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推演真相

黃昊哲疑惑陡生,手中這團灰黑色的粉末,竟然能夠令素來冷靜的雲曦麵露訝異。

“你當真知道這是什麽東西?”黃昊哲繼續追問道。

她眸色有些黯然,反問道:“你不知道這是什麽?那它怎麽會在你的手中?”

對於雲曦的緊張神色,黃昊哲越發肯定自己的想法,而且自己手中的粉末隻怕並不簡單。

他便如實說出,“這是我在命案現場找到的。”

“命案現場?”雲曦並未解惑,眉頭反而皺緊,說道,“這是青花料。”

“青花料”三字如同一擊重錘,將他從茫然中驚醒。

“我說怎得這麽熟悉,原來是青花料。”他驚喜得一拍手掌,險些將那些粉末撒了。

驚喜之餘,他的思緒早已經攀至數十年前,那是他尚且不過十二三歲,便跟著爺爺去過一次瓷器的燒製車間。也是在那一次,他從爺爺口中得知青花瓷上的秀麗玲瓏、姹紫嫣紅的釉彩從何而來。

青花料乃是精美絕倫的瓷器當中不可或缺的成分,眾所周知,“泥土成型,繪製以彩,固之以火”乃是一青花瓷燒製的總要,揉、做、印、利,於瓷器成型,居中便是為光整圓滑的瓷器上色繪彩,為“畫坯”,畫坯用的正是青花料,事先經過長時間的研磨,配以不同原料配方,繪製而成的色彩亮度各有不同。且各地燒製陶瓷所采用的青花料各有不同,故而成品之色澤彩度,紛呈各異,有些燒瓷世家甚至將青花料之配方列作傳家世寶,為的便是保護自家燒製的陶瓷獨一無二。

如若真是青花料,在行家麵前,黃昊哲自是不如,縱然如此,但他卻十分欣喜,因為一旦能夠查清楚這青花料的配方,或許可以以此為線索,追查它出自哪家燒製工廠,便可找到真正的凶手。

“你可知這是出自何處?”黃昊哲焦急得問道。

但雲曦臉色卻暗了幾分,她沒有直言,從顯微鏡中反複觀察了幾次之後,又將那剩餘的部分粉末,倒入一白色燒瓶之內。緊接著又接了幾根玻璃管,末端連接著一瓶透明**與一量筒。

連接完畢,她將輸十毫升的濃鹽酸倒入燒瓶當中,並且點燃了瓶下酒精燈。正當黃昊哲困惑之時,卻瞧見一股黃綠色的氣體從燒瓶當中升起,最後將那透明的**排入量筒當中。

未消多時,這黃綠色氣體便不再產生,雲曦立即查看了量筒內**體積,神色更是黯然。

“如何?是否能夠測算出這其中配方比例?”

從黃綠色氣體生成之際,黃昊哲便猜出,這青花料當中最重要的即是二氧化錳,而它的晶體確是無定形黑色,剩餘的一些便是氧化鈷亦或是其他。

她沉算片刻,眉眼之間的擔憂之色不減反增,最後還是說道:“這青花料,應該是出自‘泰安’。”

黃昊哲當即一震,始料未及,“這……這怎麽可能?是否出錯?怎麽可能是出自‘泰安’?”

“我自然也不相信,但青花料大體隻有兩類,國產青花料與進口,而這二者之間的區別便在於含鐵量之多少,上海及諸邊省份的燒紙工廠多用的是國產珠明料和石子青,料中配方大同小異,所製出的瓷器在色澤之上偏暗。而‘泰安’的青花料在配方當中加入蘇麻離青,使之呈色濃豔美麗,且經過我多次嚐試,曾於其中取得二氧化錳、鈷與鋁之間的恰當比例,使得新出的一批瓷器在保證瓷器質量之下,衍生出回青料藍中泛紫之色。”

黃昊哲算是徹底明白她剛才所做的一切,“你剛才大致算了錳的比例?”

雲曦點了點頭,“與我研究而出的比例一般無二。”

“果真是……‘泰安’內部出了問題嗎?”黃昊哲有些不敢置信,“沿用這種青花料燒製的瓷器在哪?”

雲曦大致回憶了一番,“大概半個月前剛剛銷售了一批,將將一百件。”

“那能夠接觸到這些青花料之人都有誰?”

