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午夜將至

正如秦爍所料,宋河確實收到了車景文寫給他的第二封信。

信件由紅衣女孩轉交,此外一同轉交的,是另一個計時器——跳動倒數的計時器。無須再判斷,凶手已經選擇了第三個目標,他還要殺人,在不到六個小時之後的午夜!

宋河想到從女孩著手,也許她會提供一些有用的線索。可事與願違,這名就讀於開發區實驗中學三年級的學生,隻是反複聲稱僅僅是受車景文委托而已,其他一概不知。秦爍又旁敲側擊了一番,結果所得到的信息與範小梵此前所掌握的情況並無二致。

“看來咱們還得回到第二封信件本身。”偵破會議室內,秦爍建議道。

“宋河,開始吧。”於副局長麵露嚴峻。

宋河拿出信來,跟第一封信如出一轍,信封上的天藍色字跡依舊工整雋秀,看不出任何的倉促,甚至就連封口都粘合得一絲不苟。宋河拆信,正準備展開閱讀的時候,範小梵突然闖進來,氣喘籲籲地說道:“第二名死者的身份……已經確認!”

鄭山,男,43周歲,漢族,江城市和棋文化創意有限公司總經理。經調查,其與車景文多年前都出生於石竹村,即如今的石竹經濟開發區。兩人不但是鄰居,還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和同學。與車景文一樣,鄭山也是江城大學中文係畢業。隻是畢業後兩人卻走向了不同的道路:車景文被分配至本市著名的十三中學任教,直到五年前政府成立石竹經濟開發區,他自願申請調入開發區實驗小學;鄭山則在畢業伊始就辭去了報社公職,下海打拚,倒騰服裝、跑俄羅斯、販彩電和煤炭,後來又回到江城開了公司。“值得一提的是,當年的環形迷宮遊樂園項目,正是鄭山一手策劃的。”範小梵最後補充道。

宋河說:“又是環形迷宮!這麽說凶手選擇在這裏殺害鄭山,並不是心血**。”

範小梵說:“這個環形迷宮,背後一定還藏著些不為人知的隱秘!”

秦爍說:“河河,那你還等什麽?”

宋河展信閱讀,車景文給他的第二封信是這樣寫的,茲錄如下——

宋河先生:

見字如晤。

想必你已經見過我殘損的屍體和醜陋的麵容。

請相信,這並非我的初衷。就如同我曾經說過,我的內心藏著一份對生命的敬重,但我卻不得不用激烈的方式去處置鄭山。我為什麽要殺害鄭山你終會得知,就像你終會明白我的死因一樣。而我迫切想要提醒你的是:死者已矣,生者尚需你來拯救。

因此為了讓這個“遊戲”(請注意我用了引號)進行得更加超乎尋常,更加匹配你和你的朋友秦爍先生的智慧,我決定增加些難度。當然,在如此短暫的時間內,我不會做出無理甚至過分的設定,所以請一定不要心生怨恨,下麵的提示還是源自偉大的博爾赫斯。

1.多年來我弄懂了一個道理,那就是世界上任何事物都可能成為地獄的萌芽;一張臉、一句話、一個羅盤、一幅香煙廣告,如果不能忘掉,就可能使人發狂。

2.沒有比思考更複雜的享受了,因此我們樂此不倦。

3.夜是一片比世界更大的雲,是一個滿身是眼的妖魔。

4.隱藏一片樹葉的最好的地點是樹林。

最後,讓我們再重溫一遍那篇同樣偉大的《死亡與指南針》,這樣漂亮的段落,真是讓人欲罷不能,我幾乎是懷著無比崇敬、熾熱、蓬勃,甚至有些嫉妒的心情抄下它們:

……倫羅特避開了夏拉赫的目光。他望著模糊的黃、綠、紅的菱形玻璃窗外的樹木和天空。他感到有點冷,還有一種客觀的、幾乎無名的悲哀。已是夜晚了;灰蒙蒙的花園裏升起一聲無用的鳥鳴。倫羅特最後一次考慮對稱和定期死亡的問題。

