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決(1)
“呼——”
薛寒眨眨疲憊困倦的眼睛,酸澀難忍,迷迷糊糊的望向周圍,當他看清周圍的一切後,立刻咬住牙齒不讓自己驚叫出口。
一輛車內,四五名身穿黑色製服,麵容嚴肅的男人坐在他的對麵與兩側,氣氛沉重壓抑,還有一名穿著幹淨衣服,雙眼無神的女人雙手被反銬在身前,耷拉著成綹的長發,麵容枯黃,黯淡無光。
薛寒低頭看向自己,同樣的黑色製服,同樣古銅色的皮膚,肩膀上貼著同樣的臂章:“法院。”
“開車!”
正在他快速捋順思路時,車輛緩緩開動,瞧著車內的裝飾和沉重隔離在後座與駕駛位間鐵網,應該是一輛金杯。再看看自己身上的製服,毫無疑問,今天,薛寒是一名法警。
對麵雙手被銬的女人——是囚犯!
“哎。”薛寒嚐試著碰觸身邊的一名法警,他看起來也很年輕,說不定又是自己認識的某個人。
“嗯?怎麽了?”
薛寒思索著,手指按摩太陽穴說:“困的頭疼,還有多久到地方啊?”
年輕人聽到薛寒的話麵目抖動,腦門上抬頭紋皺了幾下,好似在強壓著內心恐懼說:“我也是第一次啊,不過剛開車,到達刑場怎麽也要兩個小時左右。”
“刑場?”薛寒抿住嘴唇,再次看向對麵的女人,突然明白過來,這是要槍決犯人!
薛寒不禁渾身一顫,他發現自己僅僅是霸占了軀體的意識,卻沒有這個空間“自己”的記憶,他本以為可以像昨天一樣,將這一天平平穩穩的度過,哪怕受到些傷害也無所謂。
現在看來,這一天沒那麽容易了。
“你知道她犯了什麽罪麽?”薛寒壯著膽子問道。
同是法警的年輕人搖搖頭沒有回答,倒是薛寒對麵一位四十餘歲正在打瞌睡的中年人,睜開淡漠的雙眼,沉聲說:“不該知道的不要問,小心一輩子活在陰影裏。”
“咯咯咯。”
此話一出,薛寒還未說話,雙手被銬住的女人喉嚨裏發出古怪的笑聲,她慢慢抬起頭,絕望的眼神似一把利刃插進薛寒的心裏,割斷了他思考的能力。
——孫嬈嬈!
雖然女人的容貌狼狽不堪,發絲遮住半邊臉,幹裂的臉頰有些怕人,但薛寒還是認出了記憶中對他來說最重要的人,怎麽會是她!
他差一點就喊出她的名字,手死死掐著大腿不讓自己出聲,咬牙忍受著心底的驚駭,太陽穴青筋跳動,心髒都要從嗓子眼蹦出來。
她是罪犯?她要被判處死刑了!
怎麽辦…我要怎麽辦……我是不是要救她?
薛寒大腦中無數的念頭互相衝撞,隨時都會爆炸。
“你抽煙麽?”中年法警輕聲詢問道。
孫嬈嬈下嘴唇抖動幾下,點了點頭。
“薛寒,給她一根煙。”
聽到命令,薛寒才恍然緩過神,在沒有想清楚的情況下,下意識服從命令,顫顫巍巍的雙手摸索製服,在衣兜內拿出一盒煙,抽出一支遞給孫嬈嬈。
隨後將打火機點燃,隨著手的抖動,火苗閃爍,薛寒咬著牙低下頭不去看她,孫嬈嬈將煙叼進青紫色的嘴唇中,彎腰湊近將香煙點燃。
薛寒再次抬起目光,看到了中年法警眼中的失望。他沒有在意,靜靜的望著孫嬈嬈。
沒有想象中死刑犯吸煙時的放鬆感,沒有一聲咳嗆,她隻是大口大口地吸吮、吐出,像個老煙鬼一樣平靜的吸著。“呼——噗——”,幾分鍾後,她吸完了煙,小臂一揚,將煙頭向車窗外扔去。可就在這一瞬間,她渾身一震,兩隻手指以不可思議的敏捷和力度死死夾住了那差點脫手而出的煙頭。
她收回手來,將失而複得的煙頭拿到眼前,翻轉著被銬住的手腕,像欣賞珍寶一樣打量著指間的煙頭,徐徐地歎了一口氣,氣息特別長,仿佛吐盡了全身的力量。她將煙頭再次遞到嘴邊,狠狠的深吸一大口,直到煙頭燃盡了濾嘴深處,這才依依不舍的捏熄了煙燼,把濾嘴揣進了衣兜。
“要再來一根麽?”中年法警輕描淡寫的再次問道。
孫嬈嬈搖頭,沙啞的嗓子蹦出兩個字“夠了。”
隨即,薛寒察覺到她的嘴角漏出一絲苦澀的微笑,笑的令人心疼。
薛寒不知道這個世界裏孫嬈嬈經曆了什麽,但他清楚,現在的自己無能為力救她,或許,她也不應該被救。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宿命。
一路再也無話。
薛寒怔怔出神,腦海中湧現無數個她的笑容和悲傷,那暴雨傾盆時她與他同站在屋簷下時的柔弱,她扇自己嘴巴時的決然,分析自己心理時的自信……一切,都是她。
沒過多久,金杯車慢慢停了下來,前麵有人喊道:“刑場到了。”
中年法警這時才變幻臉色,如釋重負的舒一口氣,說:“有沒有什麽話要留給家人的?我可以幫你轉達。”
孫嬈嬈眼神閃爍,“我沒有家人。”
中年法警沒有驚訝,輕輕點頭“那就上路吧。”
說著他一揮手,車內的其餘幾名法警將孫嬈嬈押解下車,薛寒急忙起身跟上去,手臂卻突然被一股力量拉住。
他回頭,看到的是中年法警沉重的表情。
“你今天有些不對勁,不要出差錯,爭取一槍斃命。”
說罷,中年法警跳下車,留下薛寒一個人半蹲在金杯車後門處,大腦一片空白!
