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夜半槍聲

從禮查飯店出來,月亮早不知何時掛上了樹梢,他不免於心底埋怨起黃宗鈺,原本早該離場的他,愣是被宗鈺拖住。

“感情我這些時日奔波查案為的是誰?竟然還如此?”黃昊哲皺了皺眉,臉上醉意微醺,泛起點點緋紅,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耽誤下去,今晚如不能解剖屍體,再等到明日晚上,隻怕警察局已經將屍體焚燒了。屆時再有任何證據,也隻怕化作青煙不複存在。

他喚來司機,將他送至虹口外街口,便獨自一人往裏走。雖經過了六十年,但虹口區的大致街巷並未有多少改變,他憑著自己的印象拐入一小巷之中,穿街而過,最後順利的站在濟善醫院的大門前。

在此之前,他便從何深口中得知,租界警察局處理屍體的方式十分草率,尤其是這些無人認領的屍體,在與之協商合作的醫院太平間處劈出一塊當作停屍房,停上兩日便交由醫院焚燒處理,警局再付上一筆勞務費,算是省了一些精力。

起初,他還有些咒惡這些醜陋的血蛭,如今反而方便了他。

他並未急於推門而入,此時雖是夜幕,但街上的煙火氣息卻十分濃鬱。或許是因為夜晚的緣故,亦或是即將要做的事,令他的心裏產生了一種難以言表的異樣的感覺。

不同於飲酒之後的遲緩,此刻的他,心跳愈發加速,感官也變得更加敏銳,他突然注意到許多細節,比如,蹲守在街角正抽著旱煙的黃包車夫,眼神似乎一直凝視著他的方向,比如,混沌攤上本該忙碌的老板,眼神停留在他的身上,時間未免久了些,又或是衣衫襤褸的乞丐,竟然敢直接瞪著他看……

這一切,在他眼中,實在過於奇怪。

他有意的閃避這些人的目光,下意識加快了步伐,一連拐了好幾個彎才勉強停下腳步,扶住旁邊的牆歇了幾口氣。

酒精早在恐懼的運動當中變成汗液揮發掉了,唯獨那種奇怪的感覺一直縈繞在他的四周。

但他顧不上這些,四周觀望了一會兒,確定沒有人之後,便攀上了醫院的後牆。

在這種兩層樓的醫院,太平間並不難找,沒有地下室之類的地方,便隻會在某個被孤立的陰暗的角落。

果然,穿過醫院大樓,後麵就出現了一棟矮小的平頂倉庫,倉庫四麵封閉,估計僅在正門處或是頂上開有通氣窗口,否則屍體腐敗的氣味易從中散發,招致惡臭。

他靠近幾步,便隻覺四周昏暗無比,月光儼然被房簷擋住,倉庫的兩側比鄰兩棟老宅,房簷上的瓦礫披上一層寒霜,在細縫中透露風聲的消息。須臾間,“窸窸窣窣”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它的速度極快,不消多時便從兩邊的甬道朝中間匯聚,黃昊哲嚇得打了個冷戰,快速後撤了一步,卻不料被身後的石塊絆了一跤,他重重的摔在地上,但隨即而來腳下突生一股冰涼,大腦瞬間一怔,他愣在原地一動不動,任由那冰涼刺骨的東西從腳上一寸寸爬過,它吐出的紅芯子,還有它身上依稀可辨認的彩色花斑,在月光之下仿佛勾魂戾器,膽小的隻怕現在已然變成一具死屍。

他屏住呼吸,待它徹底走遠了,才沉沉得鬆了一口氣。

這夜,黑的緊,風,也漸變冷徹,剛才一出已經令他完全醒酒,他站起身,輕聲推開停屍房的門,打開早已準備好的手電,一具具屍體找過去。

掀到第三排時,他終於找到了侯海。

工具箱一開始便放在車內,故而基本的解剖工具也全都齊全,他最先剖開屍體的胸腹,緊接是呼吸道,最後便是頭顱。

大約一個小時之後,他用最後一根線將屍體腹腔縫合,得意的笑道,“果然不出我所料,侯海並非死於意外,而是他殺!”

