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博爾赫斯的迷宮
兩人正唇槍舌劍之際,一名工作人員帶著田教授走入會議室。
簡單寒暄過後,於副局長示意田教授切入正題。
田教授從黑色公文包裏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冊書來,摩挲了兩下才展示給眾人,那樣子像是古玩商人在炫耀什麽奇珍秘寶。他說:“這本書當年雖然印量很大,不過早已經絕版。可也是,現在畢竟不是八十年代了,年輕人還有誰願意靜下心來讀讀書呢?”田教授的語調裏充滿著無限感慨,他掂了掂那冊名為《博爾赫斯短篇小說集》的書,放回公文包,然後又拿出另外一冊書,名叫《小徑分岔的花園》,“這是兩年前出版的,內容跟剛才那冊差不多。你們看,不過才十來年,首印數就從27000冊降到了8000冊……”
範小梵說:“田老師,咱們還是來說說那三條句子吧?”
田教授忙掩飾失態:“說正事兒,說正事兒!小範警官,你傳真給我的信件我已經仔細讀過很多遍——其實就算隻讀一遍,我也知道那三條句子的來路。因為寫下它們的人太有名了,不說是家喻戶曉,至少活躍在當代中國文壇裏,聲稱沒看過他書的作家,恐怕那都是謊話。”田教授話到此處,拿起那冊書,“這個人名叫博爾赫斯,說他是阿根廷的國寶級作家絲毫不為過。他幾乎影響了中國整整一代的寫作者,比如先鋒派的馬原、餘華、格非、蘇童、孫甘露、殘雪等,都或多或少為之癡迷過……”
“田老師,我隻想知道那三條句子的來路。”宋河生硬地打斷道。
“你看我,到哪裏都是誨人不倦,老毛病了,抱歉,實在抱歉!”田教授這才說道,“這三條句子分別出自博爾赫斯的三個短篇小說,依次為《環形廢墟》《南方》《死亡與指南針》,我拿來的這兩冊書裏都有收錄。不過……”
“不過什麽?”宋河追問道。
“不過依我來看,那封信裏還提到了博爾赫斯的另一篇文章,就是那句‘我們同處一座花園,分岔的小徑終將重合’,因為博爾赫斯有一篇跟他本人同樣盛名在外的小說,名字就叫《小徑分岔的花園》。當然,我帶來的第一冊書收錄的譯名為《交叉小徑的花園》,我個人更喜歡前者;至於譯名為《曲徑分岔的花園》的那個版本,我本人也有收藏。”
宋河耐著性子聽完田教授的講述,如此判斷道:“看來這句話是車景文給出的提示,他唯恐我不知道博爾赫斯,所在才把這位作家的名篇嵌在信件當中。”
秦爍說:“田老師,那依您對博爾赫斯的研究,您認為車景文選用這三條句子,究竟有什麽暗示?或者說這三條句子的內在含義是什麽?”
田教授聞聽此言,露出了一絲尷尬,他捋了捋額前的亂發,再次發出感慨:“老實講,博爾赫斯這位作家真是讓人又愛又怕。他認為寫小說和造迷宮本質上是一回事,所以他每一篇小說都是一座迷宮,包含著無數可能性,簡直要比那些驚心動魄的偵探小說還過癮;不同的是,他從來不會給讀者一個準確的答案。正如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世界上有多少博爾赫斯的讀者,就會出現多少種對博爾赫斯的解釋。評論家們說,博爾赫斯是作家們的作家,要我看,這種說法其實過於保守了,說他是作家們的大師才對——雖然,我本人並不喜歡大師這個詞匯。”
田教授的這番話讓會議室內的氣氛一落千丈,就連一向自負甚高的秦爍都變得無的放矢起來。他沉吟良久,反問道:“就是說車景文利用博爾赫斯也給我們造了一座迷宮,就算將包含這三條句子的小說通讀一遍,擺在我們麵前的仍舊是無數種可能?”
“是啊,誰又能在迷宮裏不走彎路呢?”田教授說。
“迷宮……”宋河反複念叨著,突然站起身來,由於動作過大,身下的椅子“啪”的一聲翻倒在地,嚇得田教授一怔,“小梵,我怎麽記得市郊有一個迷宮遊樂園?快!你馬上查查,到底有沒有這麽一個地方!”
