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強迫症患者

對於江城這座北方城市而言,12月份下起雨,很不尋常。

雨下了一整夜。宋河枕著那本厚如磚頭的犯罪學書籍,整夜未眠。

張劍鋒沒有足夠支撐其犯罪的動機,那麽凶手的犯罪動機究竟會是什麽呢?為何11年後,他或者她又會以如出一轍的方式再次作案?11年,11點45分30秒……宋河重複著這串充滿罪惡的數字,恍惚間胸口一熱:犯罪時間(11年),死者年齡(45周歲),這兩個數字與“人體時鍾”所昭示的時間相吻合,難道這就是凶手的暗示?宋河順著這條思路繼續往下進行,可在將兩起案件所有人員的信息羅列了一遍之後,卻並沒有找到一個與30相匹配的數字。宋河疲憊地扔掉了手中的紙筆,此時天色已經大明。

簡單洗漱過後,他接通了電話線。

盯著電話,發愣。拿起電話,發愣。好一會兒他才把電話放下,推開房門。

市局辦公室,同事們都在忙碌,獨不見範小梵。宋河問了一聲她在哪裏,一位同事煞有介事地詭秘一笑,向於副局長的辦公室努了努嘴。宋河不明所以,敲開了於副局長辦公室的房門,屋裏除了於副局長和範小梵,還有一個人。

宋河隻看了這人一眼,就在心底咒罵了一句:“這個賤人!”

是秦爍。他變了新發型,燙成方便麵似的頭發被染成一片焦黃,紮了個辮子。

秦爍一見宋河嘻嘻笑了兩聲,張開懷抱說道:“河河,好久不見,你可真是想死我啦!”

宋河冷冰冰道:“那你怎麽還不去死?”

於副局長說:“宋河,客氣一些。來,讓我鄭重地介紹一下,秦爍,市局特別聘請的刑偵顧問。今後你們三人要精誠合作,多拿出些成績來。噢,也就是說,今天,江城市刑警大隊畸案調查科正式成立了。”

範小梵顯得激動萬分,抑製不住地向於副局長敬禮:“於局,您放心,我一定會跟秦爍同誌好好學習本領,讓犯罪分子們無處遁形。”說著一臉緋紅地望著秦爍。

於副局長說:“宋河,你也表個態。”

秦爍捂著嘴憋不住笑,晃著肩膀伸出一隻手來:“宋警官,以後還請多多關照啊!”

宋河說:“賤……見過了早就。”用力拍了秦爍手掌一巴掌。

於副局長說:“小秦,剛剛你好像還有什麽話沒說完?現在說。如果是要求的話,你盡管提,隻要我能辦到,一定為你盡量爭取。這是我對你的態度,也是市局對你的態度。你是人才,這一點毋庸置疑。”

秦爍一點也不謙虛,仿佛自己本該受到如此對待。他說:“宋警官,聽到了沒有?人才!不過於叔,我可以叫你於叔吧?這樣親切些嘛。那個,要求倒是沒有,就是……”秦爍故意偏臉盯著宋河,“就是於叔,您抽屜裏的好煙,要保證我隨便抽。”

於副局長愣了一下,這才哈哈大笑起來:“隨便!隨你的便!”

在接下來的半個小時裏,秦爍不停地各種扯皮,偶爾插上一個笑話,逗得於副局長和範小梵忍俊不禁。半個小時以後,滿臉鐵青的宋河終於忍無可忍了,他猛地橫在秦爍身前,怒目圓睜,那樣子像是要把秦爍直接嚼碎。

宋河說:“時間緊迫,如果可以的話,我們最好討論一下案情!”

秦爍說:“這裏隻適合聊天。”

宋河說:“你——”

秦爍說:“別急嘛。我的意思是,出去透透氣也好,不如……我們去貓穴轉一轉?”

宋河說:“車上等你!”

汽車在公路上飛馳。宋河用油門表達著自己的情緒。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秦爍小動作不斷,來回更換著收音機頻道。宋河甩開他的手,凶狠地將收音機關掉。

秦爍說:“河河,你好像不大開心?”

宋河說:“告訴我,你為什麽突然改變主意?”

秦爍說:“你不是看到了嗎?於副局長求賢若渴,我呢,可憐他一大把年紀,不好拒絕。”

宋河說:“我再給你一次機會。”

秦爍說:“但我不保證說的都是真話。”

宋河說:“少廢話!”

秦爍說:“河河,其實你應該能猜出來,咱們的小範警官可是個大美女……”

秦爍還沒說完,宋河猛地扭動方向盤,將汽車停在路邊。

宋河說:“我認為你走路去貓穴比較好。”

秦爍說:“別別別!河河,我知道你什麽事兒都能幹出來,我跟你老實交代還不成?但信不信就由你了。還記得聖誕節我給你打過一個電話嗎?就在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我夢見你被一起案子搞得焦頭爛額,接通了電話線又給我撥過來了,劈頭蓋臉讓我幫你查查,我當然卻之不恭了!我醒了之後就連忙趕回江城——嘿,巧了,還真是!”