得出結論之後,他將那塊白色布重新覆蓋在侯海的屍身之上,可當他轉身欲離開之際,眼角餘光突然瞥見右邊的屍體上的白色屍布折起了一半。

“怎麽回事?我並沒有掀開過他,它怎麽會……”

他不由自在的握緊了手中的工具包,一點點往旁邊移動,但他還沒走出兩步,腳踝突然被什麽東西緊緊抓住,身體重心瞬間不穩,他直接朝那具屍體趴下去。

那張詭異的臉,直接印在他眼前,隱約之間,他竟乎感覺下一秒它們就會發生屍變,睜開猙獰的雙眼怒視著他。

他迅速從屍體身上爬起來,才發現這白色屍布輕緩的從屍身上滑落了下來。

他當即意識到,難道是因為氣流?

可是,整個倉庫唯一可能有氣流變化的除了大門,便隻有……

頂上的窗戶。

他顫顫巍巍的抬起頭,恰好看見房頂窗戶上,多出了一雙眼睛……

禮查飯店頂層設有一層演樂大廳,極為寬敞疏闊,高窗穹頂嵌著金黃燦燦之物,更是一片雍容華貴、紙醉金迷的景象。

此層大多接待外賓來使,顧演奏者亦多為國外樂師。鋼琴自是不必多言,但凡有些西洋情調的咖啡館,鋼琴曲總是必不可少。此外,大、小提琴、手風琴、薩克斯、定音鼓、木琴……也是精彩紛呈。

既是外賓,能登上這禮查飯店頂層之人,必定身份不凡。一位溫柔纖雅身著西式禮服的姑娘,進門伊始,便一直隨行陪同,將她身後兩人領至預定好的包廂上。

這包廂的位置也是經過精心挑選,位於大廳二層東南角,半窗鏤空,呈天圓地拱狀,以江南成名已久的潮汕鏤雕施於木牆之上,雙層雕刻,錯落有致之間靈動自現,虛實相應,倒與這不著形色的西洋音樂結合在一起。使之整個包廂多了一些江南水鄉的獨特韻味。

“可還喜歡?”

詹姆斯看了她一眼,見其臉上雖未顏開,卻少了些之前的抵觸。

她靜默不言,隻是簡單的點點頭,便繼續凝神聽著廳中正在演奏的舒伯特《小夜曲》。

詹姆斯看著她的側臉,秀發掩過耳鬢,玉肌雪膚,眉宇間氣質端莊大氣。不由得,他看到有些出神,一曲終了竟是未知。

“詹姆斯先生請我來此,不止是為了聽琴賞曲吧?”

雲曦看見他凝視的眼神,即使談不上厭惡,卻刻意多了些閃避。

詹姆斯聽她此話一出,不覺笑道:“怎麽,難不成我邀請雲小姐一同欣賞樂曲,就必須帶著目的?”

“那倒不是,隻不過如今‘瓷聯會’已開幕,明日便是各大商會開展的日子,你我又分屬不同商會,暗暗之中自然少不了比鬥,這般於開展前夜見麵,恐傳出去於你我並無益處。”

但凡明白人,皆聽得出她此話之間的拒絕之意,但詹姆斯卻一無所顧,反而有些玩笑說道:“信你的人,自會信你,不信你的人,多說無益。再者,我們兩個自那次學術會議之後,便再也沒有見到過,如今好不容易遇見,你們中國古語有雲,想必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哈哈!”

雲曦不想與他再多糾纏,起身欲離開,可她尚離開座位,詹姆斯卻沉聲問道:“你當真以為這次‘瓷聯會’,你們‘泰安’贏定了嗎?”

