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再逢伊

白瑾瑜回到宅子時,申時已過,日頭正沉沉西下,似墜非墜。白瑾瑜遠遠瞧著自家門前的柳樹下守著一個人。老遠就被她一身月白底鑲銀邊的衣裳閃瞎了眼。

待看清楚了那人的相貌,白瑾瑜有些疲憊的心情頓時被柳枝勾走,忍不住揚起了唇,笑道:“嘖嘖,我當是誰。原來是那個不告而別的小娘子。”

“別小娘子長小娘子短的,當心我揍你啊!”

這女子身量頗高,隻比白瑾瑜矮半個頭,瞪著白瑾瑜的氣勢十足。明明是姣好清麗的少女,偏偏穿著華貴的男裝。白淨的臉頰如羊脂玉一般瑩潤,雙眸皎皎,嗓音不似女孩子那般甜脆,反而略低沉,有一股不輸男兒的豪爽氣。正是前不久與白瑾瑜聯手破了西山寺窩藏重犯一案的美麗少女。

白瑾瑜抄著手笑:“那我該叫你什麽?矮冬瓜?”

少女不怒反笑:“你也高不了我多少,莫非是矮南瓜?”

果然不能同女人講道理。這邏輯,白瑾瑜甘拜下風。

他摸摸鼻子,假模假樣地拱手問好:“請問這位娘子,有何貴幹?”

“找個人一起喝酒。”少女抬起小巧的下巴,得意洋洋地踢了踢腳旁的兩個小罐,“喏,桃紅梨白,剛弄到手的。等你半天了。”

早知道有好酒佳人等著自己,說什麽也在苦水井巷盤桓那麽久。一聽說“桃紅李白”四字,白瑾瑜眉眼一挑,一股子清冽的酒香從靈台漫出,順著舌根,一直漫到心底。這酒是千真萬真的難得。就算沒被趕出白家以前,父親也隻是機緣巧合下喝過一兩次,每次還特意用筷子尖挑了點讓還是孩童的他嚐嚐味。

記憶裏的甘冽,瞬間與手中透徹清亮的酒重合在一起。

“好酒。”

少女瞥他一眼,皺眉看著粗糙的陶碗:“你家就沒更好的杯子了嗎?第一次見有人用粗陶碗盛桃紅李白。”說罷,仰頭飲下。

白瑾瑜看著少女側顏,眼中偶爾漾出迷茫愁苦,隻做不知地笑笑:“沒錢。”

“刑部發的俸祿,還不夠你全家花?”少女意有所指地環視一圈。雖說白瑾瑜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但這種屋子,家徒四壁多算不上,耗子平日也不肯上門做客的。

白瑾瑜半眯了眼,低頭嗅了嗅杯中酒:“不夠。”

如此直接坦白,少女翻了個白眼,偏頭過去不理他。卻聽白瑾瑜懶洋洋道:“想知道我的俸祿去了什麽地方嗎?”

“誰想知道。”少女不屑地嘀咕。

兩人就坐在白瑾瑜宅子前的小庭院裏。無花無水,就一桌兩凳,相對飲酒,有一句沒一句的拌嘴,權做佐酒小菜,在不知不覺間已經空了一壇。

白瑾瑜笑道:“可是我想知道娘子怎麽稱呼。”

“這兩件事有關係嗎?”少女反問。

白瑾瑜點頭,五分鄭重加五分正經,等於十分不著調到:“當然有。萬事萬物總是有關聯的,隻在於人知道或者不知道而已。”

“一派胡言。”

白瑾瑜搖搖頭:“小姑娘,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少女正要駁斥兩句,牆外傳來一陣敲門聲。

“請問,”青磚牆外,傳來一個陌生的少年郎的聲音,“這裏是……那個白公子的家嗎?”

白瑾瑜目光微微一凜,放下杯子站起身時,腰已挺得筆直。他的身後,少女望向門外的目光多了一絲警惕

大半晚上的,還有一個時辰就要宵禁,誰會來?

白瑾瑜站在門邊,手靠在門閂上,低聲問:“什麽人?”

“我來給白公子送一封信。”少年的聲音很有特點,大抵正在變聲,像公鴨叫的嘎嘎聲,很難聽。

“太晚了,明日來吧。”

“不行,必須今天晚上送到,先生說,如果不在當天晚上把信交給白公子,他就白死了。”

吱呀一聲,掉了漆的木門打開了。白瑾瑜露出半張臉,伸出手:“我就是白公子,信拿來。”

門外站著位少年,十四五的年紀,神色略略哀傷。他穿著一身新作的素白衣裳,像是在服喪。雖然白瑾瑜這般說,他卻沒立刻交出書信,先是行了禮,再抬頭細看白瑾瑜的臉,口中念念有詞:“嗯,相貌俊美,比女人還漂亮。”

若這話從其他人口裏說出,白瑾瑜早就黑了臉,一拳送去算是見麵禮。但這少年的口吻不似**浪兒,而是在印證什麽。

“看夠了嗎?拿來,不怕你什麽先生白死嗎?”

少年搖搖頭,再次提出要求:“請白公子伸出左手腕,讓晚生看看,你的左關處是否有顆紅痣。”

白瑾瑜已經出到半途的拂穴手若無其事地撐到門上。雖然手腕算不得多隱私的地方,但在他刻意隱藏下,並沒有多少人知道這事。陌生的少年怎麽會知道?

少年不卑不亢,徐徐而立,顯然是讀過聖賢書。白瑾瑜緩緩伸出手,皎潔的月色下,殷紅的米粒痣格外刺眼。

“白公子,晚生唐突了。”少年撕開素服袖子,從夾層中摸出一封封好的信,雙手捧著遞給白瑾瑜,“先生姓何,於今日醜寅之交身故。先生曾交代於晚生,若無晚生陪伴之下,先生離世,其死定是為他人所害。晚生務必在當天將這封信交給白公子。”少年左右看了看,從袖子裏再摸出一張紙條,遞給白瑾瑜。

普通泛黃的紙條上,隻有一句話,且是最重要的一句話——吾之死,與令尊白祈有關。

白瑾瑜握著紙條,手心涔涔全是汗珠。父親已經失蹤多年,刑部的捕快、耳目遍布天下,也沒找到他的蹤跡,怎麽突然死掉的一個陌生人,會跟父親有關?

少年說,先生姓何,今日身死。何?對了,在苦水井巷發現的屍體,便是姓何。

夜風徐來,白瑾瑜一直坐在石桌旁,一動不動。共飲的少女已經告辭離開了良久。小庭窄陋,仿佛還回**著她低沉的嗓音。

可惜,還是不知道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