宋河麵頰一陣發燙,他避開秦爍輕佻的眼神,發動了汽車。

秦爍搖頭道:“河河,這可不像你的風格。難道……我的夢應驗了?你真的給我打過電話?”秦爍興奮得手舞足蹈,放肆大笑,就像中了大獎一般嚷個不停,“小範警官,你怎麽不笑?你到底聽到沒有,你師哥他給我打了電話!”

範小梵忙給秦爍使眼色,示意他別再講話。秦爍無趣地撇了撇嘴。可才過去一分鍾,他又開始擺弄起收音機。此時,收音機裏傳來一首重金屬風格的歌曲。範小梵抑製不住地尖叫道:“《時間的灰燼》!弗蘭克,這是你的新歌——《時間的灰燼》!”

秦爍驕傲地點頭,身體開始隨著音樂的旋律扭動。宋河仿佛在看一個小醜,伸手向收音機按鈕摸去——“師哥!”範小梵製止道,“這首歌真的很棒!”

“屁!”調大了音量。

三人抵達貓穴的時候,剛好上午10點鍾。

在對案發現場進行了又一次的仔細勘察後,宋河迫不及待想聽聽秦爍的看法。但秦爍卻不發一言,他先是在“鮮血時鍾”周圍踱步,然後才慢慢走進去,躺下身,閉起眼睛。在此之前,他衝著宋河和範小梵做了一個“噓”的手勢。整整一刻鍾,秦爍仍舊沒有說話,安靜得像個死人。宋河打量著眼前這個怪物,四個字如鯁在喉——故弄玄虛。

突然,秦爍低聲道:“小梵,找兩根繩子來。”

範小梵拿出手銬:“你要幹嗎?這個可以嗎?”

秦爍說:“繩子。”

範小梵飛快跑了出去,不一會兒就拿回兩根繩子來:“你不會是想讓我把你綁起來吧?”

秦爍伸出雙手:“河河,你來比較好。綁緊些。還有我的雙腳。”

宋河撥開範小梵遞來的繩子,伸出結實的手一把將秦爍扯起來,劍眉倒立:“我沒心思陪你玩兒,這裏不是你的樂隊,我們在查案!”

秦爍一臉堅定:“如果你不把我綁起來,我什麽都不會說,一句都不會。”

宋河強壓怒火,奪過範小梵手中的繩子,三下五除二分別綁住了秦爍的手和腳,秦爍疼得齜牙咧嘴,哎喲哎喲地直嚷嚷。宋河有些不忍,又連忙解扣子,卻換來秦爍一句:“不要。我需要跟死者談談。”說著,他再次躺下,不停地扭動著身體,最後擺出了11點45分30秒的姿勢,衝著宋河嘿嘿一笑。

宋河罵了他一句:“心懷鬼胎。”

宋河為秦爍解開繩子以後,範小梵趕緊上前為他活血,他卻示意不必,猴子般活蹦亂跳。

宋河說:“我真該綁得緊些,讓你這輩子都做不成猴子。”

秦爍說:“你真舍得?河河,實不相瞞,這個案子很合我的胃口,有意思!”

宋河說:“我隻有一個疑問,11點45分30秒對於凶手來說究竟意味著什麽?或者說凶手到底要告訴我們什麽,為什麽偏偏是這個時間?

秦爍笑了一聲,說了句讓宋河倍感詫異的話:“凶手是迫不得已。”

範小梵質疑道:“這怎麽可能?明明是處心積慮!弗蘭克,你在於局辦公室看過這案子的所有材料,種種跡象都在顯示,凶手為了實施犯罪,是經過精心準備的。你看,布滿灰塵的地板被認真洗刷過;鮮血畫成的時鍾就像用了圓規一樣;還有時鍾的數字間距,幾乎分毫不差。如果凶手是迫不得已,又怎麽會如此有條不紊,不是很矛盾嗎?”

宋河補充道:“還有,根據屍檢結果,馮百富的死亡時間介於案發當日夜裏11點至翌日淩晨1點之間,這個時候四個報案的年輕人正在樓下,這意味著凶手極有可能暴露。在這麽危險的情況下,凶手居然還可以抽幹馮百富的鮮血,本身就說明他的心理素質超強……”

秦爍打斷宋河:“恰恰相反!你被時間帶入了死胡同。河河,你有沒有想過,也許11點45分30秒對於凶手來說,什麽意義都沒有,他隻是想讓自己更舒服一些?”

宋河嚷:“凶手在殺人,不是在遊戲!”

秦爍說:“你先聽我把話講完。剛剛我模擬了死者死亡時的姿勢,我發現這個姿勢是最容易擺出的,幾乎跟我們日常側身熟睡時的姿勢不相上下。換句話說,這個姿勢沒有違反人體的結構,因此,當我們看到有人這樣睡眠時,心理上是不會產生波動的。反之,如果有人在睡眠時擺出瑜伽的造型,我們在心理上一定會感到不舒服。再加之被認真清理過的地板、繪製完美的時鍾,尤其是明知樓下有人的情況下卻依然完成了犯罪這一點,難道你就真的沒有想過,存在另外一種可能性嗎?”