他……他的話什麽意思……我來執行槍決?!
薛寒茫然走下車,入眼是一片曠野,陰鬱的天空壓的人喘不過氣,狂風吹亂了樹木花草,死氣沉沉,一段段警戒隔離帶中心,是一片沙土,兩名法警幾乎是拖著孫嬈嬈走向沙土的,她已無力站起。
薛寒跟隨著大家走到沙土邊,孫嬈嬈癱軟在地,似乎想要掙紮,可巨大的恐懼威壓下使不出一點力氣,無神的眼睛瞳孔分散,她沒有在看任何事物,就像平常發呆出神的人,任憑法警將她上半身抬起,否則她無法跪穩。
一位穿著白大褂法醫模樣的老人走到孫嬈嬈身邊,隨後回身到中年法警邊,說:“已驗明正身,動手吧……這天怎麽這麽冷,已經四月了啊。”
“您老多穿點,注意身體。”
中年法警說著回頭看向薛寒,眼神猛地變得淒厲,喝道:“薛寒,你的槍呢!”
薛寒不知所措,這時剛剛車上坐在他身邊的年輕人端著一把步槍遞到他的手中,“快去,子彈已經上好了,別惹惱了他。記住,打心髒,別打偏了。”
薛寒接過槍,習慣性的端起,他竟然發現自己端槍的姿勢如此熟練……他哆嗦的手指抗拒著不去扣上扳機。
緊張、害怕、糾結、瘋狂!
他沒有勇氣去殺人,甚至沒有勇氣開槍,但眼前的情景沒有跟他思考的時間,場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鎖定在他的身上,他想回頭告訴其他人,自己不想做這件事。
但薛寒回頭看到的,是中年法警深邃嚴厲的眼神。
空白的思緒中,一步步踏到孫嬈嬈的背後,此刻薛寒的手心腦門盡是冷汗,狂風吹的孫嬈嬈頭發飄亂,肅殺的氣氛逼的他無法呼吸。
手指緩緩扣上扳機,將槍口對準孫嬈嬈的後心處,槍口離皮膚不過幾厘米,他能夠清楚的看到孫嬈嬈跪在地上的身軀在微微發抖。
“我…我不能殺她……我……”
“薛寒!”
突然,背後一聲爆喝傳入耳中。
薛寒集中的精神被喝聲嚇了一跳,手指一抖,立刻緊緊閉上眼,無意識地扣動了扳機!
“蹦!”
孫嬈嬈應聲倒地,頭發遮住了臉,喉嚨發出類似磨牙般難以忍受的低哼,“呃……呃……”。
老法醫快速奔跑過來,從兜裏掏出一根細長的玻璃管,板過孫嬈嬈沾滿沙土的腦袋,將玻璃管插入她的鼻孔中,隨後抬起頭,說:“補槍!”
薛寒愣愣的站在原地。
“補槍!”
“蹦!”
再次扣動扳機,他感覺此時自己已如行屍走肉一般,沒有了靈魂,沒有了自我意念。
他望向四周,精神和思想仿佛脫離身體,對任何事物都麻木無感,淚水在眼眶裏打著轉兒,雙腿戰栗,心髒跳躍的聲音異常清晰。
屍體旁的法醫再次檢查後,對著遠處的中年法警點點頭。
“來人,記錄、拍照,將屍體送去殯儀館。”
薛寒轉動地眼睛盯在已經死亡的孫嬈嬈臉上,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麽,他開始恐慌,就好像是自己跪在前麵即將被槍決一般。一條人命,無論她是誰,就這樣輕易的在自己手中流失,再也不會出現在世界上,終結了。
生命這樣簡單就可以結束,那麽活著的意義是什麽?作為人的意義又是什麽?
殺人。
與上次記憶中在小巷內不同,那是搏鬥中為了保護自己的性命,而這次,是完全強製性剝奪一個人生存的權利。
自己都幹了些什麽?
薛寒看著法警將孫嬈嬈的屍體標上符號,拍照,最後被抬走,就像一個普通的流程,他們沒有任何感覺。
而作為劊子手的自己,未來該怎麽接受沾滿血腥的雙手?
“薛寒,你不要去殯儀館了,我派人送你回去。”沉重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薛寒轉過頭看到中年法警嚴厲的目光“我會聯係心理醫生給你做輔導,明明之前還好好的,也是你自告奮勇要做的,竟然出現這樣的情況!還好沒有差錯,不然你多讓犯人受一分苦,你下半輩子也會多一分煎熬!”
“她犯了什麽罪?”薛寒終於問出了心裏的話。
“還是不要知道的好。”中年法警說:“不知道,你們就是陌生人。若你對犯人的情況了解,就會添加自己的情緒,就當做一次正常的射擊,沒什麽的。”
“我想知道。”
“你不應該知道,回去吧。”
中年法警獨自走上土坡,薛寒將槍交給年輕法警,隨著大家回到車上,他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也沒有任何表情,似乎一切都沒有了意義。
他被送回到法院,隨後被帶入一間辦公室,裏麵坐著一個穿著紅色風衣的女人,妖豔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