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探花郎

苦水井巷還是那等平平靜靜的情形。白瑾瑜在巷口盯了約莫有小半個時辰,沒見著可疑的人出入。發生在巷子最深處的不幸事件,如同大海裏一個不起眼的小浪花,還沒引起關注,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京城裏每天發生那麽多的事,一個無名小卒的死,實在太過渺小。

即便如此,白瑾瑜還是踏進了昨日發現屍體的那戶宅子,放下奠儀,規規矩矩上了三炷香。

“公子是何老弟的什麽人?”守靈的是一位胖胖的中年人,未開口已露了三分市儈的笑,看著像是坐店的掌櫃。不知道他和孟房東是什麽關係。

白瑾瑜還禮:“非親非故,不過昨日在此地尋租房,卻發現了房東已經身故。想來也是別樣的緣分,特來祭奠。”

胖掌櫃恍然大悟:“就是公子你和老侯發現了何老弟的遺體?公子有心了。”

“足下是?”

“某姓詹,租了何老弟的房,開了一間小小書肆。”詹掌櫃道:“何老弟沒什麽親戚,身後事就由我們幾個鄰居互相照看。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嘛……”

白瑾瑜笑著附和,還想再問問更多的情況,門外又來了人吊唁。詹掌櫃歉意地笑笑,忙迎上去。

靈堂擺在正屋裏,香燭氣嫋嫋上升。幔布略陳舊,棺材也是才做好的薄板材。主人顯然沒料到自己會意外猝死,身後事都不曾提前料理。小小的庭院,青石板為地,兩條石子路在中心交錯,其中一條,將大門和正房的門連接起來,相交的另一條石子路扭扭曲曲的,頗有些曲徑通幽的意味。

想起刑部的仵作給出的結論,孟延的屍身上外無傷,內無毒,猝死。

白瑾瑜的目光落在棺材上。昨夜,那位少年送來的信裏,隻有寥寥數語。寫信人自述,自己的死是他人所害,而且害他之人本事、來頭很大,定會用些陰私手段,普通衙門是沒辦法察覺的。

信上說:吾與令尊相交已久,但請世侄施以援手。令尊之事,稍後亦會有線索。最後落款是一方印章,上刻兩個小巧的小篆——何延。

引起白瑾瑜注意的是,這方印章並不是鮮紅的印泥,而是黑色的墨印。旁白還有一個的指印,想來就是躺在棺材中的主人。

半柱香後,白瑾瑜已經從西邊的臥房出來,邁進了東邊的書房。臥房沒有特別可疑的地方,而書房裏一麵牆靠著一架博古架,格子裏滿滿壘的全是紙,粗粗翻閱一下,大多寫滿了字,有好幾張還蓋了墨印,與昨日的信一樣,落的都是“何延”款。架子前是一方大案,筆筒裏插的筆,粗粗細細,如小樹林一般。牆上掛著幾幅字,都是裱裝好了的。白瑾瑜才瞄去一眼,便已挪不開目光了。

好字!

他平日也接觸了不少字畫,從未見過這般墨寶。起筆看似隨意,慢慢漸入佳境,白毫黑墨中如有一股沉鬱頓挫之氣,借著筆力揮發出來。主人仿佛有天大的不平事,哽結於心頭,揮灑在筆端。書寫的內容也不是什麽聖人謝,幾乎都是李商隱的情詩,什麽“錦瑟無端五十弦”“青鳥殷勤為探看”等等,莫名有種思而不得的哀傷。最奇怪的是,牆上還有一張小條幅,寫著“子夜望誰歸”。

這位何氏房東,隻怕不簡單。

白瑾瑜想了想,從博古架上抽走一張“墨寶”,卷好放進袖子裏。剛想離開,步子又頓住了。

屋子裏飄著一股不同尋常的味兒。

白瑾瑜慢慢轉過身體,搜索一圈後,慢慢閉上眼,放緩了呼吸,一點點搜索去。不是墨香,不是燭煙,是另一股微不可查的味道。

昨天,在發現屍體的時候,他也曾嗅到過同樣的味道。隻是,當時太匆忙,他以為是別的什麽的花香,並沒有理會。此刻再次嗅到,十分熟悉。

對了,花香!

千日不醉!

這是前朝的秘藥,一位太醫無意中製出。它的味道太過特殊,隻嗅過一次,便令人難以忘懷。初入鼻端,仿佛百花齊放。隻吸了一點還好,人就是覺得精神煥發。若是不小心多了,人的五感就是被無限放大。一丁點的感覺擴張成數倍乃至百倍,刀子割破指尖的痛變成抓心掏肺,無比真實。用在刑訊上,是百試百靈。

千日不醉配置的法子太複雜,據白瑾瑜所知,皇城司手頭有好些個秘藥,真是千金難求,千日不醉算一個,嚐著有淡淡甜味但其實能置人於死地蜜露也算。不過這兩種藥的庫存量極少。怎麽會出現在這間普通的宅子裏?

