怎麽成了Sam的走狗的呢？
太多的問題縈繞在吳虞的腦海裏，他並不想逃脫，隻是象征性地掙紮了幾下之後便選擇了放棄，於此時來說，彩虹計劃機器對於吳虞來說，算不上什麽威脅，隻不過是重蹈覆轍罷了。
他重重地歎了口氣，眼看著車子已經駛入研究所的大院。
A先生和方博士等在門前，一臉笑意，乍一看倒是有幾分親切和藹，隻不過吳虞知道這笑容下隱藏著有多大的惡意。
這樣的場景已經不是第一次，吳虞被帶到研究所的主室內，隨意地扔在地上。
說是五花大綁也不為過。
“歡迎光臨。”方博士走到吳虞跟前，拍著手，隨後蹲下身來看著吳虞，“沒想到你竟然會用這樣的方式回來，倒是很讓我意外呢？”
A先生則顯得稍微急躁些，“不能再把他送進虛擬世界了，就地處決吧。”
“不不不，他可是我們的功臣。”方博士笑嘻嘻地，“要不是他打通了從Limbo到虛擬世界的壁壘，我們到現在還被困擾著，我們應該感謝他，怎麽能就地處決呢，你說是吧？”
A先生並不接話。
吳虞也對這樣的反話沒有絲毫的興趣，將臉扭向一旁立著的張碩，問：“現在該告訴我，你為什麽這麽做了吧？”
張碩仰頭一笑，有不屑和輕蔑，也有些許的怒氣，“既然你這麽想知道，那我就告訴你吧。聽見博士剛才說什麽了嗎？是你打通了從Limbo到虛擬世界之間的壁壘，你做了這些，那麽我呢？我還能做什麽？我們之間隻需要一個人去完成這個任務，可是你做到了，這意味著我失去了作用，如果不是我甘願當狗，現在恐怕已經死在虛擬世界中了吧？”
“你可以和我一起並肩戰鬥的。”吳虞想了想，改口道：“不，你應該跟我一起並肩戰鬥的。”
“跟你一起？”張碩笑得更加慘然，“我怎麽跟你一起？我一個人回去轉移家人的時候，你為什麽不幫我？我一個人闖進研究所，拿走核心芯片，試圖拯救你的時候，你又在哪兒？吳虞，你就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枉我當初信任你，帶你進研究所，照顧你一路，你就是這麽回報我的嗎？”
“你錯了！”吳虞極力地爭辯著：“你知道我經曆了些什麽嗎？我去找過你，可是你已經不在了，就這麽短短兩天的時間，你又做了什麽？”
“吳虞。”張碩整個人忽然平靜下來，“到現在你還不明白嗎？我們鬥不過的，不論是Sam還是X公司，不論是彩虹計劃還是方博士，這都不是我們所能抗衡的，隻不過你知道的太晚了，你沒機會了。”
“是這樣嗎？”吳虞咬著牙，還想再說點什麽，不過暴躁的A先生並沒有讓吳虞繼續說話的打算，對著吳虞的腹部，狠狠地一腳踢過去，而後拍拍手，又是一頓猛踹。
“就你話多！”A先生罵道：“都這樣了還不老實，研究所是你毀的吧，我上億的心血就這麽被你毀了，你知道重建研究所花了我多少時間和金錢嗎！”
張碩無動於衷地看著。
幾分鍾之後，A先生顯然有些累了，一屁股坐到沙發上，看向方博士，“這個人怎麽處理，你看著辦。”
方博士略微的想了想之後，說：“他應該是利用了Sam引導意識回到真實世界的間隙，鑽了個空子才跑出了虛擬世界，既然他發現了這個BUG，那我們自然得先修複，至於他嘛？我覺得倒不是完全沒了作用，隻需要把他的意識抹殺掉，這具身體原來的意識就會複蘇，繼而完全的占據整個身體，對我們來說，又多了一個幫手，你覺得這樣行不行？”
“你不覺得麻煩？”A先生不耐煩地反問。
