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羊入虎口
“號外!號外!上海泰安瓷業總經理黃天銘宣判死刑,將於半月之後執行!”
報童稚嫩的聲音與這死氣沉沉的消息著實相絀。然而,黃天銘的死刑宣判猶如一股新鮮血液,注入這沉悶且平平無奇上海灘。
一瞬間,政、商兩界炸開了鍋。各大報社為求其真相,紛紛圍追堵截在法租界警局、黃氏公府以及上海泰安瓷業門口。而曾經輝煌耀眼的瓷界龍頭企業,此刻卻淪落為市井小民茶餘飯後的談資。
黃氏公府
雲氏姐妹倆在接到消息的第一時間,便趕往黃府求證,卻不料推開門一瞬間,險些撞見恰好出門的何叔。
府內大廳死寂無聲,隻聞見何氏撲倒在沙發上痛哭流涕,傷心欲絕。而黃老爺坐在正中,暮氣沉沉,黃宗鈺站於一旁,焦急忙慌寫滿一臉。
“黃伯父,天銘哥之事難道真沒有挽回的餘地?”
雲曦急忙問道。
然而,縱使是一張飽經風霜,向來沉穩老練的臉,在此刻也不禁流露出茫然失措的神色。
“父親,法租界那邊你不是已經打點過了嗎?為何他們還要揪著不放?難不成真要把大哥的命賠給那幫人?”
黃宗鈺也插話道。
而一旁哭泣的何氏突然發怒,直指黃宗鈺,撕心裂肺道:“住口!我看你是巴不得你大哥判死刑,這行你就好繼承我黃家的產業是嗎?你這賤人蹄子生下來不知廉恥的東西,我們養你育你,你不懂得感恩戴德,反而日日咒你大哥,我真是後悔以前沒把你扔出去!”
黃宗鈺知她正在氣頭,不欲與之爭辯,強忍咽下。但雲磬卻有些氣不過,“黃夫人……”
雲曦趕忙拉住她,掐下話頭道:“黃夫人,眼下傷心也罷,發怒也罷,對救出天銘哥於事無補。”
“雲曦,難道你也……”
“夠了!”
黃老也突然怒吼一聲,轉頭看向何氏,沉聲道:“從天銘入獄到現在,宗鈺和雲曦既要幫我管顧公司,又要暗中調查案件。而你呢,你做過什麽,一日到頭除了哭就是抱怨。再說,若非當初天銘惹出這些事端被人抓了把柄,‘泰安’能走到今天這個地步?”
何氏詫異斐然,不敢置信黃耀國竟會如此責備於她,“老爺,您在說什麽?天銘自出任總經理一職,一直盡心盡力輔佐你,替你管理公司,這些年,‘泰安’的業績蒸蒸日上,這些你也看在眼裏,如今他下獄本就是奸人陷害,你不去救他,卻還要說出這種話,你……你……”
何氏氣急,喘息不順,隻覺兩眼一抹黑,身體瞬間倒了下去。
眾人急忙將人送回房間。
樓梯間慌張的腳步聲許久才停歇,此時,站在房外的黃耀國借由門縫朝裏看了一眼,見何氏平穩睡下,才勉強安心。
何叔攙扶著黃耀國回到書房。兩人此刻皆心力交瘁,卻又勉強支撐。
“老爺,大夫已經看過了,夫人隻是一時氣急攻心,心火上湧這才導致暈厥,隻要靜養休息,不出幾日便會痊愈。”
何叔瞧上黃耀國憔悴的神色,寬慰道。
黃耀國卻頗覺無奈,連聲歎氣道:“如今天銘被判死刑,‘泰安’又被下令整改,我的身體每況愈下,這個節骨眼,她雖心性蠻橫,卻非絕情之人,怎會不擔心天銘,不擔心我,還有整個黃家呢?”
“那是否要將大少爺所做之事告知夫人?”
何叔話音剛落,黃耀國連連擺手,語氣決絕道:“無需,她疼天銘得緊,加之天銘又是她一手教養長大,她絕不相信天銘會做出此等利令智昏、數典忘祖之事。”
“那夫人……”
何叔原本便是隨何氏一同陪嫁而來,感情自身深厚,此刻他又何嚐不擔心?
“派人將她送回娘家,上海發生之事,嚴禁泄露給她!”
“好,我這就去安排!”
何叔應下,正欲出門吩咐,卻在轉身之際被黃耀國叫住,“何叔,天銘也是你看著長大的,你相信這些事都是他做的嗎?”
何叔頓在原地,不知該如何開口,隻歎道:“老爺又是否相信?”
“可那些證據……”
何叔沉思片刻,方才穩聲回道:“證據亦假亦真,全憑老爺所想,若是有人蓄意陷害,便是假的,也成真的了!”
何叔這番話倒是點醒黃耀國,這些時日因“泰安”整改,他已無暇查證那些證據真偽,隻當有天銘的簽章便信以為真。如若真有人蓄意報複,弄這些簽章以假亂真,也非難事!
“隻是,天銘的私印和簽章絕非尋常之人能接觸到,究竟是誰?”