雲曦緩緩轉身,雙目卻對上他堅毅的眼神,那種高傲自然的氣勢,似乎他已經是本次展會的贏家,她雖不知道他的自信從何而來,但她卻知道他的軟肋。

她錯開眼神,漫不經心道:“你所做的,無非隻是在前人的基礎之上,稍稍改觀了一些無足輕重的內容,骨瓷創新性的缺乏,乃是在根本,這些我們多年前便已經討論過了。”

詹姆斯並未極力爭辯,或許他不想惹得她不開心,他端起眼前的茶杯,輕呡一口,淡然一笑,“那麽,拭目以待吧!”

黃昊哲吃驚得看著那雙猙獰的眼睛,落在窗簷,他甚至看不見眼眶與額頭,仿佛這雙眼睛成精了,一直漂浮在半空中,死死監視著他,他的腿肚子有些不聽使喚,腳下竟不能移動半分。

金屬撞擊的聲音已經撕破了倉庫內的寂靜,他甚至可以看見槍管反射月亮的金屬寒光。

“劈咻!”

啞了聲的子彈,直接朝他飛來。

千鈞一發之際,剛才那隻詭異的手掌再次抓住他的腳踝,隻不過這一次是雙手。

它用力向後一扯,黃昊哲順勢溜進了床底,那顆子彈擊中了侯海的胸膛。

這一切全然出乎黃昊哲的預料,當他看清那人的樣貌,差點驚呼,幸虧對方及時捂住他的嘴。

“何隊長,怎麽會是你?”

黃昊哲啞語道。

來人除了法租界警局隊長何深,又會是誰?

何深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又指了指房頂窗戶,比了個槍的動作。

黃昊哲自然明白,房頂有槍手。

“該怎麽辦?”黃昊哲此刻已經沒了主意。

何深指向大門旁邊的角落,悄聲說道:“待會我翹起這床擋住槍手視線,你借機跑到角落裏藏起來。那裏是視線盲區,他無法瞄準。”

“那你怎麽辦?”黃昊哲擔心道。

何深卻留給他一個譏誚的嘴型,絲毫反應時間不給,旋身踹起桌子的一腳抵住,黃昊哲心有靈犀,在桌子翻起的一瞬間低下身子,滾了幾圈之後,穩穩靠在牆角。

槍聲並未就此停歇,一連擊中桌子的四方,幸虧何深及時從桌底逃離,縱身一躍至對麵,翻身向上之際掏槍直指窗口,兩枚子彈破膛而出,將這寂靜的夜撕出一道口子。

緊接著,房頂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黃昊哲欲追出去,卻被何深及時拉住。

黃昊哲有些氣憤,“他們想要殺我滅口,勢必與殺害侯海的凶手有密切聯係,為什麽不讓我去追?”

“你手裏沒有槍,就算追上了,你抓的住他們嗎?不還是白白送了性命,剛才我的槍聲已經驚動了日租界的警察,再不走,你我都會有麻煩。”

見何深麵色著急,黃昊哲知道他也不是危言聳聽,便不再堅持,兩人從大門北麵離開不久,果然見到一群警察持著長杆槍衝進停屍房。

兩人鬆了一口氣。

黃昊哲看了一眼何深,猶豫片刻,最後還是鄭重得說道:“謝謝你,何隊長,又救了我一命。”

他的視線下落,恰好看見何深的手臂上多出了一道鮮紅的口子,“你受傷了?”

何深恍然,揚了揚右手,這才覺察有些不對勁,“應該是被子彈擦了一下,無妨。”

黃昊哲從包內扯出兩節繃帶,替他暫時簡單包紮了一下,“你為什麽會出現在停屍房?你不是應該在晚宴上嗎?”

何深一愣,他未曾料到,楚歌一開口竟是問這個。

“我還以為,你要跟我說你的解剖結果。”何深失笑一下,“從你白天不依不撓的樣子,我便猜出你不可能就此善罷甘休,見你匆忙離開酒宴,我便跟了出來。這附近雖不是法租界管轄區,但我自然是比你熟悉的多。隻不過,我確實沒料到,這背後的人竟敢直接開槍。”

“你認識他們?”黃昊哲不知為何,竟然脫口而出問道。

何深搖了搖頭,“這些人暗夜行動,開槍之時懂得用濕毛巾裹住槍身消音,應該不會是普通的殺手,隻不過,上海灘魚龍混雜,各方勢力或多或少都會暗中招攬一些有專業殺手,甚至不乏一些有軍中背景的,頗有些難對付。”

一說到這些,黃昊哲原本壓抑而下的憤怒再次噴湧,“這幫畜牲,視人命如草芥,當真是沒有王法了!”