“不必了。”秦爍堅定地說道,“這座遊樂園就叫環形迷宮,地處石竹經濟開發區。幾年前我們樂隊剛組建的時候,曾在那裏抗議演出過。因為那塊地本來是一片天然的石竹花海,承載了江城幾代人的記憶。但政府為拉動經濟,將土地使用權進行了拍賣,結果開發商資金鏈斷裂,工程項目停滯……恐怕現在,那裏隻剩下一堆廢銅爛鐵。”
如果第一條句子(《環形廢墟》)暗示的是凶手的殺人地點,那麽很可能第二條句子(《南方》)正是暗示著凶手殺人的方位,據此類推便是:在廢棄的環形迷宮遊樂園的南方,有人要麵臨死亡(《死亡與指南針》),“至於指南針,我認為是凶手留下的救命方法。也就是說,如果我們在凶手限定的時間內找到他要殺的人,並按照他指引的方法實施營救,那個被凶手選定的目標完全可以活命!”宋河拋出他的推斷後,快速瞥了一眼手邊的計時器,此時剩餘時間已經不到兩個鍾頭。
“於局,下命令吧!”範小梵顯得有些焦躁。
望著同樣焦躁的宋河,於副局長站起身來,說:“集合警隊所有力量,全力對環形迷宮遊樂園進行搜尋,必要時可以讓轄區派出所的同誌予以協助。宋河,務必要保障被營救者的安全,我等著你的好消息!”
宋河朗聲道:“是!”拔腿便往會議室門口奔去,正巧跟範小梵撞個正著,“小梵,你就不要去了,太危險。繼續調查車景文的社會關係才是你的任務。”
範小梵好不情願地應了一聲,縮回腳步。
於副局長見秦爍絲毫不為宋河的推斷所動,甚至連單手托著下巴的姿勢都沒變,忙問他是不是有什麽地方不對勁。秦爍並不回答,隻是緩慢地搖著頭,然後向田教授說道:“田老師,不知道您能否把這冊《小徑分岔的花園》借給我看看?”
田教授麵露遲疑。
秦爍說:“您放心,我就在這兒看。”
田教授流露出的神色讓他有些不好意思,於是立即手忙腳亂地把書推給了秦爍。
汽車帶著尖利的警笛聲在街道上呼嘯而過。
宋河在緊踩油門的同時,雙眼像是被施了魔法一般頻繁盯看手邊的計時器。那些跳動的數字無休無止,如同一隻隻凶猛的咬人小獸,撞入他的瞳孔,劃撥他的腦神經,伸入他的喉管,向下,一直刀砍斧鑿,直至他的胸腔,然後肆無忌憚地在他鮮紅的心髒上貪婪地啃噬。宋河覺得呼吸異常困難,他打開車窗,春風灌入之時,他忽然發現那句“跟時間賽跑”的老生常談,此刻於他而言是那麽地準確無誤卻又驚心動魄。
環形迷宮在落日之下顯得衰敗荒蕪。在這片十多公頃的土地上,到處堆放著生鏽的鋼筋、朽爛的木材、小山似的沙土。幾座早已掉漆的小屋前垃圾遍地,有可樂瓶子、掉了齒的木梳、衛生巾、煙頭、**、鞋墊,以及風幹了的和未風幹的人屎。如此觸目驚心的肮髒之狀,很難讓宋河聯想到,這裏多年前居然是一片美麗的石竹花海。有那麽一小下,宋河的內心深處湧起了一絲落寞——但他知道,現在並不是可以感傷的最佳時機。在這一點上,他向來都有很好的克製。
前來參與搜救的警員們在宋河的指揮下全麵行動,就遊樂園的南部展開了地毯式的推進。宋河更是身先士卒,敏銳判斷著被營救者所能藏匿的任何地方。他斷定凶手不會隻身犯險,直接對目標實施犯罪,因為這意味著他會暴露自己;那麽,他殺害車景文之舉將變得毫無意義可言。反之,凶手必然會間接地對被營救者進行犯罪,比如選擇定時炸彈之類的手法。因此,宋河在搜救甫一開始,就再三要求現場的工作人員們,發現任何情況都不要擅自行動,第一時間通知他,由他進行處理。
落日仍在下沉。
環形迷宮遊樂園更添了幾分肅殺之氣。
此時冷風刮過,渾身被汗水包裹的宋河猛地打了一個激靈。
他再次望向手中的計時器,那上麵所顯示的時間已經不足15分鍾。而由於遊樂園占地麵積過大,他們僅僅才搜尋了一半還不到。宋河用沙啞的腔調,再一次通過對講機命令工作人員們加快速度。剛剛喊完,就聽到不遠處傳來了一聲驚呼:“快來人啊!”
宋河幾乎如滿弓發出的箭一般衝了過去!
與自己無數次設想的場景有所不同,轄區派出所兩名民警搜尋到的是一名看起來隻有十五六歲的女孩。她坐在一麵堡牆下,被陰影籠罩的一身紅衣顯得十分詭譎。女孩麵無表情,並沒有因為這些氣喘籲籲奔來的警察而表現出任何的驚慌。宋河快速偵看周圍,見無異常情況,這才放下心來,走到女孩身邊。
然而,無論宋河如何對其詢問,紅衣女孩都不應一聲。無奈之下,宋河隻得先命工作人員將之帶離。就在這時,紅衣女孩突然說道:“請問……誰是宋河哥哥?”