“如今新品燒製都有專門倉庫,這批瓷器應該是在北麵一號倉庫,所有倉庫內的人皆有可能接觸到。”

黃昊哲當即趕往一號倉庫,雲曦有些放心不下,便也緊跟其後追了出去……

兩人出了實驗室,恰好碰見前來調查的何深,黃昊哲將灰黑色粉末的來曆告知於他。

“如此說來,當真是有人買通了你們公司之人,想要嫁禍黃天銘?”

何深一言令黃昊哲有疑,“難道你已經猜到‘泰安’有內鬼?”

何深點了點頭,“黃天銘與死者之間有摩擦是眾人皆知之事,但他們此次會麵卻無甚多少知道,而如果想要殺人嫁禍,那必定預先知道會麵時間和地點以備提前做好準備。”

“那為何不會是死者那邊出了紕漏,把會麵的具體信息透露出去?”雲曦反問道。

雲曦的聲音出現,何深這才注意到跟在黃昊哲身邊之人竟然不是黃宗鈺,自己甚至透露了辦案信息予以外人知曉。

黃昊哲看出何深的顧忌,當即解釋道:“她是‘泰安’技術研發主管——雲曦,也是她看出這青花料的配比,可以相信。”

既然黃昊哲出言相保,何深自然沒有理由再避諱,繼續說道:“原本黃天銘與死者是約在一個星期之後才見麵,隻不過好像你們‘泰安’內部除了一些事亟待他解決,故而他將時間提前,會麵的時間和地點是由黃天銘臨時通知死者,所以出現紕漏的隻能是‘泰安’內部。”

“此事可當真?”黃昊哲還是有些懷疑。

“楚少爺是在懷疑何某的能力嗎?”何深似乎有些不滿,“這是從死者家中搜出來的信,其中內容和筆跡你大可拿去鑒定一番,便可知真假。”

黃昊哲接過這封信,心中內容確為兩人約見之時間地點,隻不過時間是在明天。

“究竟是何要緊之事令他臨時改了見麵時間?”黃昊哲眉頭緊皺,印象當中他並未從黃耀國亦或是黃宗鈺口中提及。不過細想之後,他便明白,自己於黃家終究是外人,且又不懂商場之道,即使公司出了什麽問題,他們也不會與他說道,畢竟他初來乍到,對許多事無甚了解,多說亦是於事無補。

“看來,今天這一趟倒是來值了,一起去倉庫看看,或許有什麽線索也未可知。”

何深欲同行,卻被雲曦攔下,“何隊長,倉庫我與楚少爺去即可,您就不要出現了。”

“為何?”

雲曦不緊不慢得說道:“一則,這倉庫內有許多公司的機密,通常隻有內部人員才可進出,楚少爺是黃老爺侄子,帶其參觀也可在情理之中,但多出一個陌生人就不好解釋。如果倉庫果真出了什麽問題,我無法擔待。”

何深對雲曦的態度本就頗為不滿,如今她公然拒絕,更像是不顧其臉麵,正欲發作,雲曦再次打斷他,“再則,你是法租界警察局的隊長,也算是上海灘有頭有臉的人物,進入這倉庫當中,難免會被人識出,到時候反而會打草驚蛇。”

何深將視線放在黃昊哲身上,但他卻無奈道:“倉庫之內,她做主,我亦沒辦法。”

何深隻好作罷,“既然如此,那我就不進去了,你們查出什麽線索盡快告知於我。”

兩人點頭,進入倉庫之中。

何深站在一處,看著雲曦的背影,竟不覺一笑,“還真是一個有趣的女子,隻可惜性子過於冰冷。”

黃昊哲與雲曦進入倉庫之中,工人們都井然有序得忙著手中的活,並未注意到他們二人。

黃昊哲側身低頭湊近雲曦的耳邊問道:“這些工人都能夠接觸到青花料嗎?”

“不,”雲曦否定道,“隻有畫坯坊的工人才可以接觸到,而且青花料不比尋常材料可以隨意借用,每一次的畫坯都需要按照嚴格的計算采量,在工坊登記之後才可以取走。”

“如此說來,出事那日,凶手應該是剛從工廠倉庫裏出來,尚未來得及擦洗身上殘留的青花料,便直接趕去了‘逍遙門’,故而將手上沾有的青花料遺留在了現場,那我們查找三月二十五號出事那天的記錄,就可以找到凶手了!”黃昊哲欣喜道。

雲曦認同他的觀點,便帶著他往工坊登記處走去,可他們剛到門口,卻撞見了一個熟悉的人影。

“怎麽是你?”

