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四節
第三章第四節
1.
運屍車碩大的車尾緩緩迎著斜坡倒了上去,最終在打開的卷簾門邊停了下來。
章桐爬上車尾擋板,用力拉開車後門的掛鉤,此刻,坐在駕駛室的袁浩也跳下車,來到車尾,幫著章桐一起打開兩扇沉重的車門,緊接著便抽出活動輪床,輪**放著一具黃色的裹屍袋。
在把裹屍袋搬到活動推車上去的時候,袁浩隨口低聲問了句:“小章,現場上有個警察跟我說了……”
“主任,他說什麽了?”章桐警覺地問。
袁浩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皺眉搖搖頭:“具體他沒說什麽,隻是強調說在和刑警隊交換意見之前,你最好先不要介入這個案子的屍檢。”
章桐心中一沉,剛想開口,卻被袁浩用目光製止了:“沒事,你先去刑警隊,我這裏有小潘,忙得過來,等工作交接清楚了,再回來幫我也不遲。”
事已至此,章桐也不好多說什麽,便脫下身上的一次性手術服,摘下帽子,整了整身上的警服後便快步穿過走廊而去。
潘健推著活動推車走進解剖室,來到早就準備好的解剖台前,雙手抓住裹屍袋的頭尾把手剛要用力提起後往解剖台上放,身後便傳來了袁浩沙啞而又果斷的聲音:“住手!”接著,他來到解剖台的另一邊,示意潘健和他一起抬屍體,這才小心翼翼地把屍體架好。直到打開裹屍袋的刹那,潘健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死者的頸部已經呈現出了離斷的狀態,嚴格意義上來說隻保留了一層薄薄的皮膚,不僅如此,死者的四肢則從腕部發生了徹底離斷,傷口齊整,難怪剛才在從車上往下抬裹屍袋的時候,自己總感覺有些不對勁。
袁浩黑沉著臉:“我跟你說過多少遍,這種裹屍袋裏的二次傷害是最要不得的,不管多麽輕的屍體,我們都必須像對待一塊豆腐那樣小心翼翼,你明白沒有?”
潘健頓時漲紅了臉,低頭的刹那,他又一次看到了死者那被硬生生割開的嘴巴,兩道長長的口子一左一右被各自直接延伸到了耳根下方,傷口處的血漬早就已經被擦拭幹淨,因為屍僵的緣故,嘴巴微微開啟,露出了些許發黃的牙齒,而死者臉色青中發黃,雙眼微闔目光空洞,整張臉的表情冷不丁地看上去就好像露出了詭異的笑容。
潘健呆了呆,他死死地盯著死者嘴唇上那抹怪異的紅色,半晌,便呼吸急促,伸手一指:“主任,主任,他,他還塗著口紅!”
“你大驚小怪幹什麽呢?”袁浩聽了,一邊換上一次性手術服,一邊頭也不抬地訓斥,“是不是又懸疑小說看多了,難道沒見過死人的臉嗎?”
“不,不,不,主任,你再仔細看,他臉上,尤其是嘴唇上,還有臉頰,”潘健急了,忍不住雙手比劃了起來,“主任,他真的化過妝,真的,看上去就好像……就好像什麽來著……別急,我想想,……對了,馬戲團裏的小醜,對,對,就是那張該死的‘笑臉’!我最討厭馬戲團的小醜了。”
看著自己下屬急得幾乎語無倫次,袁浩的視線也久久地停留在了屍體的臉上,臉上的表情隨即變得僵硬了起來,很快,他臉色鐵青抹身就走,來到門邊後,探手從警服口袋裏摸出手機,直接就撥通了痕檢辦公室的電話。
2.
章桐走進刑警隊辦公室的時候,還是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的。這當中的原因並不隻是她特殊的工作性質,更主要的還莫過於章桐是個地道的江南美女,五官精致,身材嬌小,除了皮膚略微顯得有些蒼白外,渾身上下似乎就挑不出別的什麽毛病來了。
她徑直來到梁水生的辦公桌前,隨手拉了一張椅子坐下:“梁警官,你找我?”
梁水生點點頭,輕輕一笑,伸手指了指自己麵前的筆記本:“有些工作,想請章醫生配合一下。”
章桐顯得有些不以為然:“都是自己人,你隨便問就是,我下麵還有工作,不想停留太長時間。對了,劉春曉呢?他怎麽不在?”說著,她左右看了看,劉春曉的辦公桌後麵空****的。
“他一早就去安平北中了,估計要下午才回來。”看著眼前這張秀氣的麵容,梁水生的心中突然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而在這之前,他是從未如此近距離地看過章桐的。
“梁警官?”