“你的迷宮多出三條線,”他最後說,“我知道一種希臘迷宮隻有一條直線。在那條線上多少哲學家迷失了方向,一個簡單的偵探當然也會迷失方向。夏拉赫,下次你變花樣追蹤我時,不妨先在甲地假造(或者犯下)一件罪案,然後在離甲地八公裏的乙地幹第二件,接著在離甲乙二地各四公裏,也就是兩地中間的丙地幹第三件。然後在離甲丙二地各二公裏,也就是那兩地中間的丁地等著我,正如你現在要在特裏斯勒羅伊別墅殺我一樣。”

“下次我再殺你時,”夏拉赫說,“我給你安排那種迷宮,那種隻有一條線的、無形的、永不停頓的迷宮。”

他倒退了幾步,接著,非常小心地瞄準,扣下扳機。

車景文

2001年4月1日

四條句子被抄寫在展示板上。

經過田教授的反複確認後,範小梵又在每條句子的後邊填上了相對應的篇名,依次為:

《德意誌安魂曲》;

《永生》;

《私人藏書》;

《沙之書》。

望著這四個相互之間並無明顯關聯的小說篇名,除去宋河和秦爍,參與辦案的警員們紛紛做出了大膽的推測,但他們的推測從一開始就充斥著臆想成分,以至於根本無法自圓其說,最終不得不滿臉愁苦地敗下陣來。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田教授的推測,這位浸**博爾赫斯作品多年的教育工作者,居然將四部小說的篇名進行了拆解,然後挑選出六個字來:生人、藏誌、安魂。田教授就此解釋稱,道家經典有言“遺形藏誌”,意思是超脫形骸、舍棄心性,進入忘我的精神境界;安魂定魄則是道家的基本法門。而種種跡象都在彰顯,博爾赫斯深受中國古代道教文化的影響,他的作品裏所展現的博麗、幽玄和奇異,無疑就是最好的證明。因此,田教授得出的結論是:凶手的第三名目標,很可能藏在本市的一座道觀內。

對於田教授如此晦澀的解讀,與會人員們自是愕然不已。

也許是從眾人的表情裏讀到了什麽,田教授不好意思地自我解嘲道:“看來信上那篇《死亡與指南針》的片段是為我準備的,我才是倫羅特。”

宋河開口道:“再在這上麵糾纏已經沒有意義,看來還得另辟蹊徑才是。”

秦爍說:“這也正是我想說的。依照車景文高傲自負的性格,他絕不可能重複第一次的設定,這是毋庸置疑的。我的推測是——

“多年來我弄懂了一個道理,那就是世界上任何事物都可能成為地獄的萌芽;一張臉、一句話、一個羅盤、一幅香煙廣告,如果不能忘掉,就可能使人發狂。

“這條句子裏提及了‘羅盤’,而田教授曾經說過,由於譯文的原因,那篇《死亡與指南針》又被翻譯成《死亡和羅盤》,因此在這裏羅盤就等於指南針。前一次的搜救,正是因為我們誤將‘指南針’當成目標,結果導致營救失敗。所以,這條句子應該是告誡之語,車景文希望河河不要被過去所囿,放下包袱,全身心投入到他設下的新遊戲當中。

“沒有比思考更複雜的享受了,因此我們樂此不倦。

“於車景文而言,他沒有朋友,孤獨、沉默,深愛博爾赫斯這類思想深邃的作家,享受思考帶來的樂趣,並且樂此不倦,這並不稀奇。可遺憾的是,他沒有辦法把這份快樂分享給別人,那麽既然如此,何不讓你無法選擇地強製體會這種樂趣?因而這條句子應該是炫耀之語,車景文要告訴我們所有人:不去思考,就永無機會。

“黑夜是一片比世界更大的雲,是一個滿身是眼的妖魔。

“車景文讓我們思考什麽?是黑夜、世界、雲、滿身是眼的妖魔?這些都太過抽象了,沒有明確的指向性。如此就隻剩下了篇名。作為一名老師、文學愛好者,我想車景文一定有著數量可觀的私人藏書。看一個人的藏書,就能判斷出這個人的根本。用抽象做表,以現實為裏,所以這條句子應該是迷惑之語,車景文在引導我們去了解他是一個怎樣的人。