“怎麽是你們?”

來人同樣也十分詫異,雙方竟是異口同聲。

工坊裏的人聽聞外麵的動靜,立刻跑了出來,看見兩個熟悉的上司站在外麵,陪著一個陌生人,雖有些好奇,卻不敢怠慢。

“二少爺,雲小姐。”

撞上黃昊哲兩人的正是黃宗鈺。或許是對於前一天雲磬的態度尚且耿耿於懷,黃宗鈺並沒有給雲曦什麽好臉色。

但雲曦並未在意,直接略過他往裏走去,仿佛未曾見到過他。

黃昊哲提前攔住正欲發作的黃宗鈺,“看在我的麵子上,不要發脾氣了。”

黃宗鈺癟了癟嘴,緊跟著走了進去,可那主管卻將黃昊哲攔在了外麵。

“不好意思,這裏是工廠機密重地,閑雜人等不得入內,還請……”

隻可惜這名主管還未說完,黃宗鈺便直接賞了他一擊爆栗,像是把剛才的怒氣全都撒在了他的身上。

“閑雜人等,放什麽屁呢,他是我表哥,楚歌。”

主管臉色當即變成青綠色,連忙向黃昊哲告罪。

“行了行了,不知者無罪,何況他也算是盡職盡責,做好自己的本分事,沒必要過分怪罪。”

說完,便推開了他,以免又被黃宗鈺一頓教訓,不過,他嘴上雖如此說,但心裏還是覺著這主管該打。他與雲曦、黃昊哲一道,三人之間關係雖說不上親密但至少也是相熟,雲曦既然會帶他來工廠,便是不會避諱他。可這主管倒是太一板一眼,眼力見著實太差。

“但願他能長點教訓吧。”黃昊哲心想。

卻不料,工坊內的兩個人又是另一番模樣。

“這是我先找到的,你放手!”黃宗鈺大聲吼道。

雲曦並未搭理他,繼續翻看手中的登記冊。

黃宗鈺還想糾纏,簡直像個沒長大的孩子被人搶了玩具,非得死磕到底。

“宗鈺,你怎麽會在這裏?你不是在幫何叔處理公司的事情嗎?”黃昊哲隻好叉開話題,好讓雲曦專心找記錄。

黃宗鈺臉色一變,“別提了,那些人好像約好了一般,全都竄出來要求賠償。”說完,他又看向雲曦,“雲小姐,我聽說半年前燒製的那批新款瓷器是由你親自設計的?”

雲曦回憶片刻,確實如此,“不錯,那批款式我改了青花料的配方,其餘大致相同。怎的?莫非出問題的瓷器全都歸屬那一批次?”

黃昊哲亦從中嗅出一些不同尋常。他們這方調查出的青花料,卻又在同一批次瓷器當中出現問題。

但雲曦堅持自己配製的青花料配方並無問題,甚至拿出之前燒製而成的幾個樣本放在兩人麵前。

“這些款式都是經過董事長檢驗的,質量已過檢,更不可能出現褪色,爆裂等問題。”

雲曦言之鑿鑿,證據卻擺在眼前。

“有無可能是那些買家在撒謊?”黃昊哲問道。

另外二人近乎同時搖頭。

雲曦解釋道:“應該不可能,每家燒製的瓷器,自然有特殊的標誌,而且青花料的配方秘而不宣,即使有人企圖仿造也無法做出一模一樣的。更何況,這樣做於他們而言,無甚益處。”

黃宗鈺難得意見一致,並未反駁她的話,“我懷疑是有人在燒製的過程當中動了手腳,想要毀掉我黃家‘泰安’的聲譽。所以,就來這裏調查一下當日燒製的工人都有哪些人。那你們呢?你們怎麽會在這裏?別告訴我,你如今有心情來參觀工廠運作?”

