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被詛咒的木馬湖

隻見這個男人雙手各拎著一隻滿是鮮血的黑公雞,一臉猶豫害羞的看著幾人。

蠻推哈哈大笑:“阿媽,您的眼睛太不好用了,那不是黃文凱,那是昆弄啊!”

者岩老人仔細看了看,笑著說:“呀!還真是昆弄。昆弄,你趕緊過來,不要站在那麽遠嘛。”

昆弄有些不好意思,靦腆的笑了笑,晃了晃手裏的兩隻死公雞:“者岩阿媽,我的身上都是雞血,我怕嚇到曼曼阿妹。”

蠻推站起身走了過去,從昆弄手裏接過公雞,看了看:“啊呦!這是你家最大的兩隻黑將軍啊,你舍得殺了?”

昆弄嘿嘿笑:“舍得舍得,給曼曼阿妹吃,什麽都舍得。”

曼曼笑著站起身,向著昆弄笑:“謝謝昆弄大哥,把這麽好的雞殺了,還弄了一身雞血,實在是不好意思了。”

昆弄走到曼曼麵前,靦腆的用袖子擦了擦臉上的雞血,嘿嘿傻笑。

者岩老人眯眼笑著說:“昆弄啊,是個好孩子,他一直盼著你回來呢。曼曼你還記得嗎,十年前,就是你弄的一副草藥救了他家弄旺的命,那孩子今年都十五歲嘍,現在在州裏上學,學習可好了。”

昆弄憨厚的對曼曼說:“剛才聽到孩子們嚷嚷著你來了,我趕忙殺了兩隻雞來看你,當年要不是你搭救,我家弄旺就出疹死了。”

曼曼微笑著說:“昆弄大哥,不必客氣。”

齊修遠在一旁看著這熱情感人的一幕,又看到曼曼說話時眼裏閃爍的善良,心裏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蠻推把公雞扔到水缸旁,對昆弄說:“昆弄,你趕緊洗洗身上的血,一會兒你去告訴村民,今晚在我家喝酒吃宴席,我們要隆重的接待曼曼阿妹和她的朋友小齊兄弟。”

昆弄連連點頭:“好好好,那我這就去通知村民,”他衝曼曼傻笑:“曼曼阿妹,我先回去,一會兒讓弄旺的阿媽過來燉公雞。”

“好的,昆弄大哥。”

昆弄笑了笑,向幾人鞠了個躬,飛快的跑了。

者岩老人在曼曼的攙扶下再次坐下。她愣了愣神,歎了口氣,撫摸著曼曼的手,眼眶濕潤:“曼曼啊,當年你的奶奶也是用醫術救了我們很多村民啊,我好想你的奶奶呦。唉!當年她帶著科考隊第一次來到這裏,我還是個小姑娘呢。”

曼曼聽到者岩老人說到奶奶,臉上也露出難過神色。

者岩老人的眼淚在滿是皺紋的臉上流淌著,動情的回憶:“那時你的奶奶已經懷上了你的爸爸,她帶著身孕還堅持跟著科考隊一起過來。到了這裏,她就住在我的家裏,和我成了最好的朋友。她利用休整時間,給全村的人看病,教我們認字,還給我們女人講衛生知識。她還鼓勵我讀書認字,最後也是因為她的鼓勵,我才成了我們族第一個認字的女人,成了一名村學的老師。我記得,當年你奶奶聽說我要和蠻推阿爸結婚了,她還送了我一套新被子嘞。”

蠻推在一旁說:“那套被子,阿媽到現在也沒舍得蓋,隔段時間就讓我拿出來曬曬。”

曼曼聽蠻推這麽一說,感動的把頭靠在者岩老人肩膀上。

者岩老人繼續說:“科考隊一進山就是兩三個月,風吹雨打的,我一直擔心你奶奶懷孕的身體,盼著他們趕緊完成任務回到村裏來。後來,她還是因為勞累提前回來了,我就陪著她,照顧她,那段日子太美好了,我們天天待在一起,我把所有的心事都和她說,她也給我講很多外麵的故事。”

