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不存在的目標
蕭敏,女,41周歲,漢族,江城市洗迪KTV俱樂部總經理,死者鄭山之妻,多年前同樣畢業於江城大學中文係。被發現於環形迷宮遊樂園南部的風車小屋,即其夫鄭山遇害的相同地點。由於掩埋在地下三米深的棺木之中過久,警方在淩晨0時20分左右將之救出時,其已失去生命體征。隨後法醫對其進行了現場屍檢,初步判定為阿普唑侖服用嚴重超標,加之棺內空氣稀薄,最終導致缺氧致死。警方還在蕭敏後腦發現了一處被鈍器重擊過的傷痕,由此判斷為凶手先將她打暈,然後才強行灌服大劑量鎮定片,而後入棺活埋。
饒有意味的是,死者身著一件嶄新的“幸子衫”,頭發也被處理成山口百惠在電視劇《血疑》裏的造型。這樣明顯具有上世紀八十年代味道的裝扮,似乎在暗示著凶手的某種心理情結,或者說是一種寄托。
田教授說:“這符合車景文那代人的審美,無疑是他在追憶逝水的年華。”
宋河沒有田教授那樣善感,有的隻是無比的疲憊,這不僅是因為兩次營救均告失敗,還因為車景文在棺木內留給他的第三封信和第三個計時器。這意味著就在此刻,這座城市的某個角落,還有人在生命線上掙紮,等待著他這根救命稻草。
想到這一點,宋河的內心突然湧起一絲悲愴。
但,還是要繼續!
以下是車景文第三封信的內容——
宋河先生:
新的一天開始了。
勤奮的人總是在這個時候向自己說一聲:“早安。”
請你和你的朋友秦爍先生到我家中做客,卻沒能親自為你們泡一杯茶,實在是我的小遺憾。不知道那冊叔本華所著的《作為意誌和表象的世界》,秦爍先生是否喜歡。請代我轉告他,那是我送他的禮物,不隻是為了嘲笑。當然,我不會厚此薄彼,至於送你的禮物,它正在等待著清晨之光的到來。
還是讓我們盡快回到“遊戲”當中,不必要的廢話留在風裏。
那麽,你一定會認為接下來我所給出的提示信息,還是來自偉大的博爾赫斯,是不是?
抱歉。真的是這樣。
小玩笑。無須介懷。
不過,偉大的博爾赫斯不僅僅隻有小說和散文——
突然間黃昏變得明亮
因為此刻正有細雨在
落下 或曾經落下。下雨
無疑是在過去
發生的一件事。
誰聽見雨落下 誰就回想起
那個時候 幸福的命運向他呈現了
一朵叫作玫瑰的花
和它奇妙的 鮮紅的色彩。
這蒙住了窗玻璃的細雨
必將在被遺棄的郊外
在某個不複存在的庭院裏洗亮
架上的黑葡萄。潮濕的暮色
帶給我一個聲音 我渴望的聲音
我的父親回來了 他沒有死去。
車景文
2001年4月1日
在引用了博爾赫斯多篇小說和散文之後,這次車景文以詩歌的形式搭建了他的“殺人密碼”。解讀自然是由深諳博爾赫斯作品的田教授率先引領,於是他就這篇名為《雨》的詩歌進行了常規的文學性論述:“詩人在落雨的黃昏下,獨自回憶起了往昔的時光。那是愛情最火熱的年代,也是自己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戀人如玫瑰嫵媚動人、聖潔無比,詩人愛得癡情和執著……”田教授情感充沛,說到動情之處雙眼泛出微光,激動如少年。
為了不讓偵破會議變成誦詩會,宋河幾次試圖扭轉田教授的情緒,但田教授一發不可收拾,仿佛搶答的選手一樣全神貫注,到底還是將這首詩歌講了個清楚明白。
隨後,田教授又引申開來,大談博爾赫斯的愛情生活,替他直到69歲時才結婚感到惋惜不已;以及博爾赫斯早年喪母,其生活與教育全由他的父親照顧,為了教育博爾赫斯,父親還曾幾次更換家庭教師之類的瑣碎逸聞……
“田老師,那麽依您所見,這首詩對於車景文有著怎樣的意義?”
“就我所理解的——當然,我說的是僅限於文學層麵的,其實很簡單,是孤獨。但我認為車景文很享受這份孤獨;或者這麽說,他美化了孤獨,讓孤獨將之包裹,並且感到樂此不疲。但另外一方麵,他又有些渴望,渴望我們這些芸芸眾生也深愛他所愛。總之他的情緒很微妙,怎麽說呢……就像詩歌本身,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田教授如此回答秦爍。
宋河說:“這就麻煩了,他給咱們來了一手看不見摸不著?”