雲曦與楚歌視線相對,轉而便移開了,繼續專注手中的登記冊。黃昊哲知道她不想多費唇舌,癟了癟嘴將青花料一事告知了黃宗鈺。

黃宗鈺聽完,一時大喜,差點摔了手中的青釉蓮花罐,他雙手緊扼住楚歌的雙肩,驚呼道:“那麽大哥的嫌疑很快便可洗脫了?”

楚歌微微皺眉,他顯然沒有黃宗鈺如此樂觀,卻沒有說破。

“找到了!”雲曦打破了他們兄弟二人的對話,將畫坊出事當日最後一個記錄的名字翻了出來。

黃宗鈺看著這個名字,竟有些熟悉卻一時想不起來。

“你們等等,這個名字我好像在哪看過,”他連忙喚來總管搬出兩本冊子,隻見紙張在他的手中嘩啦地煽動,最後停留在中間一頁,“果然,難怪我覺著這麽熟悉。”

三人湊上前,兩本相隔半年的記錄冊上都出現了同一個名字:侯海。

周遭的一切似乎都靜止了,僅能聽見三人的呼吸聲,但此刻他們三人的大腦卻在飛速思考,將所有可能的節點串聯起來。

“你們相信,這是巧合嗎?”黃宗鈺惴惴不安地問道。

雲曦與黃昊哲接連搖頭。

雲曦說道:“侯海並非燒製坊的工人,卻接連三天出現在那裏,各種緣由唯有他自己知道。”

須臾之間,黃昊哲眉峰猝聚,薄唇微抿,欲言又止。雲曦眼神掃過,知其定有想法,“說吧。”

黃昊哲停頓了片刻,還是說道:“我有一個大膽的猜測,但此前我需要確認一件事。”

“何事?”黃宗鈺問道。

“正好是問你的,你接替天銘哥去辦的一件事,是否是與那些買家商議問題瓷品的善後?”

黃宗鈺點了點頭。

“那天銘哥是否是因為此事,改了與法國人的會麵日期?”

黃宗鈺再次點頭。

黃昊哲深吸一口氣,沉重道:“那便是了。”

黃宗鈺反而一頭霧水,反問道:“你到底想明白什麽了?這與侯海有什麽關係?”

黃昊哲將兩份登記冊擺於一處,時間恰好相對,他的嗓音當中透著幾分淩冽,“侯海在半年前對這一批瓷器動了手腳,致使瓷器出現問題。我記得你說過,這些瓷品出了問題的買家仿佛商量好了一般,一同出現要求‘泰安’給個說法,由於臨近‘瓷聯會’開幕,為了不影響‘泰安’的聲譽,天銘哥隻好盡快處理此事,便提前了與法國人之間的會麵,而得知消息的侯海則提前埋伏在他們的會麵地點,殺害法國人嫁禍於天銘哥,但因為情況緊急,侯海來不及清理手中的青花料殘渣,故而在現場遺留了部分。這便能解釋,為何不同工坊之間兩本相隔半年的記錄冊上會有同一個人的名字,且恰巧又有‘泰安’的青花料遺留在現場,同時,凶手還能掌握天銘哥臨時通知的時間與地點。”

“該死的東西,膽敢吃裏扒外。”黃宗鈺頓時火冒三丈。

不過,一旁的雲曦卻始終未發一言,似乎對於這個說法,並未吃驚亦或是憤怒。

她異常的冷靜引起了黃昊哲的注意,“雲小姐莫非早就想到了?”

麵對他的提問,雲曦略微頓了一頓,突然追問道:“楚公子。”

聽到雲曦對他的稱呼已由“楚少爺”改換成“楚公子”,他的心裏不知不覺添了一絲甜意,瞬間來了精神。

“楚公子,按你所說,侯海在半年前便開始布局,為的便是今天將黃天銘大少爺拉入牢獄?”

黃昊哲沒有細想至如此深深遠,但仔細推敲亦是如此,不過他的想法卻有些不同,“我並不覺著這一切是侯海策劃的,有能力設下如此一局之人,絕不可能留下這麽明顯的名字,我反倒覺得,他是一顆被人利用的棋子。”

黃宗鈺顯然跟不上兩人思路,索性不再糾結,“既然如是,我們便將侯海抓起來審問一番,無論他是策劃者還是棋子,總會能夠證明我哥的清白。”

三人同意,按照主管提供的地址,往城北方向的一破爛弄堂找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