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青花料

青白石轉鋪就的巷道,在月色之下映照得發白,綠色的毛苔,在石磚的縫隙內層層疊疊,地上坑坑窪窪的小池灘子蓄積了一窪夜露,未汲滿,細雨卻來了。

月色下的細雨如銀針,飛速刺入這水坑當中,留下一圈水暈,便沒了身子。

房簷上蓄積滴落的雨,倒是歡快,“嘀嗒嘀嗒”得往下掉,給這巷子增添了不少趣味。

忽然間,一聲更為響亮的聲音打破了這巷子的寧靜,仔細望去,才發現一雙腳正踏在水窪當中,飛濺而出的水澤在牆上現出一道“彩虹”。

借著月光再仔細辨認,竟是一個中年男子,頭上綁著一圈布繩,身上的粗布條多出了幾個眼,腰間的褲腰帶不見了去處,唯獨剩下兩隻看似完好的鞋子,如今卻浸染了雨水。

他倒也不嫌髒,繼續往前走,隻可惜身子顫顫巍巍的,根本站不穩。隻能半扶著靠牆走道,走嘴裏還大聲嚷著什麽。

他的手裏還提這一酒壺,原來是個醉鬼,卻沒有醉到離譜,大致記得家在哪。往前又爬了幾十米,在巷子的轉折處推開了一扇破舊的木門。

“咿呀”一聲,他跌了進去。

酒壺摔在了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音。

他暗暗罵了幾句,自己爬了起來,繼續往屋內走去。

可他剛剛站起身,眼前忽然閃過一個黑影。他尚未反應過來,頸後又生出一陣寒風,沿著他的脖頸一直往下走,最後浸入全身。

他嚇得一激靈,摔倒在地上。

須臾間,他果真看見不遠處有一個影子,動了動。眨眼之間,那黑影已經出現在他的麵前。

黑影背對著光,他看不清楚他的模樣,但那種極度的壓迫感,已經令他無法呼吸。

恐懼已經令他酒醒了一大半。

“你……你是誰?你……想幹什麽?”他底氣不足得質問道。

“嘿嘿!”回應他的卻是一股冷徹的寒笑,那笑聲像極了陰靈的鬼鳴,尖銳而極富有穿透性。

他尚未徹底清醒,卻隻覺頸部已被人掐住。

他的呼吸突然變得十分急促,“咳咳,”他拚命伸手想要抓著什麽,水泥地麵上摳出了幾個凹痕。

突然,他的意識開始迷離,他的身體變得十分輕,踢蹬的雙腿慢慢舒展平攤在地麵上。

他的呼吸漸弱。

黑影鬆開了手,拿起一罐早已準備好的酒,從他的口鼻灌了進去。

透明的**在“通道”當中肆意橫流,一點點吞噬他的身體,最後奪取他的性命。

他的呼吸掩蓋在酒精當中,就連最後一聲嗆咳,也淹沒在罐子破裂的聲音當中。

那黑影忽然蹲了下來,稍稍側揚了頭,發出“咯咯”的聲音,在這黑夜裏被無限放大,他略帶嘲諷道:“死在酒裏,得償所願了吧?”

木門被關上,僅剩最後一條縫隙透過月光,如若一銀色頸環,緊緊得套在他的脖頸處,他被套得牢牢的,他死了。

黃昊哲拿出那包灰黑色粉末的樣本,暗暗發著金屬的光芒,這是從案發現場提取到的,就落在沙發旁。

這些粉末,顆粒細小,質狀均勻,類似於麵粉卻比之更硬。黃昊哲總覺著在何處見過此物,一時間卻沒了印象。

“如若是黃宗鈺在旁,他必定喋喋不休問個不停,如今沒有他的聲音嗡在耳側,反而有些不習慣。”黃昊哲苦笑了一聲。他大致也猜出公司除了一些問題,否則也不會讓黃宗鈺以黃家二少爺,“泰安”代理總經理的身份去辦事。

“看來,這次的麻煩應該不小。”

他思索片刻,注意力卻被車窗外的身影吸引了去。

“師傅,停車!”他急忙打開車門,準備下車。可另一個身影先他一步,走上前。

“你好,雲小姐。”