宋河一愣:“你怎麽會知道我的名字?”
紅衣女孩瞟了一眼宋河手中的計時器,說道:“車景文車老師讓我告訴你,指南針你已經找到了,就是我。”說著伸手指向遠處的風車小屋,“在那裏。”
宋河突然感到汗毛倒立,他不由分說地奔向紅衣女孩指引的方向。在這個過程中,宋河甚至在呼嘯而過的風聲中聽到了手中計時器的數字在尖叫,那聲音越來越響,他的手心也越來越熱,仿佛正是炸裂的前奏。
100米,90米,80米,70米……
1分30秒,1分25秒,1分20秒……
宋河的眼前一片模糊、刺痛,那是汗水,可他無暇去擦!
電話突然響起——
是秦爍打來的:“河河,相信我一次,馬上離開那個地方,這是車景文為你設下的圈套!”話音未落,一聲劇烈的爆炸驟然響徹耳畔……
秦爍趕來“環形迷宮”的時候,天邊已經湧起了猩紅的火燒雲。
在如血的夕陽之下、被炸坍的風車小屋前,宋河孤零零地站著,就像一株看著同伴們都被砍伐殆盡的青鬆。爆炸現場一片狼藉,濃重的血腥味飄**在春風裏,凶手殘暴地將目標炸成了一攤爛肉。如此慘烈的情景,宋河還是第一次親眼目睹——沒有比這樣近在咫尺的目睹更讓人震撼的了。因此,秦爍走到宋河身邊時,並沒有講任何一句話。這個時候,沉默也許就是對宋河最大的慰藉。
“你為什麽不讓我謝謝你?隨便說點什麽,我一定認真聽就是了。”還是宋河先開了口。
“河河,謝謝你選擇相信我。”
“不管什麽時候,你永遠都不會挑我喜歡的講。”
“河河,真話從來都是這樣。”
“行了,真是這樣也用不著你來總結,這世界站在講台上的騙子已經夠多了。”
“河河,那我能為你做什麽?”
“明知故問。”
“其實我並不比你知道的更多,隻是有些懷疑。凶手既然給你設定了時間,那就說明他需要這個步驟來實現某種目的。眼下來看,他的目的再清楚不過——利用這種壓迫來擾亂你的心神。凶手算好了我們需要用掉的時間,當然包括解析那三條句子的時間。到這裏就不得不說凶手的狡猾了,他雖然給出了解析句子的時間,卻又故意將之壓縮,於是無形之中給我們出了一道選擇題:前往案發現場或者繼續解析句子。結果你選擇了前者,我選擇了後者。”
宋河說:“可你怎麽知道我會有危險?”
秦爍說:“因為我選擇了後者。實際上,後兩條句子是另有所指的——
“從不認錯的命運對一些小小的疏忽也可能毫不容情。
“這條句子出自一篇名為《南方》的小說,暗示著被殺者所處的方位。但與此同時,句子本身也是一種告誡:你將‘指南針’誤認為被營救者,於是這個疏忽要了目標的命。
“名字的第一個字母已經念出。
“如果沒有讀過這篇《死亡與指南針》,確實不容易理解這條句子潛在的含義是什麽。可是河河,隻要你讀過了,就什麽都明白了。因為這篇小說,講的就是一個自視甚高自稱是愛倫·坡筆下杜邦之類的偵探倫羅特,他在辦案過程中,以為一切盡在掌握,可沒想到最後,卻落入了對手夏拉赫專為他而設的迷宮之中,進而喪命……”
宋河說:“這麽說我就是這個倫羅特?”
秦爍說:“不,你隻是沒有時間而已。”
宋河冷笑道:“你不用安慰我。不管因為什麽,我總歸是成了凶手眼中的小醜!這個王八蛋,簡直太狡猾了,他在跟我玩文字遊戲,可惜我不是個文學青年!”
秦爍說:“行了河河,我知道你不是個愛抱怨的人。快拿出車景文給你寫的第二封信來吧,讓我們看看,他又給我們出了什麽難題。”
宋河有些驚訝:“誰告訴你我又收到了車景文的信?”
秦爍說:“看來是真的。這恰恰是我最不願意看到的。河河,你有沒有這麽想過整樁案子,我們掌握的相關信息越多,就越是在證明凶手非車景文莫屬?因為所有的犯罪形態都與之完全匹配,卻並沒有暴露真凶的一丁點兒影子。也就是說,隨著調查的深入,我們隻能沒有選擇地幫助幕後黑手逃避法律的懲處……”
宋河體味著秦爍話中之意,仿佛遭到重創一般痛苦地閉上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