田教授說:“理論上是這樣。”
宋河咒罵:“他就是個瘋子!”
範小梵說:“是啊,一個充滿詩情畫意的瘋子。”
秦爍搖頭:“我還是覺得有些關鍵的信息被咱們漏掉了。田老師,您再仔細看看這首詩歌,哪怕是有一丁點兒的不對勁都成,您再看看,再看看……”
田教授說:“協助警方辦案本就是每個公民應盡的職責,況且這關係到另外一個鮮活的生命,請相信我的誠懇。再一個,以我對博爾赫斯的喜愛,對他創作生涯而言這麽重要的一首詩歌作品,二十年來我不知給同學們講過多少遍,要是有什麽不對的地方,我又怎麽會不知道呢?如果你們還是不相信我,那……我建議警方可以另請他人。”
田教授雖然語氣平緩,但仍舊掩飾不住慍怒。
一時之間,眾人都不知該如何接話,紛紛變得沉默起來。
大概是覺得破壞了會議室裏的氣氛,田教授喝了一杯水後,又象征性地執信閱看,邊看邊說著:“沒錯……真的沒錯……半個標點符號都沒落下……倒是——”
秦爍身體猛地前傾:“有發現?”
田教授並不回答,拿起墨水筆在展示板原本抄錄的《雨》旁,又寫了一遍這首詩歌。
突然間黃昏變得明亮 突然間黃昏變得明亮
因為此刻正有細雨在 因為此刻正有細雨在落下
落下 或曾經落下。下雨 或曾經落下。下雨
無疑是在過去 無疑是在過去發生的一件事
發生的一件事。 誰聽見雨落下 誰就回想起
誰聽見雨落下 誰就回想起 那個時候 幸福的命運向他呈現了
那個時候 幸福的命運向他呈現了 一朵叫作玫瑰的花
一朵叫作玫瑰的花 和它奇妙的 鮮紅的色彩。
和它奇妙的 鮮紅的色彩。 這蒙住了窗玻璃的細雨
這蒙住了窗玻璃的細雨 必將在被遺棄的郊外
必將在被遺棄的郊外 在某個不複存在的庭院裏洗亮
在某個不複存在的庭院裏洗亮 架上的黑葡萄。潮濕的暮色
架上的黑葡萄。潮濕的暮色 帶給我一個聲音 我渴望的聲音
帶給我一個聲音 我渴望的聲音 我的父親回來了 他沒有死去。
我的父親回來了 他沒有死去。
抄錄完畢後,田教授指著展示板說道:“大家看,左邊這首是車景文信中所寫的;右邊那首是我平日裏為學生們上課用的文本,也就是出版的博爾赫斯詩集中的文本。兩個版本的字數和標點符號都是相同的,並無二致;唯一的差別,就是車景文把通用文本的前四句變成了五句。現代詩歌的斷句本就因人而異,所以就作品本身而言,倒也算不得什麽。如果非要找出什麽不對勁來,那就隻能是這裏了。”
範小梵湊到展示板旁邊,一邊認真細致地對比著,一邊說:“四行變五行,除了第一行,每行的字數都發生了變化,由9、11、7、12變成了9、9、9、6、6,什麽意思?”
宋河也一頭霧水,他將這些數字各種組合又各種拆解,得到的還是一頭霧水。
範小梵說:“也許這些隻是車景文的障眼法而已。”
這時,一直沉默的秦爍說道:“河河,我們要馬上去車景文家裏。”
宋河說:“告訴我你的推測。”
秦爍說:“還不能完全確定。”
宋河說:“告訴我你的推測。”
秦爍說:“我需要到車景文家裏,找到一樣東西。”
“你究竟要找什麽?”宋河瞪著氣喘籲籲、在車景文家滿屋亂轉的秦爍。
“我要知道,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麽。”秦爍一邊答話,一邊蹲下身來,指著書架旁上鎖的小立櫃說道:“河河,你能不能告訴我,沒有鑰匙我怎麽打開它?”
宋河飛起一腳,櫃鎖連著折頁頓時分崩離析。
秦爍說:“謝謝。”
小立櫃裏整齊有序地放著一冊冊日記本。
這些日記本年代感十足,塑料封皮從城市到花卉再到電影明星,尺寸全部都是32開。
秦爍將所有的日記本全部擺在茶幾上,快速地翻看起來。
宋河說:“你要找哪一天?”
秦爍說:“當然是1999年6月6日那天,那首詩歌名叫《雨》,在99966前麵加上這個1,不正是暗示這個日期嗎?想要知道那天發生了什麽,日記當然是最好的選擇。”
宋河剛剛反應過來,秦爍突然叫了一聲:“找到了!”