齊修遠聽著者岩老人動情的講述這些故事,看著曼曼認真傾聽的樣子,腦海裏開始聯想著曼曼奶奶的模樣,他知道,對於者岩老人訴說的這段往事,曼曼在十年前也許已經聽過了,但她此刻依然這麽認真的聆聽,一定是通過對這段美好回憶的重溫,去和天地兩隔的親人再次重見。

者岩老人擦擦眼淚:“再後來,你奶奶完成科考任務離開了。再次回來的時候呢,她帶著你剛滿六歲的阿爸,她把你阿爸留在村裏讓我照顧,接著又和科考隊繼續進山了。你的阿爸呦,長著大大的眼睛,還豁了個門牙,也是調皮的很,帶著整個村子的孩子玩,他給男孩子們做竹笛,給女孩子們摘野果,有一次,他帶著你蠻推阿叔偷偷騎馬進山去玩,結果一天一夜都沒回來,我們著急死了,全村的男人打著火把進山去找,我現在還能看到聽到,那天山裏那一串晃動的火把,還有大山裏他們喊叫你阿爸名字的回聲。”

曼曼一笑:“我阿爸太調皮了,闖這麽大的禍。者岩奶奶,後來他們是怎麽找到我阿爸和蠻推阿叔的呢?”

者岩老人看了身邊的蠻推一眼,說:“他們做的調皮事,還是讓你蠻推阿叔說吧。”

蠻推聽了,嗬嗬笑著說:“我那時候還小,具體的我都記不清了。隻記得我們騎馬過了庫庫峽就沒路了,然後我倆就繼續往前走,後來迷路了,碰到一隻黑熊追我們,我們的馬嚇癱了,也因此救了我們一命,那隻黑熊把馬扛起就走了。我們在一個山洞裏躲了一夜,後來是確多貢村的老獵人發現了我們,給我們帶回來的。”

者岩老人聽了,歎口氣:“你阿爸被老獵人送回來,我抱著他就哭了半天,真怕他出事沒法和你奶奶交代。你阿爸也很乖,不停的給我擦眼淚,向我道歉。從那次後,他確實變乖了,幫助我幹活,砍柴和捉魚。”

聽者岩老人說到“捉魚”時,齊修遠和曼曼立刻對看了一眼,然後一起微微相笑,那次在森林河灘邊熬魚湯的快樂情景在次浮現眼前,讓人愉悅萬分。

者岩老人繼續說:“後來,科考隊回來了,你奶奶也要帶你阿爸回去上學了,臨走的時候,你阿爸抱著我和蠻推哭了半天,說等放假的時候再回來看我們。可這一等,好多年都沒見到,甚至啊,你奶奶也沒有再回來過。”

“為什麽?”曼曼輕聲問道。

者岩老人歎口氣:“是文革啊。文革開始了,你奶奶和你爺爺的研究工作也停了。那幾年,我收到過你奶奶寄來的小學教材和給蠻推的衣服,還有你阿爸送給蠻推的連環畫和毛主席像章。”

曼曼眼裏閃過一絲悲傷:“嗯,我爺爺就是文革中去世的,那是我奶奶最痛苦的時光,但是她一直還堅持著她的學術研究,並且把所有的知識都傳授給了我阿爸。”

“對啊!”者岩老人語氣變得興奮起來:“我再次見到你阿爸的時候,文革已經快結束了,那會兒他已經參加了工作,也是做植物研究這一行。他出現在貢嘎村的時候,身邊帶著一個漂亮的女孩子,眼睛大大的,說話聲音像百靈叫,笑起來也特別好看,這個女孩子就愛摟著我,聽我給她唱山歌。”

曼曼眼睛一亮:“是我的阿媽吧?”