何延,你到底是什麽人,需要用千日不醉來對付你?

到了刑部,白瑾瑜直接進了東長山的廨署。

東長山放下手裏的卷,看了看白瑾瑜,波瀾不驚地問:“何事?”

白瑾瑜笑嘻嘻地反問:“很忙?”

“有屁快放!”東長山反手就扔去一支筆,平日不苟謝笑的棺材臉上多了幾許情緒波動。

白瑾瑜不以為意,拉過椅子坐到東長山對麵:“西山寺的案子現在怎麽樣?那位,沒說什麽?”伸出手指,上屋頂指了指。

“你不得了獎賞嗎,還問?”東長山道:“至於其他人高不高興……嗬嗬。說罷,什麽事?”

白瑾瑜也不多廢話,從袖子裏摸出那款墨寶,平攤在木案上:“昨天陛下出行春祭,刑部的暗樁子是誰安排的?”

東長山皺眉:“問這做什麽?林副點檢擬的。”

“昨天,我不是發現有人死了麽?總覺得有些巧合,今天我再去看了下,帶回來這個。”白瑾瑜敲了敲大案,“你看看,這字,能看出什麽來?”

人人隻知道刑部的東長山性子古板,六親不認,所以在眾人的想象中,他就是石頭一般的人物,無悲無喜,無欲無求。其實,東長山隻有一個愛好——鑒賞書法。古往今來,隻有有點名氣的人物,東長山都會留意賞玩他們的字。不過,他就是賞玩而已,一不要二不拿,再喜歡也多看片刻,絕對不據為己有。

不巧,知道東長山有這愛好的,世上不超過五人。不巧,白瑾瑜正好是這五分之一。

“你闖到我這裏來,就是讓我看這無名小卒的字?”東長山隻瞥了一眼,道。一眼之下,他又想起了什麽,伸手抓過那張紙,細細看了起來。

這一看,便用了一柱香的時間。連林超副檢點進來送卷宗,也被揮手趕了出去。

白瑾瑜也不催他,抄著雙臂打盹。不知過了多久,他聽見東長山的聲音,透著不尋常的嚴肅:“你從哪裏得來的?”

有戲!白瑾瑜睜眼:“昨日發現的那個死人屋子裏隨意拿的。”

“隨意?你隨意得好啊。”東長山看著白瑾瑜的眼神很奇怪:“你知不知道這字是誰寫的?”

白瑾瑜很無辜的攤手:“我要知道了就不來問你了。”

“三十年前乙卯科,狀元是誰,榜眼是誰,你知道嗎?”

白瑾瑜真懷疑東長山常年板著一張臉,已經傻掉了。他不僅忘記了怎麽笑,腦子還出了問題。

“你都說了三十年前,那是我還沒出生。我怎麽知道?”

“探花是誰?”

“這個嘛,我倒是聽我爹提起過,是側帽探花何知久。”

東長山唇角動了動,仿佛是笑。白瑾瑜開始還有些疑惑,突然想到了什麽,當即被驚出一身冷汗,抓回在東長山手中的紙:“何?何延?何知久?是他?他不是早就失蹤了嗎?”

“何知久,字延,乙卯科探花。”東長山緩緩坐回官帽椅上,目光漸漸深沉下來:“是。十多年前就失蹤的何使節,他的字怎麽會在你的手裏?”

白瑾瑜頓覺懷裏藏著的那封信重若千鈞。

像是想起了很多事,東長山閉上眼,說出的每個字仿若重逾千斤:“何知久當年文采盛名,先帝欽點中書舍人,每晚值絲綸閣,一時風頭無量。”

東長山的話沒頭沒腦,但絕不可能說廢話。白瑾瑜靜靜聽著,盤算得飛快。中書舍人是天子近臣,起草詔令,實屬實權中的實權。

“先帝勤於政務,批閱奏折道深夜。聽說他就算去了後妃殿中,也會傳召何知久草擬詔書。”東長山道,“言官們幾次上書,說什麽穢亂宮闈。先帝大怒,說言官不言正事,隻拿天家顏麵做功績,言官這才消停了不少。”

白瑾瑜聽宮闈秘史聽得津津有味,忍不住問:“那何知久怎麽就跑了?”

東長山細小的眼倏爾睜開,瞥向年輕人,一點精光乍盛:“這麽古怪的事,查不查,在你。”他眼中銳利的光又消失了。

白瑾瑜抓著“墨寶”,悶聲不吭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