未消多時,兩人同時想到一處。
“難道是……”
“楚歌!”
“楚少爺!”
兩人近乎異口同聲,脫口而出同一個人。
黃宗鈺與雲氏姐妹失落得走出黃府,房簷下翠柳迎風吹徐,幾隻烏鴉從上空劃過,偏偏落在黃宗鈺眼裏,引得他悶悶冷哼一聲。
雲磬見他心情不佳,以為他仍對何氏所言耿耿於懷,便上前安撫道:“她說的,你又何必放在心上。她最是看中大少爺,如今他被判死刑,你叫她一個做母親之人,如何能接受?”
“你說的這些,我又何嚐不知,別人隻道我整日花天酒地,是個不折不扣的敗家子。但我雖愛享樂,卻不愚蠢,我自知事情分輕重緩急,眼下也不會與她計較。隻是大哥……”
談及黃天銘,黃宗鈺眼中不知為何竟生出一絲落寞之色。他突然抓住雲磬,略顯緊張得問道:“如果……如果今日入獄之人是我,以大哥的才智,斷不會令‘泰安’走到如今這一步對嗎?”
雲磬不知他為何如此激動,隻是柔聲道:“你已經做的很好了,既定之事,便是有再多的假設,也挽回不了如今的現狀。”
“不,或許還有挽救的餘地!”
雲曦突然仰頭,視線匯之地被高樓所阻,但穿過高樓目光所不能及之地,有著他們心中都十分惦念之人。
“你當真還相信他?”黃宗鈺疑惑道,眸色卻十分澄清。
雲曦並未直言,神色卻略顯疲憊,隻唇角溢出一絲沉重的哀歎,“你我所想,並非一人。”
“嗯?”黃宗鈺更是疑惑不解,“難不成你想去找……不行,絕對不行。暫且不論他對你有所企圖,狼子野心已是路人皆知。他與黃家隻見的仇恨也決不允許他幫你,更何況,他是英吉利商會的代表,又怎會交出圖譜?”
雲曦突然睜開眼,眼神中多出一份堅決,“凡事隻消有一線生機,都須得嚐試之後方可下結論。”
但黃宗鈺與雲磬卻萬般不肯,“詹姆斯此人城府極深,斷不可能如此輕易交付真心與人,你有求於他,主動現身,便是羊入虎口,屆時處處被動受限於他,你還談何拿回圖譜?不行,我絕不同意!”
“我倒覺得這是一個不錯的主意!”
一個倉促的聲音不經意間闖入幾人的對話之中。
三人皆是一驚,待看清來人之後,又多了些安心。
“何探長,你終於回來了!”來人正是留在景鎮,遲遲未歸的何深。
“你剛才所說是何意,難道你同意讓雲曦去與那個混蛋做交易?”黃宗鈺頗為不忿。
雖說楚歌此時仍在牢中,但他亦有責替楚歌守護好雲曦,兩人即便沒有公開,但眾人早已心照不宣。更何況,詹姆斯是他們的敵人,黃宗鈺做不出把夥伴推向火坑之事!
“此事稍後再議,我匆忙敢來,乃是有要事通知你們!”
雲曦聽著何深的聲音,不知為何心生悲楚,她看了一眼何深的神情,那種感覺更甚。她有些恐慌,卻不明原因。即便是前幾日商會下達整改“泰安”都通知之時,她也未曾有過如此悲鬱之情。
她猛然生出一種逃避的想法,她想捂住雙耳……
“楚歌……死了!”
何深說出口的四個字,猶如四道銷魂釘,一顆一顆釘在她的心尖。
她驀地愣在原地,茫然失措得看著何深,視線忽然有些飄忽不定。
“你……你說什麽?”她的聲音在喉嚨裏顫抖,嘴唇也不由自主的抽搐。
“姐……”雲磬有些擔心,連忙走近將她扶穩。
黃宗鈺也是麵如土色,一臉驚愕得看著何深,“何探長,你開這種玩笑,就有些過分了!”
黃宗鈺還故作鎮定地笑了笑,希望緩和這震驚的氣氛,卻不料何深根本不配合。他的神情始終如一,似乎何深的死訊對他而言,也隻不過是監獄中少了一個犯人而已。
“你給我說清楚,”黃宗鈺赫然大怒,揪起何深的衣領質問道,“你們不由分說的從我家把楚哥抓走,眼下才過兩日,他就死了,這未免太荒唐至極了吧?”
何深一掌扣住黃宗鈺的雙腕,瞬間提氣將其震開,兩人眼神對視之間,黃宗鈺終在他的眸色中捕捉到一絲惋惜與哀傷。
“具體情況我不甚詳悉,我也是昨夜趕回警局之時,才被人告知……”
“屍體呢?”雲曦突然打斷,直問道。
“已經被警局的弟兄草草下葬了!”
此時,便是雲曦怒氣上湧,她目眥盡裂,死死盯著何深,語氣陰沉道:“帶我去!”
何深無奈歎了口氣,將三人帶上車,朝城郊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