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角色扮演
嫌疑人李逸梅,對於殺害黃海潮及馮百富的犯罪事實供認不諱。
不過在麵對宋河反複提及的犯罪動機時,李逸梅卻一再表現出冰冷如霜,甚至執拗地不發一言。為了緩和緊張的氣氛,範小梵在宋河的授意下與之展開傾心交談,期望以此來打消她對抗的情緒。範小梵展露出的善解人意立即收到成效,李逸梅從最初的短促回答漸漸變成了主動述說。但出乎在場所有人的意料,李逸梅的述說並非如其他犯人那般聲淚俱下,而是充滿著波瀾不驚,倒像是在陳述一個陌生人的過往。然而作為記錄者的範小梵,卻在整個過程中感到了恐懼——不,是滲入骨髓的恐怖!
五個小時以後,於副局長在辦公室接到了這份力透紙背的供詞。他驚訝於範小梵記錄時書寫的用力,以至於造成紙麵上多達十幾處的破痕。可是當於副局長讀罷供詞之後,先前的驚訝已**然無存,轉而代之的則是漫長的沉默和燃燒過快的煙草。
正如第二次偵破會議上宋河和範小梵所公布之信息,李逸梅出生於本市浮山縣天海鎮王家村。像這片土地上的許多村莊一樣,藏在大山深處的王家村隻能用貧瘠來形容——貧瘠滋生戾氣,戾氣助長偏執,一旦偏執被認定為“康莊大道”,路的盡頭便仍會隻是貧瘠,如此循環往複,卻又生發不息。這裏鮮少有陌生麵孔光顧,即便是有,也僅限於那些為尋找素材而偶然闖入的寫生者。他們用畫筆描繪這裏的原始,對一座茅屋可以進行長達數日的塗抹,甚至對簷下石板被水滴經年累月鑿出的孔洞都用盡心血。然後,當這些畫卷被鑲上精致的畫框掛在金碧輝煌的展廳時,觀賞者們會用古樸、悠然、超脫、物我相忘這些詞匯來表達對畫作的喜愛;更有評論家們對其進行專業解讀,聲稱它們是農耕生活的代表性建築,昭示著華夏五千年生機勃勃的文明,會給長期生活在城市中的人們帶來心靈的洗滌。可是,沒有人真正關心生活在茅屋裏的那些家庭,或者說他們主動進行了忽略。因為相較於此,畫卷的構圖結構和色彩選擇,更可以讓他們誇誇其談。李逸梅就是生活在這些茅屋當中的許多家庭裏的一員。
由於村莊位處山區,耕地麵積明顯不足,幾乎所有村民都在依靠一種“副業”來維持基本的生存:靠山吃山,即“洗劫”山地上生長的樹木,將之盡數盜伐,變賣給黑木材加工廠。李逸梅的父親便是這樁營生的忠實擁躉,他曾以一口氣連砍斷十八根碗口粗的柞木名揚鄉裏。或許正是因為這份使不完的力氣,他常以種馬的方式到處**,並對目所能及的所有異性保持著旺盛的渴求,尤其是日漸成人的女兒李逸梅從他身邊經過時。李父的惡念不久之後被李母識破。這位善良的婦女苦於無法時時守護女兒,隻能以喝下“敵敵畏”這般激烈的代價保住女兒的名節。臨終之際,母親伸手指向北方,未留一言。李逸梅知道母親是在讓她逃離,那裏有一條離開村莊的道路,唯一的一條。隻可惜母親的臨終願望,要在6年之後才得以達成;而那時,她的墳墓已然因為一場山洪**然無存。
