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奇怪哉

感覺觸碰了什麽不該說的話題。白瑾瑜知趣地轉頭,走到窗邊往外看。向塾師已經喝了不少,正靠著官帽椅暈乎乎地打盹。小院景色一覽無餘,最顯眼的是一方假山並一株柳樹。

當時,何知久的屍體就在假山邊上。那假山不大,嶙峋瘦透,上麵裝飾著數點蒼苔,山石微凹處蓄了淺淺的一汪水,一彎小橋橫跨兩邊,一方小亭立在略高處。太湖石裝點得很是雅致,但總感覺有些不對勁。

文娘子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隨口問:“怎麽院子裏隻有山沒有水?孤零零的好奇怪。”

“是,是很奇怪。”白瑾瑜忽而低頭,對小娘子展眉一笑。文娘子沒防備,被他驟然的笑意亮花了眼,心跳莫名就快了兩分,雙頰頓時開始發燙,如三月間灼灼的桃花。

白瑾瑜單手一撐,直接躍到院子裏去,穩穩地落在假山旁。

“喂你做什麽?”文娘子壓低了嗓音問,卻見白瑾瑜徑直假山旁,撩袍蹲下,一套動作幹脆帥氣,像陽光一樣耀眼。

文娘子淘氣心起,想學著白瑾瑜的模樣翻出窗戶。沒想到腳下一滑,不甚文雅地跌到白瑾瑜腳邊,橫躺著實在是不太好看。

幸好沒一頭碰在假山上,要不真……太丟臉了。

她正要爬起來,白瑾瑜忽然伸出手,按住文娘子的頭。

“別動。”

他的掌心帶著淡淡的溫熱,貼在少女柔滑的臉頰上。文娘子不知道他要做什麽,嬌蠻的脾氣奇跡般的沒有發作,愣愣的任由白瑾瑜擺布。

“你,你要做什麽?”少女從牙縫擠出幾個字。

白瑾瑜不理會她,隻把她的頭擺放好,臉朝下,麵朝書房,又左右看了看,仿佛確定了什麽,才問:“你看到了什麽?”

文娘子差點跳起來揮拳打人,奈何情勢比人強,白瑾瑜隻一伸手,她的臉便死死壓在冰涼的石地上,掙脫不了。

“看到了書房的窗,還有博古架上的紙。”

兩句話說出口,咬牙切齒的味兒很重。白瑾瑜鬆開手,拉她起身:“多謝。”

“信不信我……”文娘子一邊放狠話,一邊伸手回應。哪知白瑾瑜剛一握住她的手腕,猛地一推,將她推到在地。

文娘子真的怒了:“白瑾瑜你!”

白瑾瑜驟然躍到假山上,旋即單手揮出,幾隻梅花針破風而去。文娘子大驚,立刻就地一滾,躲到最近的梧桐樹下。隻看見白瑾瑜攀上屋頂,衝出去後,就再沒見蹤影了。

連偷襲者是誰都沒看見,就跑了?文娘子微微皺眉,正想出去一探究竟,喝得暈乎乎的向塾師咣當一聲,又滾到地上坐著。睜著醉眼,老半天才認出文娘子,打著酒嗝說:“你你,你還沒走啊?”

文娘子不理會他,直衝衝奔出了門。向塾師不悅,結結巴巴道:“傷……傷風敗俗!”

“啪”臉上挨了重重一掌,立刻紅漲起來。向塾師的酒醒了大半,嚇得四下張望。哪裏有人?哪裏有人?臉上火辣辣的是什麽?難道是老何責怪自己?嚇得向塾師連滾帶爬地跪在何知久靈前,燒了好些紙錢。

當天晚上,文娘子推開白瑾瑜家的門,一見到那銀白色的身影靠坐在樹上,半舊的石桌上放著壺酒,旁邊一碟子肉脯一碟子杏脯,頓時鬆了一口氣。

“你還好吧?”文娘子熟稔地坐到他身邊,等了許久,半聲回應也無。

小院裏,有些難捱的寂靜。她默默低頭,掃了一眼杏脯,撚起一片嚐了嚐,微酸的味兒讓她眯起了眼。

“謝謝。”許久,白瑾瑜才開口,衝著少女淡淡笑了笑:“這麽久了,第一次有人問我好不好。”和輕風一般溫柔的語調,文娘子聽出了一絲落寞。

文娘子咬著下唇,問:“偷襲你的人,是你認識的?你朋友?”

白瑾瑜點頭:“是曾經的兄弟。他來警告我,別想借著立功回到白家。認祖歸宗,我這輩子多別想。”

“是白琅?”