“隱藏一片樹葉的最好的地點是樹林。

“難道隱藏一本書籍最好的方法,不是將之放在更多的書籍當中嗎?從告誡之語到炫耀之語、迷惑之語,再到這句哲思之語,車景文繞了一個大圈子,無非是在暗示,要想找到第三名目標,線索就放在他那些私人藏書中的一冊裏!”秦爍最後總結道。

就在與會人員琢磨秦爍的這番推斷時,田教授猛地站起身來,他渾身顫抖,像是吸食了毒品一般幾近癲狂,手舞足蹈地大聲說道:“告誡!炫耀!迷惑!哲思!天哪!這……這正是……我所理解的博爾赫斯啊!”

秦爍說:“河河,你想帶我去嗎?”

宋河說:“田教授,請您一起跟我們去車景文的住所。”

秦爍說:“河河,到底要不要呀?”

宋河說:“小梵,這次你也跟我們仨一起去。”

位於石竹經濟開發區回遷樓裏的車景文住所是一處三居室。完全出乎範小梵先前的預料,屋內收拾得整潔幹淨、井井有條,甚至空氣中還能聞到淡淡的檀香味兒。隻不過這裏並非理想的居住環境,玲琅滿目的書籍用滿坑滿穀來形容毫不誇張。牆上掛有多幅博爾赫斯不同時期的照片,這位已故多年的作家或展現出安詳的笑容,或抵著拐杖低頭沉思,或伏案認真書寫;最醒目的則是他麵色凝重、身軀筆直地立於圖書館書架前的那張,照片的底部寫著博氏名言:“我心裏一直都在暗暗設想,天堂應該是圖書館的模樣。”

車景文對博爾赫斯的癡迷,讓田教授神情複雜。他隨手抽出一冊書來翻看,隻見書中到處都寫著批注,依舊是工整雋秀的天藍色鋼筆字。田教授下意識地閱讀了兩段,而後意味深長地感歎了一句:“這才是做學問的人啊!”

範小梵也在不同的書架前隨意抽取了幾冊書翻看,同樣皆有批注。

宋河說:“我大致估算了一下,車景文的藏書三萬冊都不止,三萬分之一,這才是真正的大海撈針。更重要的是,這不僅僅是一道選擇題,還是一道該死的函數選擇題!”

秦爍沒有接茬兒,而是做出了一個奇怪的舉動:他背靠一麵書架,用力張開雙臂,讓自己的身體盡可能地與書籍之間不留空隙。仿佛這樣更有助於他思考。隨著身體慢慢下蹲,坐在地板上的時候,他說道:“田老師,你能不能簡明扼要地告訴我,最後那一篇名叫《沙之書》的小說,到底在講些什麽?”

田教授雖然極力掩飾,但宋河還是在他臉上捕捉到了一絲興奮。似乎隻要談論的是博爾赫斯的文章,他就會重新煥發一次青春。

田教授說:“你想聽這篇小說的表還是裏?或者是我對它的理解……”

秦爍堅定地說:“表。”

田教授說:“這篇《沙之書》,被稱為是博爾赫斯小說創作生涯的壓卷之作,它的重要性可想而知……噢,你看我,總是管不住自己!簡單來說吧,主要情節就是,一位有些近視的退休圖書管理員,從一個上門推銷《聖經》的外國人手中買到一冊古怪的書,這冊書有著奇異無序的編碼、不重複的圖案,也找不到首頁和末頁。圖書管理員買到這冊被推銷者稱為‘沙之書’的書以後,一開始沉迷其中,然後鑽研、敬畏,直到恐懼和逃避,最終,他放棄了這本無始無終的奇書,把它藏進了圖書館的地下室裏。”

田教授邊一邊講,又一邊不自覺地從黑色公文包裏掏出了博爾赫斯的小說集。話畢,他卻突然發現自己多此一舉,尷尬地不知是否該把書重新放回去。

“田老師,小說裏除了《聖經》,還有沒有提到別的書?”秦爍又問道。

“有!”田教授快速翻開手中的書,複述起《沙之書》裏的內容,“我本想把那本沙之書放在威克利夫版《聖經》留下的空檔裏,但最終還是把它藏在一套不全的《一千零一夜》後麵……”

“這就對了,找到那冊《一千零一夜》!”