“弗蘭克,你到底要說什麽?”範小梵一臉焦急。

“凶手……是一名強迫症患者!”宋河猛地抓住秦爍的肩膀,“他在幹預死者!他要死者必須以他認為最舒服的方式呈現!這就可以解釋,為什麽地板被事先清洗過,因為凶手無法忍受肮髒;為什麽繪製的時鍾如此完美,因為凶手無法忍受殘缺。凶手是一個有著重度潔癖並且在日常生活中嚴格保持規範的人!”

“而且,相較11年前,凶手對自己的要求更為嚴格,甚至已經到了苛刻的地步。”秦爍從範小梵腋下抽出案件材料,指著其中兩張照片說道,“這是黃海潮案凶手釘入死者三處部位的鐵釘,這是馮百富案的。前者三枚鐵釘是同一型號;但是你們看後者,釘入馮百富雙手、雙腳、頭部的三枚鐵釘型號不一,完全是量體裁衣。”

秦爍的另辟蹊徑瞬間為案件打開了一個全新的出口。他就此繼續分析道:“強迫症患者往往都有性格基礎,他們做事追求完美、刻板認真、按部就班、非常細致。患病者常常表現為反複洗滌;總覺得自己沒有鎖好房門,不停檢查;還有對於映入眼簾的數字不能抗拒,必須牢記;更有甚者,在睡眠之前要經過一連串的儀式動作才能上床,否則便無法入睡。而凶手的特征,與最後一種形式最吻合。但至於他為什麽要殺害黃海潮和馮百富,實不相瞞,目前我還沒有找到動機,看來隻能讓他自己說出來了。”秦爍最後補充道。

宋河說:“你還知道些什麽?”

秦爍說:“我還知道,如果一個人長期從事一項工作,某一個特別的工種,患有這種疾病的幾率會很大。剩下的……不用我再直說了吧?”

宋河說:“小梵,我們走!”

範小梵追問道:“他是誰?”

宋河沒有回答她,“噔噔噔”快步跑下了樓。範小梵緊隨其後,招呼著秦爍跟上。

秦爍擺手道:“你們先去。有一個地方我還沒想明白。”

一個小時後,宋河和範小梵來到位於本市近郊的勝利生禽屠宰場。

這是11年前死者黃海潮的家政保姆李逸梅目前工作的地方。屠宰場經理對於宋河的再次造訪有些不耐煩,還沒等宋河張口,他就劈頭蓋臉地抱怨道:“李逸梅是個老實人,你們為啥要盯著她不放呢?她隻會殺雞,不會殺人!你們到底要怎麽樣?”

宋河指著不遠處一位正在工作的婦女說:“我記得那天李逸梅坐在這個位置。”

屠宰場經理說:“怎麽可能?你一定是看錯了,逸梅是咱們廠的模範標兵,她有自己的工作間,是我特別批準的。”說著一指旁邊帶鎖的小木屋。

宋河一把薅起屠宰場經理,嚷道:“為什麽不早說!”不由分說起腳踹開了小木屋房門。

木屋的空間雖然不大,但收拾得異常整潔,用於宰殺生禽的各式刀具被有條不紊地擺放在案板上。宋河拿起案板觀看,案板中央有一道很深的刀痕,刀痕四周卻十分光滑——這顯示著宰殺者揮刀時從無偏差,刀刃每次都會落在同一個地方!

宋河突然感到汗毛倒立,他快步衝出了小木屋,扯起那名正在工作的婦女問道:“李逸梅前兩天是不是坐過這個位置?”

這名婦女懵懂地點頭:“是啊,她從來都隻在自己的位置上,可是不知為什麽那天……”

“李逸梅現在哪裏?!”宋河厲聲道。

“宿……宿舍……”婦女指著不遠處的一排房子說道。

宿舍裏隻有李逸梅一個人。

她對宋河和範小梵的突然闖入並沒有表現出絲毫訝異,反而客客氣氣起身給兩人倒了水,這才說道:“這是我剛剛燒好的熱水,沒有茶,你們喝吧。”

範小梵想要說些什麽,宋河用眼神製止了她,而後他盯著李逸梅,“咣當”一聲將水杯碰翻,熱水當即灑滿了桌子。此時的李逸梅神色大變,她做出了一個讓範小梵愕然不已的舉動:掏出手絹凶狠地擦著桌子,仿佛桌上灑的並不是水,而是某種見血封喉的毒藥。

宋河一把握住李逸梅的手腕,製止道:“你先坐,我問你兩句話就走。”

李逸梅置若罔聞,盯著桌上的水渾身發抖,繼而瘋狂地擺脫著宋河:“讓我擦幹淨它!”

宋河吼了一聲:“李逸梅,你——就是凶手!”

李逸梅雙腿一軟,癱倒在地。她最後說了這樣一句話:“求求你們了,讓我把水擦幹淨!隻要讓我擦幹淨它,我會告訴你們想知道的一切,所有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