聽及楚歌這番言論,何深倒是有些意外,但一想他剛從國外歸來,便有些明白,“在這上海灘,無權無勢之人……欸,算了,說說吧,你在屍檢當中發現了什麽?”

“侯海的確是他殺。隻不過凶手殺人的方式有些特別,如果沒有經過專業的解剖,隻憑你們粗眼判斷,的確很難發覺。首先,侯海的後頸部有兩道兩公分左右的淤痕,從命案現場來看,他是向前倒下,後頸應該很難傷到,其次我在他切開的氣管和鼻腔內內隻發現了酒精,卻並沒有發現嘔吐物的痕跡。”

黃昊哲刻意停頓幾秒,何深自然也明白這其中的道理,“這便說明,他並非是因為飲酒過多,嘔吐物堵塞氣管引起的窒息死亡,而是因為這些酒精?”

黃昊哲點頭,繼續解釋道:“就好比是溺水,一個人口腔、鼻腔不由自主的攝入大量的酒精引起的窒息死亡。我猜測當時凶手應當是站在侯海身後,以雙指扣住他的後頸,令其無法掙紮,之後再將酒罐覆於死者的鼻腔與口腔,將其殺死。

我將現場碎裂的兩個酒罐碎片搜集起來,大致拚接之後發現,這一大一小兩個酒罐上麵,隻有小的酒罐有死者的指紋,而大的卻沒有,並且,這大的酒罐罐口恰好可以覆蓋住死者的口鼻,且並未遺留有過多的縫隙。”

何深對於楚歌的屍檢自然是深信不疑,不過,心中自是有幾個疑問,“如你所說,現場並未發現打鬥的痕跡,凶手又如何在侯海未察覺的情況之下扼住他的後頸?”

黃昊哲似乎早已想到,不假思索道:“除非凶手和侯海相熟,這也應了我說的殺人滅口,侯海背後當還有人,而他隻是一枚棋子。”

“那凶手又是如何離開現場?你也見到了,侯海家除了正門進出之外,再無其他出入口,就算他能飛,亦無出口。”

黃昊哲一時間啞了聲,對於密室,他確然沒有想明白凶手是如何遁離。他不自覺的撐起雙肘,右手指尖又摸向了鼻梁處,上下推動著。

這一舉動落在何深眼裏,多了一絲奇怪。

不過,黃昊哲尚未想通,卻無意間瞥見手腕上的表盤。

已經九點五十了!

他當即意識到不好,立即尋了個理由打發了何深便往公府的方向跑去,獨留下何深一臉茫然不明所以。

“楚歌……你的包……”

何深追在其後,但拐過兩條巷子,楚歌便不見了蹤影。

何深一陣懊惱,這要是萬一殺手去而複返被碰上了,豈不是要壞事?

一想到此,他又繼續追了過去,直至身影徹底隱入這黑夜當中。

何深離開之後,窄巷處突然多出一陣腳步聲,這聲音由遠及近,漸漸從黑暗中出來,才勉強看清是四個黑衣男子,他們前後並排站在,手中竟是抬著一個人……

那四人站定,忽而,又有一男子從他們身後走出來,他看看他們手中抬著的人,臉上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把他給我抬回去,關進地下倉庫。”

那四人齊聲應道,便徑直朝著與何深反方向快速走去。

男子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雪茄煙,冷笑一聲,便輕彈雙指,煙身揚了出去,直接撞在黃土牆列上,圈圈繞繞吐出最後一絲白煙,便像一垂垂老矣的傴僂,散盡最後的紅光,化作一角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