秦爍猛地站起身來,雙目放光,如同搜尋野獸的獵手般在書架前穿梭不定。

由於車景文這些汗牛充棟的書籍並非按照門類排列,因此無形之中增加了眾人的尋找難度。但即便如此,宋河和範小梵卻仍然興奮不已,且不論秦爍的推測是否正確,單就這份可能,在此刻已經顯得過於彌足珍貴。參與其中的田教授,起初還會因為在書架上覓到一冊難得一見的絕版珍本而駐足片刻,可無意之間瞥到了牆上的掛鍾,他就再也沒有心情來展現自己的閑情逸致了——22點35分,距離午夜時分已經不到一個半小時!

20分鍾以後,緊張而漫長的搜尋終於得到回報。

範小梵在一個房間的角落處找到了《一千零一夜》。更加讓人欣喜的是,如同《沙之書》裏寫到的那樣,這冊《一千零一夜》是個殘本,隻有上冊沒有下冊。在範小梵過往的閱讀時光裏,從沒有任何一冊書如它一般讓其覺得內心充滿感激。因此當她從書架上將之抽取下的時候,用力的手指是**的,生怕它會在眨眼之間不翼而飛。然而在範小梵把書遞給秦爍的一霎間,秦爍卻“撲哧”笑出了聲,接過書來隨手拋給了宋河,那樣子仿佛這本書根本無足輕重。這時的範小梵方才恍然大悟,她想起田教授複述的內容:……但最終還是把它藏在一套不全的《一千零一夜》後麵。“重點是後麵的書,我真是笨死了!”

秦爍已經取下了放置在《一千零一夜》左右的兩冊書。一冊是馬原所著的《虛構》,另外一冊則是叔本華的《作為意誌和表象的世界》。他先是認真地翻看那冊《虛構》,與這裏的其他書籍並無二致,書內仍舊是滿滿的批注,並沒什麽特別之處。他把書轉給宋河,又拿起那冊《作為意誌和表象的世界》,才剛剛翻開,就看了那麽一眼,整個人突然呆若木雞,臉上一片煞白。

宋河見狀,忙將書扯過去,他看到扉頁上寫著這樣一句話——

“足球很流行,因為愚蠢也很流行。”博爾赫斯語,送給智慧的秦爍先生。

宋河“啪”的一聲將書合攏,握起拳頭凶狠地砸向牆壁,那是深深的憤怒,仿佛被嘲笑的是他。

“這個王八蛋,我真該將他碎屍萬段!”

“河河,你別這樣。”

“你閉嘴!”

“我閉嘴。”

在觸手可及之時,以利刃斬臂。

在希望到來之前,用絕望終結。

11點的鍾聲在此時敲響。

午夜,將至。

沒有比這樣的結果更讓人無法承受的了。

博爾赫斯說:“過度的希望,自然而然地產生了極度的失望。”

恍惚間,範小梵覺得自己正身處一座迷宮之中,是那種隻有一條線的、無形的、永不停頓的迷宮。那一刻,無法遏製的疲憊感遽爾襲來,讓她毫無抵抗地癱坐在沙發上,囁嚅著自言自語:“全都是假的。一切。我們輸了。”

悲觀的情緒蔓延開來,就像宋河手背上流淌的鮮血。

田教授說:“要不……我再給你們朗讀一遍《沙之書》,也許會有新的發現呢?”

宋河搖頭:“不要再白費氣力了,那本書根本就不存在!”

秦爍盯著宋河:“也許……真的不存在呢?”

宋河說:“什麽也許,本來就不存在!沒心思跟你瞎貧。”

秦爍說:“我沒有開玩笑。我在想,會不會還有另外一種可能性……就像小說裏隱含的那樣,沙之書在這個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而車景文所指的書在這裏也不存在。如果我們越過這個不存在,河河,你會想到什麽?”

“我在想,車景文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變態、渣滓!”

“隱藏一片樹葉的最好的地點是樹林,那麽隱藏一個目標最好的地點是……”

“被發現的目標所在之處。”範小梵接話道。

“對!”秦爍不等眾人反應過來,抬腿便往外奔,“環形迷宮,人就在那裏,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