李母用死亡成功地對抗了李父,使得迷信的李父不敢再越雷池一步。因為他懼怕李母的亡靈前來索魂,以此提前結束他在陽間的壽命。他曾對李逸梅說:“我要活到100歲,不然山上的樹被別人砍光那就賠大啦!”李父的渾賬邏輯支撐他徹底放棄了對李逸梅的惡念,但卻沒有同時熄滅他為此而噴薄的怒火。於是李父開始頻繁以教育子女為托詞,把本該付諸惡念上的氣力用在了拳腳之上。李逸梅已經記不清父親暴力行為的具體次數,隻有一次印象最為深刻:父親打鬆了她一顆牙齒,並將這顆牙齒連根拔出;她說她能清楚地聽到牙齒脫離牙槽時發出的聲響。麵對孔武有力的父親,李逸梅也曾試圖反抗,但她的反抗就像細雨飄落在湍急的河流裏一樣寂靜無聲,而她則要為自己的行為付出暴風驟雨般的代價。漸漸地,李逸梅明白了逆來順受的真正含義,並在持續的暴力中期待著命運的眷顧。
也許是虔誠使然,命運在李逸梅19歲的時候向她展露了一絲曙光。一位同村的年輕人提著3瓶本地產的白酒光顧了這個家庭。他告訴李父,希望可以迎娶李逸梅為妻。但慣於豪飲的李父卻對年輕人的禮物表現出了漠視,直到年輕人將1000元人民幣放在桌上,他才重現了旺盛精力,一邊放聲大笑,一邊喝令李逸梅埋鍋造飯。許多年後,李逸梅在回憶起年輕人走後的那個夜晚時,露出了罕見的微笑。那是一個月光皎潔的夜晚,李逸梅偷偷在心裏給母親上了一炷香,並且反複咀嚼著年輕人在飯桌上對父親說過的話:一個月後,他會披紅掛彩準時出現在李家門前。李逸梅甚至還憧憬起她與年輕人婚後的生活,那是一幅男耕女織的畫麵,美妙得就像那晚灑入屋內的月色。李逸梅突然舍不得入睡,但她又勒令自己盡快進入夢鄉。這意味著明早醒來,她逃離這個家庭的時間僅剩下29天。
在接下來的等待中,李逸梅驚訝地發現,李父居然收斂了他的暴力行為。這讓李逸梅長久地不解,一度陷入恍惚,直到她看到李父沾著唾沫反複清點那遝人民幣。即便這樣,李逸梅內心仍舊充滿了無限感激,她甚至想過要為父親洗腳來回報這份豐厚的饒恕。然而,李逸梅的感激並沒有取得任何回報,反而在15天後灰飛煙滅。李逸梅至今還能清楚地記起,命運將她置入那片茫茫暗夜時所展露出的粗暴。這粗暴始於同村另一位年輕人令她犯嘔的放聲大笑。這個渾身酒氣的趙姓年輕人,用1500元人民幣向李父表示,他完全有理由現在就對李逸梅動手動腳。趙姓年輕人的放肆讓李逸梅無法忍受,她甩手摑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李逸梅本以為,趙姓年輕人的**會立即引發一場暴力衝突:她孔武有力的父親將以其壓倒性的優勢將眼前的流氓打翻在地,繼而讓他鼻青臉腫。可事實卻與她的預料背道而馳,李父用他揚起的蒲扇般的大手昭示了他的態度。隻是比起燎熱的耳光,更讓李逸梅感到不寒而栗的,是父親接下來對她輕描淡寫的處置。
“要是你能馬上給我500塊,我可以不應下這門親事。可你能拿得出來嗎?你就是賣都來不及!再說,誰肯花500塊睡你,那可是500塊啊!錢啊!”
李父直白的侮辱讓李逸梅瞬間淚流滿麵,她無法克製地想要逃走。但趙姓年輕人不費吹灰之力就控製了她的腳步。他以裝模作樣的豪氣又甩給李父500元人民幣,並以粗鄙的腔調說了一句:“肥水不流外人田。”然後,趙姓年輕人居然在李父笑意盎然的注視下撲向了李逸梅……李逸梅在陳述接下來的遭遇時沒有漏掉任何一個細節,甚至為了配合範小梵,她還適時地停頓,沉靜地望著範小梵顫抖不止的筆尖,語氣淡然:“警察同誌,咱們可以繼續了嗎?”