梁水生尷尬地笑了:“剛才荷月大橋派出所的人說了,昨晚上你把人家給揍得夠嗆,想想前幾天小劉那副慘樣,大家也是有目共睹的,章醫生,是不是……”
如果那個叫小刀的家夥此刻並沒有躺在法醫解剖室那冰涼的解剖台上的話,或許,章桐也就順著台階下了,畢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是,事已至此,她也就不能隱瞞,因為那家夥再怎麽招人厭惡,卻不應該有這樣一個倒黴的結局。
章桐打定了主意後,便仰起頭,目光直視梁水生:“梁警官,我是故意打他耳光的。和上次摔了劉春曉不是一回事。”
“他對你動手動腳了?”
章桐搖搖頭。
“那……你為什麽打他?難道說以前你見過他?”梁水生微微皺眉。
“我以前沒見過他,昨天晚上是我第一次見他。他在小區門口等我,我們談了一會兒後,我就動手打了他一耳光,他接著就報了警。”章桐果斷地說。
梁水生顯然聽糊塗了,他想了想,不解地追問:“章醫生,既然你是第一次見他,對方又沒有對你有任何不規矩的舉動,那麽你平白無故打他幹嘛?做事總要有個理由的啊。”
“他是幹什麽的?”章桐突然反問。
“刀客文化的CEO啊。”
章桐麵露不屑:“說到底就是一個靠打聽別人家隱私來賺錢的吸血鬼罷了。”
“‘隱私’?”梁水生突然想起劉春曉曾經跟自己提起過的章桐父親,不禁心中一動。
章桐點點頭,眼神中劃過一絲晦澀,聲音也變得暗淡了下來:“其實也不算什麽隱私了,我父親當年是自殺的,因為他被人指控親手殺死了自己的親生女兒,而這個指控他的人,就是我。”看著梁水生臉上驚愕的神情,章桐隨即露出了苦笑,“而這個非常敬業的‘CEO’大晚上的不回自己家呆著,卻偏偏躲在別人家小區的花壇邊搞什麽圍追堵截,尤其是在對方明確拒絕了不可能出賣這個故事的前提之下,依舊死皮賴臉……所以,我一時沒忍住,就揍了他。因為我絕對不可能在過了這麽多年後,仍然把我的父親從記憶中給活生生地刨出來,然後丟到網上去,任由那幫吃飽了沒事幹的鍵盤俠們口誅筆伐的,你明白嗎?”
章桐的目光顯得異常堅定,梁水生一時語塞,而整個大辦公室裏不知何時也變得安靜了下來。
“別的,你們可以調監控,雖然聽不到聲音,但是肢體語言是再明確不過的了。”她站起身,想了想,說,“好了,我該說的都說了,有事隨時來法醫解剖室找我吧。”隨即轉身匆匆離開了刑警隊辦公室。
回過神來的梁水生低頭看了看自己麵前攤開的筆記本,頁麵上隻有兩個名字——章鵬,趙偉涵(小刀)。而前者的名字下麵不知何時被自己重重地畫上了兩條橫線,力透紙背。
就在這時,痕檢高級工程師歐陽力匆匆走了進來,一邊四處張望一邊問:“小梁,小劉呢?”
“他去了安平北中,下午回來。出什麽事了?”梁水生本能地警覺了起來。
“我剛接到老袁的電話,”歐陽力雙眉緊鎖,“那個‘笑臉’的案子是你們負責的對不對?”
“沒錯,我和小劉,隊裏缺人手,就我們上了。”
“今天早上發現的那具屍體,梨園景觀道上的,老袁說了,不排除是第三個死者。”
梁水生立刻站了起來:“你說那個小刀也是被這瘋子給殺了的?”
歐陽力沒有回答,臉上流露出了凝重的神情。
3.
誰都沒有說話,整個法醫解剖室裏的每一寸空氣都似乎被牢牢地凝固住了。不鏽鋼手術器械與托盤接觸時所不斷地發出的清脆聲響中,混雜著徒手剝離人體內髒器官時所特有的刺啦聲,而牆角那個永遠都關不上的水龍頭也依舊滴答響個不停,讓人聽了,不免感覺有些心煩意亂。除此之外,房間裏唯一缺少的似乎就隻是人呼吸的聲音。
終於,袁浩衝著章桐點點頭,目光中充滿了讚許和鼓勵,他示意章桐做最後的總結。
章桐伸手調整了頭頂照明燈的光線,讓它集中在了死者的臉上:“死者左額部見2.2厘米乘以2.0厘米的皮膚淤青,可判斷為生前傷,形成的時間在死前4到6個小時左右,右額部可見4.0厘米乘以2.0厘米範圍內的皮下出血,形成時間與左額部相同,額頂部偏左側見3.0厘米乘以2.5厘米範圍內可見明顯5個點狀皮膚擦傷,表皮脫落。後枕部見4.0厘米乘以2.5厘米頭皮淤血樣改變,切開頭皮可見明顯出血,右眼內眥部下方見1.0厘米乘以0.2厘米皮膚擦傷,左臉頰部見1.0厘米乘以0.5厘米皮膚淤青,……”
梁水生忍不住打斷了章桐的講述,他伸手一指那張詭異的嘴:“章醫生,我知道這是必然程序,可是,請盡量簡單一點告訴我,死者到底經曆了什麽?為什麽他的這張臉上會油乎乎的,那難道是另外上的油彩?”