“對呀!”者岩老人笑著說:“就是你的阿媽,你啊,長的和她一模一樣,都是那麽的漂亮。那時他們倆已經結婚了,但是為了補回文革十年停下的科學研究,所以那會兒還沒有懷上你。他們告訴我,他們是特意來看我的,因為你的奶奶身體已經不好了,不能再來貢嘎村了。”

曼曼點頭:“是,文革以後,我奶奶的腿就一直沒有好,從我出生記事以來,無論外出講課或者在家,我奶奶就一直拄著拐杖。”

“是啊,我也一直再沒有和你奶奶見麵,甚至……”者岩老人突然眼淚縱橫:“甚至那回見到你阿爸和阿媽,也是最後一次。”

曼曼聽到者岩老人話語裏的難過,也是淚水湧出,一頭紮進者岩老人的懷裏痛哭起來。

齊修遠聽曼曼說過,她的父母在一次赴緬的合作考察中一齊因為意外客死他鄉。他能感受到,當時曼曼奶奶聽說噩耗時的悲慟心情,而那時,曼曼還是個年幼的小女孩。

者岩老人輕輕的撫摸著曼曼的頭發,繼續說:“十年前你和文凱來的時候,我真的以為是你阿爸和阿媽複生了,你們和他們那時一樣,都是那麽親密和快樂。但是,我還是沒能阻攔住你們,讓你們去了芒央察湖,也就是你奶奶念念不忘的木馬湖。”

曼曼抬起頭,擦了擦眼淚:“者岩奶奶,木馬湖是我奶奶一生向往的地方,雖然去那裏會有很多危險,但是我們必須要去的,也是給我奶奶還願。”

者岩老人歎口氣:“我聽過你奶奶講過那木馬湖的由來。可當初我一再阻止你們去,是有原因的。你還記得我跟你說的話嗎?我說過,我們族流傳下來的傳說裏,芒央察湖在我們土語的意思就是孤獨之湖,那裏的一切都被遠古的符咒控製著,因為它太純淨了,所以我們有著七情六欲的人類到達它那裏,就是一種褻瀆。特別是情侶,隻要一起去了湖邊,之後倆人無論如何深愛,最終都會遇到生離死別,然後天各一方。還有,那湖邊懸崖上開的日月花,雖然美麗無比,但把日花和月花一起吃下去,就是劇毒的。據我所知,所有去過芒央察湖的情侶,下場都不會很好的。你奶奶的那個初戀男朋友,不就是回到昆明以後被日本人的炮彈炸死的嗎?”

一旁的蠻推趕緊說話止住者岩老人的話題:“好了啊阿媽,不提這件事了,那個芒央察湖的傳說都是騙人的。十年前曼曼和小黃都去過一次了,他們後來不也是安全的回來了嘛。”

聽到蠻推的講話,齊修遠偷偷看了一眼曼曼,隻見曼曼的臉上閃過一絲蒼白,當年她和黃文凱確實從木馬湖安全歸來,但最後回程中,黃文凱還是死在了情人岩,看來這木馬湖的魔咒並沒有散去。

正想到這裏,曼曼忽然把眼神投向了齊修遠,齊修遠隻能向曼曼微微一笑,算是安慰,但曼曼滿含著淚水的眼睛裏都是複雜的神色。

最後,者岩老人摟過曼曼,語氣幽遠的說:“芒央察湖,埋沉著世上所有愛侶和情人的孤單,雖然它純淨美麗,但不是見證愛情之湖,誰去了那裏,就會一生孤單。”

晚上,蠻推在自家的院子裏點起了兩堆篝火,把村裏所有村民都請來,一起歡聚迎接曼曼和齊修遠的到來。

村民們紛紛把自家的可口酒食帶了過來,一會兒,院子一側的兩個長桌上就擺滿了各種的粗瓷碗碟,裏麵都是酒肉和糍粑水果。篝火邊,烤著兩隻野羊,那是昆弄帶著幾個年輕人跑進山裏抓的,羊肉焦黃冒油,散發著誘人的香味,引來那群孩子在一旁流著口水等待守候著。

幾個十多歲的女孩子穿著簇新鮮豔的民族土褂,圍著曼曼嘰嘰喳喳的說個不停,不時發出悅耳的笑聲。小夥子們抬來了銅鼓和樂器,酒宴一開始,他們就在“通通”的鼓聲和土笙竹笛的伴奏下,悠揚的唱起了動聽的民歌。

