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以女兒的名義

兩起相隔11年的命案,在短短數日便成功告破,這本該是值得慶祝的事情。可辦案刑警們沒人笑得出來,尤其是一向對犯罪分子深惡痛絕的於副局長,居然大反常態地單獨約見了李逸梅。這次約見持續的時間僅有五分鍾。五分鍾之內,李逸梅不斷重複著同一句話:“我不需要任何幫助,最好的幫助就是馬上槍斃我。”

李逸梅的決絕讓於副局長一聲長歎,他不無感慨地對範小梵說:“要是一個人連起碼的要求都沒有,該是多麽地可憐啊!”

範小梵說:“是她的父親和前夫讓她沒了希望,他們才是真正的罪人!”

於副局長望著義憤填膺的範小梵,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宋河說:“也許李逸梅說得對,盡快了結她的性命才是對她最好的幫助。於局,要是沒有別的事兒,我和小梵這就去準備結案報告了。”

於副局長剛應了一聲,手機響了。他接起,臉色立即變得嚴峻,並擺手示意宋河和範小梵不要走開。通話結束後,於副局長說了句讓兩人摸不著頭腦的話:“恐怕今天晚上,咱們誰都別想睡好了。”

電話是秦爍打來的。

他來的時候還打著電話,嘻嘻哈哈根本無視宋河淩厲的眼神。

宋河一把奪下手機:“你究竟在搞什麽鬼!”

秦爍衝著於副局長輕鬆一笑,說道:“怎麽,於叔沒有跟你講?我發現了這案子裏的新疑點,也許,你對真正的李逸梅還很陌生。”

宋河說:“什麽意思?李逸梅已經親口承認,是她殺害了黃海潮和馮百富!”

秦爍說:“河河,看你這副激動的樣子,我猜你一定是聽到了一個悲傷的故事。隻可惜,這個故事僅僅是凶手所有計劃的一部分。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聽聽其他的部分呢?千萬不要告訴我你不想,我可不喜歡你說謊話。”

宋河說:“你要是不說廢話,我情願一天隻有23小時!”

秦爍放聲大笑,又神經兮兮地戛然而止,接著扯過審訊記錄,麵色沉靜地走入審訊室。

李逸梅對於秦爍的到來並無驚訝,甚至禮貌地問候了一聲:“你好。”

秦爍說:“不好意思,讓你等了這麽久。”

李逸梅說:“該來的遲早要來,客氣話甭說。咱們開門見山,大家都很累。”

坐在秦爍身邊的範小梵迷惑不解地望著李逸梅,仿佛因為秦爍的到來,這個身世悲慘的女人突然煥發了活力,不光是神情和舉止,就連語調裏都充斥了一股肅殺之氣。

宋河自然也察覺了這一點。

但接下來秦爍卻啞了火,他慢條斯理地翻看著審訊記錄,偶爾抬頭望一眼李逸梅,看樣子想要說什麽,卻再一次埋下了頭。在整個過程中,宋河和範小梵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李逸梅的麵頰。隻是在兩雙眼睛的長久注視下,李逸梅反而越發泰然自若。

“我一直在想,咱們要從哪兒開始。”秦爍結束了漫長的沉默之後,終於開口說話,“可思來想去,我覺得還是回到黃海潮被害當日才好。其實,那天對你而言,遠遠要比今天更加重要。因為你的父親出了車禍,並且不幸的是,他被診斷為腦死亡。這是一個想要延續生命卻不得不讓病患承受痛苦又燒錢的病症,所以你貧困的兄弟姐妹們都不主張繼續治療。雖然你早已跟這個家庭斷絕往來,但出於血緣關係,他們還是通知了你。他們期待的結果是你也表示同意,事實上你的回答也正應了他們的期許。可是就在黃海潮被害的第三天,主治醫師卻突然告知你的兄弟姐妹們,為了體現人道主義精神,院方將主動承擔所有治療費用。你的兄弟姐妹們自然再無二話。不過,他們怎麽會知道,你為了救你的父親,居然殘忍地殺死了黃海潮呢?他們又怎麽會知道,你竊奪了黃海潮的金錢賄賂院方,並讓他們都對這樁權錢交易保持著多年的守口如瓶呢?”

“換作是你,你會眼睜睜讓生養自己的父親死去嗎?他們不是我的兄弟姐妹,他們都是禽獸。我雖然殺了黃海潮,但至少我還有一點良心。”

李逸梅的辯解大大出乎範小梵意料,她仿佛被愚弄了一般惱怒,厲聲說道:“我本來還對你抱有同情,可你怎麽能這樣!李逸梅,你這根本就不叫良心,是狼子野心!”