章桐看了眼潘健:“羊毛脂,固體石蠟,聚二甲基矽氧烷,滑石粉……不錯,他確實被人給上了彩妝,而他臉上的這道口子,是被人用單刃鋒利的薄片刀具所形成的,刀刃長度在70毫米左右。而且在臉上形成這兩道穿透創麵的時候,沒有發生過任何二次傷害的跡象,通俗點說就是一次性成功。”
“這麽鋒利?”梁水生吃驚地問。
袁浩點點頭,他伸手拿起了一把幹淨的解剖刀進行演示:“不錯,所以我們懷疑這把刀應該是做過一些特殊的改裝,就是擴大了長手柄的握持部分,使它與刀刃部分差不多長度,裏麵裝了電路板,電路板上設置有接口,刀頭通過接口與電路板連接,長手柄上應該有按鍵之類的東西,按鍵與長手柄內的電路板彈性連接,以便於使用者進行有效的控製。最終借助電力,就能更好地掌控解剖時的力度和方向,不至於出現偏差。”
“這家夥看起來還是挺聰明的。”梁水生沮喪地歎了口氣,“那他的具體死因是什麽?”
“死者因為頭部遭到重擊導致顱骨內陷,麵部失血過多直接流入肺部,不排除是機械性窒息死亡。”
一旁站著的潘健忍不住補充:“也就是俗話所說的被自己的血給活活嗆死的。”
“那他臉上的這些玩意兒到底是什麽時候留下的?”
“除了油彩是死後上的,別的那都是生前傷。而他被徹底離斷的四肢和頸部,則都是死後造成的,但是也應該流了不少的血才對。”袁浩皺眉說,“可是死者的身體上卻異常幹淨,就連他身上所穿的衣服,都是幹幹淨淨的連根脫落的頭發絲都看不到,我仔細聞了聞,甚至還有洗衣粉的香味,所以呢,我們的凶手除了你所說的‘聰明’以外,還是個讓人討厭的……‘潔癖’。”
“‘潔癖’?”歐陽力沒弄明白自己的老夥計此刻為什麽會突然提到這個字眼,要知道但凡是個基層法醫,總會對‘潔癖’兩個字產生神經質一般的忌諱。忙起來的時候,袁浩身上的衣服可以整整一周不換,饑腸轆轆的滋味也能讓他麵對著屍體不動聲色地吃下整個饅頭。
章桐用手指了指解剖台上冷冰冰的屍體,小聲嘀咕:“我們主任的意思是他被刷洗得幹幹淨淨不說,從裏到外還被換上了一身新衣服,雖然是地攤貨,但也被熨燙得整整齊齊。”
“但是為什麽卻偏偏要把他腦袋和四肢割下來?”梁水生問,“又不拋屍?這不是多此一舉麽。”
章桐搖搖頭:“糾正一下,嚴格意義上來說被發現的時候,屍體的四肢和頭顱還是連著身體的,雖然隻是一層薄薄的皮膚,應該是刻意而為。”
“就像那種木偶,馬戲團的小醜木偶!”潘健急切地說道,“梁哥,你看他的臉,還有這四肢,你說,是不是很像那種手腳用繩子牽起來的小醜木偶?”
梁水生的目光遊弋在冰冷的解剖台上,他猛地醒悟了過來,便轉身匆匆向外走去,臨出門的時候才回身做了個‘謝謝’的手勢。
歐陽力想了想,滿臉狐疑地抬頭看著袁浩:“老袁,難道說這個死者也是心甘情願地被人在臉上拉那麽大一道口子?”
“不,從後枕部的傷口來看,他是被人打暈了的,在斷腕處也發現了明顯的繩索捆綁的痕跡。我想,這麽處理應該是防止死者反抗吧。反正我個人覺得這捆綁的手法還是挺專業的,一般人都動不了。”說著,袁浩麵露同情,“遇上一個非常享受他人死亡過程的凶手,也真的是太倒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