者岩老人的臉被篝火映的通紅,她眯著眼睛慈祥的笑著,看著這一場歡樂的夜宴,神色滿足開心。

齊修遠和蠻推一起喝起了酒,他手裏的竹筒裏是村民自己釀製的米酒,甘甜醇厚,喝下去微醺開懷。

一時間,歡笑聲、鼓樂聲、民歌聲、柴火劈啪聲、孩子的叫聲和勸酒聲混合在一起,這祥和快樂的氣氛被兩堆熊熊的篝火點燃開來,熱情的火焰染紅了天空,溫暖著每個人歡暢的心。

夜深了,村民漸漸的散去,篝火的餘燼依然發著淡紅的微光。者岩老人已經回房睡了,蠻推和昆弄還在喝酒,他們已經喝醉了,身體搖晃著,短著舌頭聊著天。

曼曼坐在院門口的香樟樹下,仰著頭發呆。此刻的頭頂,滿天的星光璀璨閃爍,一條淡紫色的銀河橫亙在浩瀚的星鬥群中,不時有流星飛速劃過。

齊修遠拿著一件衣服走到曼曼身邊,輕輕的給她披在肩上。曼曼抬頭向他笑了笑,眼光晶瑩。

齊修遠坐在曼曼身邊,看著曼曼如孩童般單純的臉頰,心裏的愛憐輕輕湧動著。

夜風微涼,吹拂著兩人的臉龐,愜意而舒適。

齊修遠抬頭看了一眼曠博無垠的星空,輕輕說道:“多美的星空啊。”

曼曼眼睛眨了眨:“是,像詩一樣美。”

齊修遠靜了靜,說道:“我曾經寫過一段話,寫它的時候,我的頭頂也是這樣一片星空。”

“嗯,我想聽。”

“好,”齊修遠深吸口氣,緩緩的誦讀道:“在這最曠美的疆原,是沒有你的孤單。我隻能獨守著自己,讓思念隨夜風吹**。此刻,在這空遠的星河下仰望,每一閃星光,都像你眼眸晶瑩,永遠難忘。”

話音落下後,是一陣安靜默契的沉默,倆人一起仰望星空,各自的回憶在心間投映,一切歡喜悲傷都被這滿天繁星所包容,閃著微光或者瞬間飛逝而去。

許久,曼曼輕聲問:“修遠,者岩奶奶的那些話,你聽到了?”

“嗯,聽到了,木馬湖孤獨的傳說。”

曼曼看了齊修遠一眼:“你還要去這個孤獨之湖嗎?”

齊修遠眼神堅定:“當然,我一定要去的。”

“你不怕見到木馬湖,會遭到噩運?”

齊修遠搖搖頭:“不怕!我去過世界上很多古跡,其中也有被詛咒的傳說,但我也好好的回來了,所以,我不相信詛咒和噩運的說法。”

曼曼歎口氣,輕輕的說:“但是,我有些信。修遠,木馬湖我一定會陪你去的,但是你知道嗎,我怕咱們倆人會……”

曼曼突然不說話了,眼裏已經淚光閃爍,晶瑩如星。

齊修遠感到一陣悵然翻湧於心,但曼曼的這句話他沒有辦法接下去。他看著身邊這個讓他深愛著的女人,他突然感到無所適從甚至微微膽怯,他感覺,自己對曼曼的愛戀還隻能暗蘊在心,真正表白的時機還沒到來,也許剛才曼曼的下半句話是對他的一種暗示,但他還是選擇不去深想。此時的他,就像麵對一場美好的夢一樣,他舍不得醒來,隻是沉浸其中,等待它成真的那個時刻。

想了想,齊修遠一笑,說:“曼曼,不想那麽多了,我們休整一天,然後去木馬湖!”

曼曼看了齊修遠一眼,眼神清澈,她也是一笑:“好!我們去木馬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