宋河示意範小梵不要激動,而後說道:“李逸梅,如果這一切都是事實,那麽我的推斷是,你把黃海潮製造成人體時鍾,是在掩飾你的犯罪目的。因為你知道,警方麵對如此詭異的犯罪手法,會先入為主地關注屍體,從而忽略屍體之下的隱秘。木地板下方一定有著數量可觀的金錢——作為黃家的保姆,這一點瞞不過你。”

李逸梅連連點頭,目光裏充滿讚許:“真是個聰明的小夥子。”

宋河追問道:“那麽也就是說,你殺害馮百富有著新的犯罪動機。如果是這樣,你完全可以不必再複製11年前的殺人手法。可你不但這麽做了,還故意讓警方誤以為你是一名強迫症患者,然後將你繩之以法。你應該告訴我,你為什麽非要自投羅網?”

李逸梅反問:“結局還不都是一樣?”

宋河還要說什麽,秦爍先一步說道:“河河,不要太心急。這是一道函數題,隻有答案沒有過程不但不會得分,還會讓出題者嗤之以鼻。雖然你我都厭惡數學,但在有生之年,恐怕這門學科是不會消失的。與其如此,何不退一步海闊天空?”

宋河一把掐住秦爍的大腿,極力壓低聲音:“我不用你跟我講人生道理!”

秦爍緊握的拳頭顯示著他正在忍受疼痛。但為了不失莊重,他隻好順水推舟地敲了敲桌子,腔調怪異地對李逸梅說道:“下麵讓我來指出你的第一個共犯,她不是別人,正是11年前,死者黃海潮的女兒黃晴。”

秦爍此言一出,無異於一記晴天霹靂。

宋河收回了結實的手;範小梵瞠目結舌;就連李逸梅都忽而蹙起眉頭。

範小梵說:“弗蘭克,恐怕這一次我不能站在你這邊了。就算黃晴因為黃海潮的殺貓之舉說了兩句過分的話,但這不代表她就一定會弑父!這太荒唐了!況且,黃晴的病友孫秀冉也證實過,黃晴一直對詛咒其父耿耿於懷……”

秦爍噓了一聲:“小梵,我並沒有說黃晴殺了黃海潮,難道她參與了對馮百富的犯罪不算是共犯嗎?”秦爍不等範小梵反駁,又繼續對李逸梅說道,“11年前你殺害黃海潮的時候,9歲的黃晴並不知道你就是凶手。那是一個天真無邪的年紀,但由於黃海潮和鍾黎黎之間的冷戰,她很少能感受到母愛,因而你的出現是最好的填補。這種情感此後並未因為黃海潮之死而斷絕,你們之間反而變得越發親密無間。對於黃晴而言,作為親生母親的鍾黎黎實在太過於無情,否則也許——沒有也許。我不知道你對黃晴是否有過真的疼愛,即便是有,恐怕也是內疚的成分更多吧。真的是內疚讓你告訴了她真相?”

李逸梅對於秦爍的提問久久無語,沉默了一會兒才黯然點頭。

秦爍說:“是14歲那年吧?那一年她因為抑鬱症,第一次到本市三院就診。”

李逸梅再次點頭表示承認,她略帶沙啞地說道:“我沒想到,真相反而會害了她。你們要相信我,我真的是拿她當親生女兒看待的。我既然敢承認自己是殺人凶手,又怎麽會不敢承認,我對她是真心實意的呢!”

秦爍一字一句道:“是真心實意的毀滅!李逸梅,你到底還要掙紮到什麽時候?難道你非要我把你所有的共犯一個一個都揪出來,然後來證明你的惡毒嗎?今時今日的你完全清楚,如果沒有確切的證據,我是不會與你隔桌而坐的。如果你還要繼續說謊,那就是對這個世界再一次的褻瀆!”

秦爍話畢,不由分說掏出一張折疊整齊的紙張來,用力擲在了桌子上。

李逸梅愣了一下,這才慢慢將紙張展開。幾乎一瞬間,她突然抑製不住地咳嗽起來。隨著咳嗽聲越來越響亮,李逸梅用手死死捂住嘴巴,整張臉憋得通紅。範小梵連忙將紙巾遞過去,李逸梅伸手接下的時候,範小梵恍然看到了她手心裏的鮮血。範小梵似乎明白了秦爍剛才那句話的含義,她奪下紙張觀看,發現那是一份醫院診斷書的複印件,上麵清楚地寫著李逸梅所患之病症:肺癌晚期。

範小梵說:“李逸梅,你為什麽這麽傻?那個躺在病**的人根本不配做你的父親!你為什麽要在臨死之前還替他著想?你已經為他殺了黃海潮啊!”