方博士笑笑，接著說：“咱們現在人手有限，隻能麻煩點了，等以後人多了，自然不用這樣，不過同樣是抹除掉這個人，你不覺得直接抹除掉意識會比直接殺死他來得更加爽快？”
“嘿。”A先生笑道：“這個倒是，意識消亡的過程，那滋味肯定比直接一顆子彈崩了來得痛苦，他給我們帶來這麽多的麻煩，臨死前給他加點佐料，倒是個好主意。”
方博士聽完，命人將吳虞抬到了儀器的金屬板上。
後腦勺再次接入線纜，讓吳虞整個人精神了不少，或許是因為痛苦，也或許是因為臨死前的恐懼。
他呆呆地看著天花板，手腳早已經被束縛住，任憑方博士鼓弄著。
儀器的綠燈亮起，可接下來的一幕卻讓方博士目瞪口呆。
按照目前的情形來看，寄居在麵前這具身體內的意識應該是兩個，一個是吳虞，而另一個應該是這具身體原本的主人趙前，可熒幕上卻顯示存在著三個意識。
這讓方博士頓時有點懵了，難道機器壞了不成？
這台彩虹計劃機器的子機器，原本的作用便是對意識做出篩選和識別，但識別的程度畢竟有限，並不能清楚地顯示每一個意識的原本樣貌特征，隻能根據意識是否被修改過這一點來區分。
此時，這三個意識被修改的時間逐漸顯現出來，第一個意識被修改的時間是一天前，而第二個意識被修改的時間為兩天前，第三個意識被修改的時間則是10個小時以前。這讓方博士犯了難，他甚至一度認為麵前的這具身體內並不存在著吳虞的意識。
為什麽呢？
因為吳虞的意識在方博士的記憶中，沒有被Sam修改過，而Sam給出的答複也是如此，吳虞的意識沒有被修改。但此時熒幕上的三個意識都被修改過，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方博士盯著這熒幕看了半晌，又盯著這具身體看，一旁的A先生將方博士愣著不動，問：“還不快動手？”
“這……好像不對勁啊。”
A先生問：“怎麽不對勁？”
“原本要消除那個沒有被修改過的意識，也就是吳虞的意識，可是這具身體裏一共有三個意識，而且都被修改過，可Sam給出的信息卻不是這樣，機器的記錄也不是這樣。”方博士說完，頓了頓，“會不會我們搞錯了，這個人壓根兒就不是吳虞，而是別的什麽人冒充的？”
A先生狐疑地說：“我看不像，能跟張碩這麽掰扯的，你說不是吳虞，這誰會信？”
“可是，機器顯示的結果是這樣。”
“幹脆直接崩了，搞這麽麻煩，真是。”
方博士做了個停的姿勢，“這還是頭一例，我得想想，會不會是機器出了問題，要是機器沒出問題，那也得分辨出來，否則以後再遇到類似的問題，咱們該怎麽辦，也殺了不成？現在還好說，一個無關緊要的人，以後要是換成個重要人物，咱們要是不小心把本體意識和複製品給同時抹除了，那還怎麽弄？”
A先生點了點頭，“這倒是，那你先弄著，我出去會會下一批誌願者，這裏麵可有咱們的一個大客戶。”
方博士撇撇嘴，隻應了聲：“嗯。”
A先生走了，研究所裏隻剩下張碩和方博士。
“你覺得有什麽辦法分辨一下的？”方博士問。
張碩想了想，“根據修改意識的時間？”
“你具體說說？”
“我和吳虞進入Limbo的時間是兩天前，那個時候意識沒有被修改，隻是被鏡像複製，之後的時間裏出現了被修改之後的意識的化身，時間應該已經過了一天，但是本體意識仍舊沒有被修改，那就有兩種情況，一是這具身體裏的意識不是吳虞的本體意識，二是吳虞在之後的一段時間裏被人修改了意識。”