幾天以後,李逸梅終於逃離了這個家庭。但她心裏清楚,這不過是左腳離岸右腳入水而已。盡管已經對自己的未來做出了正確判斷,李逸梅還是沒有料到,趙姓年輕人在對待她的方式上與父親呈現了並行不悖的迥異。這位以豪賭度日的丈夫,似乎更迷戀於語言暴力,而不是付諸拳腳。他常常將與李逸梅的床笫之事公之於眾,並添油加醋,極盡所能地大肆渲染,以此換來聽眾廉價的唏噓和驚訝,從而獲得滿足。在丈夫日以繼夜的吹噓下,李逸梅被塑造成了一位百年難遇的**。她對床笫之事的渴望就仿佛一口無法填埋的水井般日夜噴湧,以至於此後每當自己走在村中,總要被迫迎接他人意味深長的笑容。
或許是丈夫編造的謊言過於真實,連他自己都沉迷其中。因此當有質疑聲出現,這位丈夫為了維護僅有的顏麵,居然提出請質疑者們前去觀摩夜晚的妻子,以此來證明自己所言非虛。李逸梅在震驚之餘感受到了比父親暴風驟雨般的拳腳還疼痛的羞辱,於是她開始走上母親的老路,試圖以自殺來反抗丈夫的變態嗜好。隻是巧舌如簧的丈夫並沒有像父親那樣就此認輸,他用倫理再次戰勝了李逸梅,聲稱即使她膽敢去死,她**的聲名也不會隨之下葬,她要經受曝屍般的淒慘下場。這是一擊致命的要挾,它將鄉土社會的秩序展示得淋漓盡致:製定規則的人總是在破壞,被處置的人卻要拚命維護。李逸梅就這樣失去了最後的武器,轉而成為一塊任人宰割的魚肉,並在持續的腐敗中忍受著切膚之痛。
李逸梅絲毫沒有意識到,她在小心翼翼保護千瘡百孔的聲名之時,一扇歧途之門正悄然打開,陰風陣陣襲來——無法在賭桌上掌握運氣的丈夫發現,自己居然可以不費吹灰之力控製妻子,使之百依百順、言聽計從。因此當他因輸錢氣急敗壞之際,妻子的順從便成了一針強心劑,完美地彌補著他的潰敗。當過去那些自己編製的謊言緩緩照進現實,丈夫深切地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快感。他被這種樂趣持續裹挾,開始不斷地提出更加高難度的要求,而作為對象的李逸梅隻能逆來順受。惡瘡就這樣在沒有約束之下長成了毒瘤。丈夫不再將李逸梅當成一個人,而是一件物品、一條狗、一台隨時可以發號施令滿足他一切要求的機器。當幹預成為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丈夫的指令就意味著上帝在發話……
五年以後,控製的樂趣漸漸消失在丈夫猩紅的瞳孔裏。他開始因為無法想出更為刺激的指令而焦慮難過。他日漸消瘦。他食不下咽。他無法入睡。他連撒尿都不再那麽響亮。他痛恨自己如同這片土地一般貧瘠的腦仁兒。此時,李逸梅以善解人意的腔調向他提出建議:以每月500元的籌碼換取離開這個家庭的通行證。已然被折磨得麵如黃紙的丈夫接受了這個提議,他如釋重負地喘息了一聲後,勒令李逸梅滾出家門。
——李逸梅真的是滾出家門的。
當夜,她在丈夫的注視下滑稽而認真地一步一滾,弄得渾身盡是泥土。但目睹此情此景的丈夫卻無任何表情。奇怪的是,當李逸梅走在母親6年前指向的那條道路上時,她並沒有感到任何帶有逃離意味的輕鬆,內心深處反而充斥著一絲難以言說的迷惑不解。這種情緒此後環繞在她身邊,就像一種與生俱來的氣味般無法彌散。李逸梅也曾苦惱它的根源,直到黃海潮倒在血泊裏那一刻,她才恍然大悟。
李逸梅輾轉來到浮山縣,做過服務員、保潔員、車間工人,後來經人介紹,來到江城從事家政工作。她頻繁更換工作,以求賺得更多的金錢,然後將它們源源不斷地匯給那位在賭桌上豪氣幹雲的丈夫。李逸梅被黃海潮聘用,是在她來到江城的第二年。由於工作認真、盡職盡責,她受到了黃海潮一家的極度認可,尤其是黃海潮之女黃晴。此時黃海潮與妻子鍾黎黎感情上已經出現裂痕,頻繁的爭吵使得兩人根本無暇顧及孩子,正是這份缺失,讓黃晴對李逸梅依賴有加,而李逸梅對黃晴的照顧也確非生母鍾黎黎可比。
案發當日,黃海潮再次與鍾黎黎激烈爭吵。惱怒之下,鍾黎黎表示要與黃海潮一刀兩斷,而後收拾行李揚長而去。這一切都被幼小的黃晴看在眼裏,她抱著愛貓懇求黃海潮追回媽媽——也許是餘怒未消,無處發泄的黃海潮蠻橫地奪下了那隻貓,狠狠地摔死了它。黃晴眼見愛貓斃命,這才說出要讓自己的父親不得好死的話來。為了安慰黃晴,好心的李逸梅提出要為黃晴的愛貓做一副棺材安葬,並試圖說服黃海潮參與其中,以此來緩和父女間的裂縫。隻是李逸梅未曾想到,爛醉如泥的黃海潮在麵對她時,突然起了色心,將之壓在身下實施了強奸……
命案就這樣發生了。
被侮辱的李逸梅悲憤之下舉起了手中的錘子,將那本該用於貓棺上的釘子釘入了黃海潮的腦袋裏。然而,就在黃海潮慘叫的一瞬間,李逸梅的內心深處突然迸射出了一種強烈的快感,這快感仿佛蓄勢已久的封冰,在春風的吹動下訇然炸裂。李逸梅渾身顫抖,她知道這並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心曠神怡!她終於破解了丈夫的秘密,關於控製的秘密。在這樣久久無法平息的激**之下,李逸梅閉起眼睛,呼吸著飄**著血腥味但對她而言又如此芳香的空氣,貪婪地開始了其作為上帝的第一次職能:讓眼前的這位死者任其擺布!