白瑾瑜低頭看她,自嘲地笑笑:“看來,白家那點子破事,你也知道。”

“可是,你用心辦案根本不是為了什麽認祖歸宗,你隻是盡責罷了。”

白瑾瑜沒有說話,隻是抬頭看了看月亮的位置,又吞下一杯冷酒。文娘子忽然低低地問:“聽說你……令尊本是白家繼承人,卻被逐出家族,可有此事?”

“是啊。”白瑾瑜漫不經心地收好瓶子,“這事滿成都府都知道,你不必如此。”

文娘子心頭忡怔,一時竟說不出話來。這般家族大事,擱在任何人身上都算得上恥辱,他這般雲淡風輕。忽聽白瑾瑜問:“你叫什麽名字?”聲音低喃溫柔,與夜風化為一體。

如飲下醇美的酒,少女心頭幾絲迷醉別開臉,低聲道:“我姓文,雙名瑟瑟。”

白瑾瑜仿佛瞬間換了一張臉皮,整個五官頓時鮮活起來,跳下樹幹閃到少女對麵:“瑟瑟?半江瑟瑟半江紅的瑟瑟?好名字。”

瑟瑟登時明白自己上了白瑾瑜的當。彎彎曲曲了半天,他的目的竟然是套話!她氣得跳起,指著白瑾瑜大叫:“姓白的,你!”

白瑾瑜根本不理會她的憤怒,自顧自道:“你叫瑟瑟?倒是不錯,為你賜名的人定然風雅無比。”

瑟瑟卻是沉默了。許久,她才抬起頭,幽幽開口:“是,的確風雅,隻是……”

風兒颯颯拂過,少女仿佛換了一番模樣,白天的聰慧靈動,在夜間便做了愁腸百結。她突然跳起來,快步奔了出去。白瑾瑜望著她的背影,沒有作聲,默默地回到庭院中,對月獨斟。

白天偷襲白瑾瑜和謝寸金的,正是白琅。他是特地來警告的:“別以為攀咬上白家就能認祖歸宗。告訴你,沒門。”

“你看到女人不是繡蘿。”

白瑾瑜漫不經心的笑笑:“不好意思,我從來沒說過我看到了薑氏,白統領著什麽急?”

白琅臉色微變。的確,白瑾瑜是被一個看著像薑繡蘿的女人引去了苦水井巷,進而發現何知久的屍體,但是他並沒有將這事聲張,白琅又是怎麽知道的?

白瑾瑜看向白琅的目光中,鋒芒一閃而過。在何知久之死這事上,薑繡蘿,或者白琅又扮演了什麽角色?

“隨便你怎麽猜測。”白琅倨傲地看著白瑾瑜,“我隻是警告你,白家不是那麽好惹的。”

白瑾瑜想得越久,越篤定了一件事。何知久身上一定有秘密,這個秘密直接將自己扯進漩渦裏,更導致了李和雍這位少年的失蹤。而找到這個秘密的鑰匙,就藏在何知久的家裏。

擇日不如撞日,夜探一下吧。

苦水井巷一片寂靜,隻有倒數第二間宅子還有些許的燭光,微微蒙蒙,像母親懸掛的心。白瑾瑜搖搖頭,輕輕落在何知久靈堂裏。

守靈的是胖胖的詹老板。想是白日裏做生意做累了,他正靠著床柱打盹,鼾聲忽輕忽重撲來,仿佛不可捉摸的潮水。白瑾瑜借著月色,在書房裏晃了一圈,與白天一樣,一無所獲。

他做到書桌旁,靜下心來思忖。從使用了千日不醉這一情況來看,這事擺明是皇城司幹的。棺材笑已經遞了消息,皇城司沒承認。那麽,便是有人私下做的。殺了人,又翻東西,極大的可能是奉命行事。奉誰的令?那位,還是那一位?

一個拋卻了官身的普通人,有什麽值得動用皇城司的暗樁?對,就是暗樁。何知久死的當天,巷子口的狗沒叫,能將下藥、逼問、殺人做得如此順溜的,隻能是巷子裏的人。開私塾的向塾師,開書店的詹老板,開裝裱鋪子的侯五,替人縫補的李寡婦,還有遊手好閑的鄭老四。

看起來是普通人的命案,線索是如此的少而繁雜。白瑾瑜有些焦躁,站到窗前想吹吹夜風,剛推開窗戶,冷不丁被眼前的情景嚇一大跳。

院子裏有個枯瘦的老人正陰森森地盯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