先他一步出現的人,金發碧眼身材高大,穿著深黑色的洋式西裝,腳下鋥光瓦亮的皮鞋被他蹬地極響。若說在租界內看見外國人並不新鮮,但此人的氣息卻截然不同。

雲曦停下腳步,緩緩轉過身,恰好與兩人排成直線。

那外國人見雲曦停了下來,又加快了腳步,滿心歡喜的說道:“雲小姐,真巧啊,想不到能夠在這裏碰見你。”

黃昊哲見雲曦並未避諱,想必兩人認識,但她的臉上卻又多出一種莫名的生疏感,似乎並不願與眼前的男人,有過多的接觸。

黃昊哲頓時心中一喜。

“詹姆斯先生,你好。”雲曦出於禮貌性地回應,發梢在低頭的那一刹那拂過臉頰,反倒亂了那兩人的心神。

“詹姆斯”這名字,黃昊哲有印象,好像是英國商會的代表,前幾日剛剛來到上海。

詹姆斯的眼神全都聚集在雲曦的身上,絲毫沒有察覺,身邊已經有人靠近,他繼續問道:“不知雲小姐打算去哪?可否讓我送你一程?”

雲曦搖了搖頭,“不必了,我有工作在身。”

他卻依舊不肯罷休,又向前一步,兩人之間的距離已不足半尺。

黃昊哲儼然察覺出雲曦的排斥,便不再顧忌貿然出麵是否會對“泰安”造成影響,直接走到她的麵前,“雲小姐,是去實驗室嗎?與我一同前去吧,我剛好需要檢驗幾個樣本。”

雲曦眉頭微皺,瞬間明白楚歌之意實在替她解圍,轉而又恢複了平靜,點了點頭,“有勞楚公子了。”

說話間,黃昊哲刻意用餘光瞥了一眼那詹姆斯的臉色,果然有些兜不住。

車開出了幾米,黃昊哲卻仍從反光鏡中看見詹姆斯站在原地,好似沒有反應過來,卻始終盯著他們的車。

雲曦自上車之後,除了最開始道了一聲謝,便極少言語,黃昊哲雖然極想知道二人之間是如何相識,關係親密與否,但囿於對方女子,始終無法開口。

黃昊哲欲言又止的樣子,被雲曦看在眼裏。她轉向看著車窗外,平靜地說道:“他叫詹姆斯•華特,英國帝國理工大學化學化工學業博士。”

“啊?”黃昊哲一時反應不及,才想起她在說剛才那名男子,“噢。”

“我和他在一次學術會議上相識,簡單交流過幾句,並不熟絡。”

雲曦本意隻是想向黃昊哲介紹詹姆斯,畢竟日後他和黃家少不了交流。但無意之間多加的最後一句,反倒讓這車內的氣氛變得有些怪異。

“噢,”黃昊哲尷尬得笑了笑,“難怪,你看起來似乎並不喜歡他。”

話剛出口,便意識到自己唐突了對方,連聲道歉,“對不起,雲小姐,我並不是那個意思。”

她的臉始終看著窗外,黃昊哲無法判知她生氣與否,便隻好保持沉默。

不算長的路程,不知為何今日卻愈發擁擠,但更加“憔悴”的反而是黃昊哲的心,待他到了實驗室的門口,頓時鬆了一口氣。

不過是同行一車,竟差點將這些年的修養費得幹幹淨淨,黃昊哲一陣汗顏。緩了片刻,他隻好趕上雲曦的步伐,走進實驗室。

“楚少爺,您需要檢驗什麽?可需要我幫忙?”雲曦問道。

楚歌擺了擺手,“不必勞煩雲小姐。”

言畢,他從包裝之內取出一點灰黑色粉末,小心放置在載玻片上,置入顯微鏡當中。

雖說是初代顯微鏡,放大倍數與成像效果遠不比黃昊哲在聖才醫院所使用的那些,但大致還是能夠勉強看清楚的。

鏡下可見無定形的灰黑的晶體若幹,有似球形,有似斜方形,有的大小不一,夾雜在其中的,還有一些深藍色的顆粒,隻不過顏色過於相近,如若不是在顯微鏡下,很難發現它們的存在,看起來這其中成分繁雜。

但也正因此,確認它們的身份反而更加容易。

就在此時,雲曦恰好經過其旁,一眼便瞧見了桌上剩餘的樣本。

雙瞳突然聚焦,她拿起那些於眼前再三細細瞧著,忽然看向楚歌。

黃昊哲一時疑惑,但看她剛才的舉動,許是知道些什麽,便焦急得問道:“雲姑娘可是知道這是何物?”