這是一個值得永遠銘記的夜晚。李逸梅一邊回憶著丈夫對自己多年的殘忍,一邊滿懷舒暢地將殘忍堆疊,轉嫁在黃海潮的身體上。李逸梅想起了一個寒冷的夜晚,熟睡的她被丈夫猛然踢醒,薅著頭發一絲不掛地驅趕到了門外。天空大雪紛飛。丈夫畫地成圍,勒令她以此來迎接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李逸梅先是站著,站不住,蹲著,然後是躺下身。雪花在她身體上融化,成水,結冰。她麻木,想要求生,但沒有指令絕不可以。為了活著,她試著活動身體,用僵硬的手指慢慢把雪地上的圓圈變成了時鍾……李逸梅就這樣用回憶裝點了案發現場,當一切完成之後,她儼然看到死去的並不是黃海潮,而是自己。她在迷惑不解之下去照鏡子——鏡子裏出現了丈夫的麵孔,他對自己說:“沒錯,就是這樣。”
“我知道你們一定好奇,為什麽11年前在麵對警方的調查時,我可以置身事外。”事後李逸梅盯著滿麵疲憊的於副局長說道,“因為殺人的不是我,是我的丈夫。是他布置了這一切,跟我沒有半點關係。至於錄音機裏的貓叫聲……不報時那叫啥時鍾呢?”李逸梅話畢,神經兮兮地笑了,透著一絲令人戰栗的驕傲,仿佛她就是一個旁觀者而已。
一旦潛藏在內心深處的迷惑找到出口,李逸梅便獲得了徹底的解放。但這種解放並非讓她從此萬劫不複,而是加深了她對殘忍的理解。李逸梅看到身處黑夜中的自己總是在躍躍欲試,不斷提醒她要秉承上帝的旨意;而作為白晝的自己,卻要苦心孤詣對其勸說和製止。兩個自己由此開始了長達11年的舉槍相向,她也就半人半鬼地生活了11年。也許是為了平衡兩者的關係,白晝的自己退而求其次,以宰殺禽類向黑夜的自己表達妥協和忍讓。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李逸梅竟然發現,黑夜的自己正在暗渡陳倉,變得越發暴戾和貪婪,以種種讓人難以忍受的規則來打擊她,她患上了強迫症:你做得還不夠完美!你釘入死者身體上的三枚鐵釘是同一型號!它們不應該是同一型號!它們應該量體裁衣!這充滿怨恨的咆哮數次讓李逸梅從睡夢中醒來,無法遏製地一次次奔向貓穴……
終於,李逸梅還是被黑夜的自己打敗了。
她投降的那一刻,忽然感到一陣被強奸般的惡心。可她已經無力再去抵禦,從父親的拳腳到丈夫的控製,她已經被命運耗得喘不過氣來,她決定放縱自己!瘋狂的找尋就是從此刻開始的——身份、性別、地點、工具、手段……她極盡所能地讓這個目標與死者黃海潮並無二致,以此彌補當年的缺憾。於是,死者馮百富就這樣走入了她的視線,走入了她用了11年為自己苦心營造的殺人之網。
“我殺了人,殺人就得償命。但是我有一個願望,你們要趕快槍斃我。我不想再被她折磨,她在掏我的心,挖我的肺,扯我的腸子,她要讓我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