“我們先假設這具身體裏有吳虞的意識存在，同時也是本體，那麽它被修改的時間一定是在兩天到一天的時間裏被修改，為什麽不是最近的幾個小時呢？因為趙前的意識是在幾個小時之前被修改的，所以10個小時的那個意識一定會是趙前，那麽剩下一天到兩天的這兩個意識。”
“我覺得一天的這個意識更加有可能是吳虞，因為我們進入Limbo的時間隻有短短兩天，虛度的時間就已經有一天了，所以……”
“你說的沒錯。”方博士接話道：“可是Sam修改意識的時間是不能確定是，這批誌願者進入虛擬世界的時間是在一天前，Sam可能是一天前修改，也可能是幾個小時之前，這不太好確定。”
“這個簡單啊，問問Sam不就知道了？”
方博士一拍腦門，“也對啊！直接問問不就知道了，瞧我這腦子。”
“嗨，Sam。”
隨著方博士的聲音傳出，熒幕上很快出現一個玩偶模樣的身影來，圓圓的頭，扁扁的嘴巴，渾身金黃，看著更像是一個蛋黃上長出了嘴巴。
對於方博士的審美，張碩是無力吐槽的，設計Sam的形象居然會是這個樣子……
“我在。”
“幫我查查修改趙前意識的時間。”
“好的，主人。”
Sam的聲音很是溫柔，全然沒有之前的冷漠，兩隻眼睛眯成一條線，看著有幾分蠢萌。
照以往Sam的應變速度，幾乎不到一秒鍾便能給出答案，可是這一次，方博士等到了足足一分鍾的時間也沒能等到Sam的回複，相反，原本看著圓滾滾，有些蠢萌的Sam，周身逐漸變成了黑色，雖然聲音沒變，但看著總覺得有些別扭。
方博士疑惑地拍了拍機器，Sam的聲音隨之傳出，“修改時間為一天前，也就是6月11號下午2點13分。”
“行，我知道了。”
方博士看著黑乎乎的Sam慢慢地變成一個球，從熒幕上消失不見，心裏雖然有些疑惑，但也沒有多問什麽，畢竟Sam有著一些自主權，改換外觀的顏色，這也不是什麽大事，反應稍微遲鈍，可能是數據分析上出了點亂子。
得到了答案，方博士毫不留情地將修改時間為一天前的那個意識直接抹殺掉。
幾分鍾之後，熒幕上隻剩下兩個意識，方博士將它們導回到趙前的身體內。
張碩在一旁問：“博士，怎麽不再抹除一個？兩個意識於一身，可能會出亂子的。”
“沒事。”方博士不以為意，“幹了這麽久的實驗，確實沒有嚐試過將兩個意識融於一身，我倒是很想知道這樣做會產生怎樣的反應，而且這個趙前也不是什麽重要的人，說穿了，以後隻是我們手下的一條狗罷了，既然做了一次實驗成功了，現在有機會，幹嘛不做第二次？兩個意識於一身，我倒是很想看看會有什麽結果，如果成功，我想有些問題也會迎刃而解。”
張碩不再勸說，眼看著趙前的身體逐漸複蘇。
當眼睛睜開的一刻，兩個人都有些激動。
“我怎麽在這兒？”
方博士說：“沒什麽，之前你的身體出現了一些小狀況，現在大概已經解決了。”
“我記得我好像去了一個陌生的屋子，還跟人吵了一架？”
“是你記錯了。”方博士麵帶微笑，上前將“趙前”扶著站立起來。
左顧右盼之後，問：“其他誌願者呢？”
“他們已經先走了。”
“哦。”“趙前”的臉上也有了一絲笑意，“怎麽樣，實驗成功嗎，我的身體有什麽改變？”
“這個，實驗的成功的，你大可以自己去醫院檢查一下。”
“趙前”激動地一把抱住了方博士，連聲說著感謝的話，之後一陣寒暄，“趙前”轉身打算離開研究所。