得不到回答,雲曦卻反問道:“這東西怎會在你的手裏?”

同一時間,黃宗鈺正疲於應付這些麻煩的客人。

“何叔,我們開出的條件他們還不肯答應嗎?”他托起一盞茶,胡吃了幾口,又有些生氣地扔下,險些砸了。

老管家擔憂得點頭,“如今他們似乎想要趁機敲上一筆,他們知我們公司處於關鍵時刻,此事不敢大聲宣揚。”

即是如此,但老管家更加擔心的是眼前的二少爺是否真能處理好這件事,若是他的少爺脾氣此刻發作,隻怕事情會愈演愈烈。

黃宗鈺果然有些發作的跡象,“可惡!那幫人還真是會趁火打劫,不過,此事畢竟是我們公司的瓷器有問題,他們的要求暫且先全都答應,其中的賠付部分暫換成另一件瓷器。”

何叔有些意外,但隨即還是答應了。

“還有,這件事背後我總感覺沒那麽簡單,你派人調查一下這批瓷器的生產究竟在哪個環節出了問題。還有,即使這瓷器當真有問題,但發作的時間未免過於巧合,而且也不可能在同一時間都出現了問題,這用作擺放的物件不似家常物,不費些時間是不容易看出什麽。”

何叔也是當頭棒喝,一語驚醒道,“莫非這背後有人在操縱?”

黃宗鈺未予肯定,但卻有此想法,“總之臨近‘瓷聯會’,難不保那些覬覦我‘泰安’瓷業之人心存不軌,任何可疑的痕跡都不可放過,一定要調查清楚。”

“哈哈。”沉悶的房間之內,何叔竟然笑出了聲。

黃宗鈺疑惑不解,“何叔,如今情勢焦灼如此,您怎麽還笑起來了?”

何叔急忙擺擺手,“二少爺誤會了,我隻是高興,二少爺終於也長大了,開始學會為老爺和大少爺分憂了。”

黃宗鈺反而有些羞愧難當,“我這哪算分憂,與大哥所做之事相比,也隻是皮毛,如今大哥不在,我必得擔起一部分。隻要救得大哥出獄,這些我全都放手不管,繼續做我瀟灑自在的二少爺。”

言語之後,他還是樂嗬了一番。

何叔退出房間,卻在離開的最後一秒,重新審視了一番眼前的二少爺,“倘若他們兄弟二人聯手,定能護‘泰安’盛世長存。”,心裏這般想著,何叔滿意的笑了笑。

可當這房間隻剩下黃宗鈺一人之時,他卻有些出神得看著那張孤獨的椅子,恍惚之間,他好像看見了黃天銘,正坐在那裏,凝視著他。

“怎麽,難道你也覬覦這個位置?”黃天銘不屑得問道。

他卻隻能搖頭,原先的灑脫不羈在此刻變成了唯唯諾諾。

“不,我對你這個位置不感興趣。”他極力喊出,好像要將這個夢魘從心魔當中趕走。

然而,他越是掙紮,出現在他麵前的人越多,黃夫人何氏從他身後走了出來,她的眼神當中帶著憎惡與鄙夷,她嗤笑道:“諒你也沒這個膽子,你這個賤人之子,哪配得上這位子。”

黃耀國一直沉默不語,他隻是遠遠得站在一旁,冷漠的看著他……

他驚恐慌張之餘,不自覺的後退,**甚至顫巍不止,他下意識得撐住桌子,反手卻將那茶杯摔在地上,清脆的破裂之音將他從幻影當中解救出來。

他長舒一口氣,冷汗卻已經浸透了他的內衫,略帶絲絲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