範小梵突然說不下去了。但宋河早已心知肚明,馮百富被殺的原因找到了,“隻是我不明白,你在貓穴將馮百富殺害,可馮百富不會把錢同樣藏在木地板下邊……”

李逸梅嘲諷道:“我殺馮百富不是為了錢。”

秦爍一聲歎息:“她說得沒錯。她並不需要馮百富的錢來延續父親的性命,因為有一個共犯已經為她解決了這個問題。她之所以殺了馮百富,不過是想把自己送進監獄,以此來掩護那兩個共犯而已。”

麵對宋河和範小梵的迷惑不解,秦爍有條不紊地講述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在黃海潮被殺以後,李逸梅雖然成功地遁出了警方的視線,但她心裏清楚,這不過是暫時的。怎樣才能不讓自己的罪行暴露呢?唯有洞悉警方的所思所想。因此,這個識字不多的女人在冥思苦想後,做出了一個對她來說異常艱難的決定:學習。或許是源於心中那團熊熊不息的火焰,她變得刻苦而勤奮,無論白日的工作多麽煩累,夜晚來臨之時,她都會徜徉於知識的海洋。從字到詞再到句子,從小學語文到中學英語再到高中幾何,從廢品收購站到舊書攤再到圖書館,從私教學習班到夜校再到成人自考,她廢寢忘食、通宵達旦,寒夜腳踩堅冰、酷夏掌燈聚蚊。李逸梅就這樣笨拙地一往無前,不知何為疲倦。在長達11年的4015天當中,也曾有人向她伸出過友誼的橄欖枝,但她知道自己不能接受,唯有如此,那秘密才會在心底腐爛、成漿。漸漸地,通過學習,李逸梅不但可以閱讀沒有注釋的《宋提刑洗冤集錄》,甚至還可以隨意抽取圖書館外文書架上的著作翻看。隻不過在借閱卡上,圖書管理員總會看到這樣一個名字:李思晴。

黃海潮被害後的五年間,在對犯罪學大密度地細致鑽研之後,李逸梅決定告知黃晴:是自己殺死了她的父親黃海潮。這無論如何都是一個匪夷所思的決定,就連李逸梅都認為自己真的是瘋了。然而,心中那團熊熊不息的火焰似乎偏要與之背道而馳。事後她曾慎重思慮過,她如此這般的理由究竟是什麽?盡管她沒有找到準確的答案,但她卻並非毫無發現:相較於愧疚,自己貌似更在意檢驗五年來所學的成果。也就是從那一年,黃晴開始飽受抑鬱病症的困擾。這個天真單純的少女,根本沒有辦法接受,猶如生母一般的李逸梅殺害了生父黃海潮這個事實。在親情和法律麵前,黃晴長久地徘徊不定、左右為難。她想找出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卻在自相矛盾的意念裏越發舉步維艱。也曾有時,她想要對心理醫生坦白,但李逸梅往往會洞察先機,繼而用自己所學的手段對之進行說服……如此循環往複。

三年前,黃晴在善美療養所結識了因失戀抑鬱的孫秀冉。

由於是同齡人,兩個同病相憐的女孩很快就成了知心好友。孫秀冉的出現當然瞞不過李逸梅,對於這個潛在的威脅,李逸梅表麵上對其善待有加,背地裏卻極盡所能地調查著她的信息,甚至連她前男友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但那時的李逸梅並不知道,孫秀冉的出現會成為日後她殺害馮百富的絕佳籌碼。直到不久以前,一次偶然的感冒讓李逸梅獲悉自己已然身患絕症,不久於人世。

奇異的是,在看到確診通知書的那天,李逸梅並沒有為自己的不幸流下一滴眼淚,反而心急如焚地跑到父親的病房。在這間過去數年裏自己隻有午夜才會光顧的病房,李逸梅長久地注視著依靠氧氣維持生命的父親。這位當年一口氣砍斷十八根碗口粗的柞木、揚言要活到100歲的壯漢,如今是那麽地幹癟,就像是一具幹屍。在長久的注視下,李逸梅流下了兩行滾燙的熱淚:一旦自己死去,今後父親的生命就得不到保障。但這畢竟是生養自己的人,又怎能置之不理,任憑他撒手人寰?

李逸梅知道,如同11年前一樣,她即將再次踏上一條血腥的不歸之路。

隻是恰巧路過的主治醫生卻搞不懂,這位為了延續父親生命不惜賄賂他的女人,為何會一邊流著淚水,一邊露出邪魅的笑容,遊戲般挪開父親賴以生存的氧氣罩,又在父親痛苦地抽搐、扭曲、喘息過後,再將氧氣罩心滿意足地放回原位……

“李逸梅,你太殘忍了。”秦爍突然站起身來,渾身顫抖地指著李逸梅,字字鏗鏘地說道,“你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讓你的父親生不如死。他毀了你的人生,你就要用餘生來報複他。不,餘生對你來說都不夠。你就是死,都念念不忘要對他繼續作惡。這就是你為什麽要偽裝成強迫症患者自投羅網,因為作為你的接班人,黃晴和孫秀冉會繼續你的惡行,繼續讓你的父親生、不、如、死!”

——以續命的方式行惡,這就是李逸梅真正的犯罪動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