這時，冷不丁的聽見背後的方博士叫了聲：“吳虞？”
“趙前”的身子頓時停下來，止不住地想要回頭，“嗯？吳虞？”
“哦，沒事。”方博士依舊笑著。
“趙前”慢慢地朝著研究所外走，盡量不讓自己顯得慌亂，但額頭上的汗水已經浸出，心髒也狂跳不止。
來到研究所外，“趙前”總算是鬆了一口氣。
方博士和張碩跟著走出研究所，站在大門口，望著“趙前”趙前的身影，“你說，我們會不會弄錯了？”
“應該不會吧，有Sam提供的時間作為佐證，不是嗎？”
方博士撇撇嘴，似乎對這個答複並不滿意，隻是說：“但願吧。”
眼看著“趙前”的背影消失在道路盡頭，方博士又說：“你帶幾個人去盯著他，一旦發現任何異樣，直接抹殺掉吧，我不想留隱患。”
“還不如現在就……”張碩伸直了手掌，在脖子前一抹。
“這也是個實驗，如果活下來的還是吳虞，那麽就除掉吧，如果成功了，我們也算是積累了經驗，有些事，在不得已的時候，總是要去麵對的。”
張碩領了人，開著車，徑直駛向冬月市區。
話分兩頭，此時的“趙前”自然清楚的知道自己是吳虞，仍舊寄居在趙前的身體內，隻不過由於趙前的意識已經消亡，吳虞的意識成了這具身體完全的主導。
他悄悄地潛回了自己的居所，但還是擔心被人發現，於是收拾了幾件衣物便離開了。
來到大街上，吳虞才發現自己壓根兒沒什麽去處。
回父母家，擔心父母被連累，去朋友家，又擔心朋友被連累。
思來想去，吳虞鬼使神差的來到了米楠所在的心理研究院。白天這裏是工作場所，晚上吳虞可以暫住在這裏，隻不過這需要經過米楠的許可。
吳虞對這個心思詭譎的女人，印象還停留在Limbo中。
“什麽？”米楠表情誇張地看著吳虞，“你說你是誰？”
“我是吳虞。”
“扯呢吧！”米楠罵道：“現在的騙術都這麽離譜的嗎，要假扮一個人，至少你先化化妝再出來好嗎，你這個樣子，你跟我說你是吳虞？”
吳虞這時也是一陣頭大，現實生活中，兩個人原本是有很多交集的，但由於米楠後來到心理研究院上班之後，反而變得沒什麽回憶了，如果有，至少還能提一提。
可現在，一件也沒有，真要說起來，隻記得米楠剛進仁濟醫院時的情景。
“你剛到仁濟醫院時，是我接待的你，對吧？”吳虞說：“你因為和當時的主任醫師關係處理不好，還哭過鼻子，是我在天台上安慰你，對吧？”
米楠眉頭一皺，似笑非笑地看著吳虞，心裏卻是另一番想法，“看來是我搞錯了，吳虞，你什麽時候學會易容術了？”
“我沒時間跟你開玩笑。”吳虞認真地說：“我來你這裏的事，不能告訴任何人，記住，是任何人，你最好也不要問我發生了什麽事，我不想把你牽連進來。”
“搞得還挺神秘。”米楠笑著反問：“是跟嫂子鬧矛盾，被趕出來了吧？”
“不是。”
“那是借了高利貸，還不上，被人追債，所以……”
“不是，好了，你別猜了，你就當我沒來過一樣就行，順便借我一間診室，我大概要在這裏住上幾天。”
“沒問題啊，診室你隨便挑。”
吳虞點頭，而後有些難為情地看著米楠。
“怎麽，還有事？”
“如果可以，而且又方便的話，能不能幫我弄點錢，我現在身無分文，吃飯都是問題。”
米楠低著頭笑，大概還是覺得吳虞是被張了給趕出來的，隨後從錢包裏掏出5張錢遞到吳虞手裏，“要還的啊，還得收利息。”
吳虞幹笑著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