宋河一把奪過來,隻見這篇日記上寫著:
1999年6月6日 星期日 芒種 晴
今天是休息日。
上午清洗衣物,倒垃圾,寫下周一講課時要用到的教案。
午飯後讀《顧維鈞回憶錄》第13分冊,及至3點鍾讀完。該書篇幅浩大,13卷600多萬字,記錄了這位近代外交家傳奇的一生。從年初到今天,我竟用了半年的時間才全部閱讀完畢,閱讀速度真是大不如前了。
4點鍾左右,郵局工作人員上門送件。新來的郵差小夥子毫無修養,對書籍沒有一點兒敬畏之心,隨意丟扔的態度令人瞠目。所幸“貝塔斯曼”對於郵購圖書的包裝一向認真,否則若是這冊《小徑分岔的花園》(浙江文藝出版社 1999年4月出版 印數8000冊)折角或者破損,我又怎麽好意思送人?
宋河把日記推給秦爍,說道:“怎麽又是博爾赫斯?這車景文自己沉迷還不算完,怎麽著非得讓全世界的人都愛上這個作家才行?送人……真是夠了!”
秦爍說:“河河,別把話說得太滿,說不定哪天你也愛上博爾赫斯了呢?”
宋河說:“愛來愛去的,矯情!”
秦爍一笑置之,又接著翻看起日記來。但出乎意料的是,從1999年6月6日之後,車景文再也沒有寫過日記。對於一個有著長達20年寫日記習慣的人,在某一天突然終止,確實令人感到費解——“除非,他碰到了什麽人生變故。”
宋河說:“你的意思是,這跟車景文要送書的人有關係?”
秦爍說:“不,是車景文的意思。”
宋河說:“那你的意思呢?”
秦爍說:“我的意思是,也許咱們可以在鄭山家裏找到那冊《小徑分岔的花園》。”
宋河說:“這正是我的意思。”
秦爍說:“不過對手是車景文,咱們還是小心為上,盡量避開他的迷宮。”
秦爍找到集中放置博爾赫斯作品的書架,果然,他看到書架上留有一處空檔,而這些博氏作品裏,唯獨沒有1999年4月版的《小徑分岔的花園》。
宋河說:“這回你放心了?”
秦爍說:“被人恥笑的滋味可不好受。”
宋河說:“看來我還得感謝車景文,從教訓你這一點而言。”
秦爍說:“河河,我完全同意。否則我怎麽會知道,原來我對你是有些過分了呢?”
宋河說:“你真是個賤人!”
鄭山和蕭梅的住所是一幢獨棟別墅。
這無疑再次增加了搜尋那冊書的難度,為此宋河隻好打電話給範小梵,讓她多帶些人手過來幫忙。不同於車景文的住所,這座別墅之內雖然也有書房,但書架上插立的則全部都是些功能性的書籍,涉及營銷、企業管理、互聯網教育,等等。範小梵站在這片花花綠綠麵前甚是感慨,她說:“這就是人生,沒有所謂的正確和錯誤。”
宋河晃了晃手中的計時器:“正確和錯誤在於時間。咱們可隻有一個小時了。”
範小梵吐了吐舌頭,趕緊又尋找起來。
此時秦爍拿出一冊影集走到宋河身邊,指著一張照片給他看。這是一張三人合影,背景是廣袤無垠的石竹花海,三張年輕的麵孔在朝陽下笑得異常燦爛,正是車景文、鄭山、蕭梅。
秦爍說:“河河,我在想,假如那冊《小徑分岔的花園》,車景文要送的人就是鄭山和蕭梅,那麽他送書的理由是什麽?”
宋河說:“沒有理由就不可以送嗎?時間緊迫,請你專心一點好不好!”
秦爍說:“河河,相信我,這非常關鍵。”
宋河說:“就目前我所了解的車景文,理由就一個,他要讓他們也愛上博爾赫斯。”
秦爍說:“不,不應該是愛上。鄭山和蕭梅也是中文係的畢業生,不可能像你我一樣對博爾赫斯一無所知。那麽……就是喚醒,喚醒這兩人對博爾赫斯的熱愛。”
宋河說:“結果這兩人沒有被喚醒,然後他們就應該去死?”
秦爍突然露出了笑意,跟著如釋重負地長喘一聲:“這一切我大概都明白了。河河,告訴小梵和大家不要再找了,那冊書根本就不在這裏。”
宋河的臉上寫滿不可思議:“你到底在胡說什麽?人命關天,不找到那冊書怎麽救人!”
秦爍說:“目標根本就不存在,那冊書才是目標。”
宋河說:“你憑什麽?”
秦爍說:“當計時器歸零的時候,我會告訴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