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陌生人來信
江城的春天風極烈,但絲毫不能阻擋人們感受季節的降臨。
在過去的一周裏,秦爍一天一個電話,相邀宋河到郊外散心,每次還精力旺盛地將出行地點逐一羅列,誇張地描繪著目的地的種種美妙。宋河的回答簡單又粗暴:不去。或許是因為遭到拒絕的次數過多,秦爍狡猾地更換了方式,將宋河堵在家門口。可這並沒能改變宋河的決心。秦爍要宋河給出一個理由,宋河指著他滿身冶豔的衣服說:“一身的瓜果梨桃,跟水果拚盤似的。怎麽,你從不照鏡子?”
就在這天上午10點鍾左右,宋河收到了一封掛號信。
在這個科技像小馬一樣躁動的時代,用書信的方式進行溝通似乎已經顯得笨拙不堪;即便是有,也大都限於某類印刷品或是信用卡的對賬單。因此,當宋河看到信封上的天藍色鋼筆字,不禁露出會心一笑。他將信件拆開,展開折疊齊整的信紙,閱讀起來——
宋河先生:
很高興你能讀到這封信。
雖然已經相隔數月,但首先還是應該恭喜你,破獲了去年12月25日的殺人案。
我本想早些給你寫信,但想到你要在冰天雪地裏疲於奔波,實在辛苦,於是才等到春天來臨。我深愛這個季節,萬物都在生長,陽光、樹木、河水,以及遍布岸畔的鵝卵石,它們都變得生機勃勃,爭先恐後與我交談……
我知道於你而言,這些太過抽象,你鍾愛的隻是屍體。
我觀察到,你是一個懂得克製之人,有著常人難以企及的堅持和堅強,這樣寥若星辰的品質實在讓人欽佩。當然,我之所以選擇你,並不僅僅因為這一點,更重要的是,你我的靈魂未染塵埃,內心都藏著一份對生命的敬重。
所以,不久之後你一定會發現:我們同處一座花園,分岔的小徑終將重合。
好了,還是讓我們切入正題。下麵的信息非常關鍵,請允許我要求你牢記在心,也許這三條句子,不僅僅決定著一個人的生死。
1.他朝火焰走去。火焰沒有吞噬他的皮肉,而是不燙不灼地撫慰他,淹沒了他。他寬慰地、慚愧地、害怕地知道他自己也是一個幻影,另一個人夢中的幻影。
2.從不認錯的命運對一些小小的疏忽也可能毫不容情。
3.名字的第一個字母已經念出。
最後,請無論如何接受我誠摯的歉意,在這樣的大好時光裏讓你殫心竭慮。
車景文
2001年4月1日
天藍色鋼筆字工整雋秀,毫無潦草之感。宋河反複讀著信中的三條句子,不明所以。這會不會是有人跟自己開的玩笑?前兩天他還聽到一位同事抱怨,一名學生撥通了110的報警電話,居然問他現在是北京時間幾點鍾。但職業的敏感還是讓宋河翻開了黃頁書,查看起信封下端留有的郵寄地址:江城市石竹經濟開發區向陽路25號。
黃頁書上確有記錄,對應的是一家郵局。
宋河觀察蓋在信封上的郵戳,發現信件正是由這家郵局在4月1日寄出的。
雖然已經久不寄信,可郵局對於個人郵寄掛號信是有明文規定的——寄信人一定要寫明準確的地址和姓名,否則不予辦理——這點常識宋河還是知道的。那麽顯然,這封信件得以寄出,是因為郵局工作人員的疏漏。
宋河本能地按照黃頁書上的記錄撥通了郵局電話,剛傳來“嘟”的一聲,他的手機卻響了。宋河瞄了一眼,屏幕上顯示出五個字:該死的秦爍。
宋河自然要掛掉,他實在對秦爍的死纏爛打煩透了。
郵局的電話一直無人接聽,宋河執拗地不肯放下,任憑單調的“嘟嘟”聲響著。在他看來,這簡直要比秦爍的聒噪強上百倍。此時範小梵突然跑進辦公室,來到宋河身邊,不由分說奪下他手中的電話,氣喘籲籲地說:“師哥,出事了!”
宋河看了她一眼:“你不是去市檢察院了嗎,怎麽又跑回來了?”
範小梵說:“市郊望城植物園發現了一具屍體!恰巧弗蘭克就在案發現場,他給你打電話你沒接,這才通知了我。”範小梵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漬,喘息不定。
宋河氣悶地抓起手機,順手將那封信件夾入黃頁書,同範小梵一起奔出辦公室。
兩人來到望城植物園的時候,轄區派出所的工作人員已經拉起了警戒線,出行的遊客們正有序地撤離。宋河遠遠就看到了秦爍,他那一身水果裝實在太過豔麗,眼神不佳的會以為他才是植物。
秦爍正跟一名工作人員理論著什麽,看到宋河走來,忙拉住他的胳膊,焦急地說道:“哎呀河河,你可算是來了!快,你快點告訴他我是誰,我這都磨破了嘴皮子、說破了天,可他就是不讓我進去……”
宋河冷冷地瞥了一眼秦爍,對那名工作人員說:“你做得對。”
範小梵趕緊跟他解釋了秦爍的身份,工作人員這才放行。不過從他打量秦爍那身奇裝異服以及蓬亂頭發的眼神裏,範小梵還是看出了他並不放心,於是範小梵隻能再三向這位工作人員打起包票:“出了任何事情,我都會負責到底。”
案發現場,死者以跪立的方式呈現在眾人麵前,凶手為了展示這個姿勢,用兩根長度相等的鐵錐插入死者的左右兩胸處,抵在了地麵。死者為男性,被剃成了陰陽頭,參差不齊的分界線和掛著血痕的頭皮顯示著凶手的粗暴以及對死者的極端醜化,與之相應的則是死者被畫成小醜狀的麵頰——這讓宋河聯想起了舊時那些被批鬥的“地、富、反、壞、右”分子。除此之外死者的脖子上還掛著兩樣東西,一是計時器;二是一個製作糙陋的木牌,由於係在上麵的繩子有些長,木牌幾乎跟平放在地麵上並無兩樣。
範小梵晃著那個還在倒數的計時器:“這是什麽意思?”
還沒等秦爍接話,翻動木牌的宋河突然退後了兩步,像是被燙到了一樣。
跟著,宋河猛地奪下範小梵手中的計時器,盯著那些飛速跳動的數字,臉色瞬間一片慘白,自顧自地說了一句:“那封信……”話到半截,他轉向範小梵,“凶手還要殺人!小梵,你聽好,我辦公桌上的黃頁書裏有一封信,你馬上回去找到它,無論如何都要弄清楚信中那三條句子的來路,我說的是無論如何!另外,你還要盡快查清死者的身份,一有消息馬上給我打電話,我們沒有太多的時間可以浪費。”
範小梵懵懂地點頭,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見宋河急衝衝奔了出去。
秦爍追著宋河的腳步:“河河,你去哪兒?你還沒有告訴我,那封信是怎麽回事。”
宋河頭也不回:“別再廢話了,他給我們的時間隻剩下6個小時!小梵,你還愣著幹什麽,還不趕快回局裏!”
範小梵應了一聲撒腿便跑,但又克製不住好奇折身而回。她將木牌翻過來,看到上麵寫著一行莫名其妙的字句——我們同處一座花園,分岔的小徑終將重合。
疾馳的汽車如同海麵上的飛艇。
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秦爍緊攥著安全拉手,臉上出現了從未有過的僵硬。
宋河不屑地瞟了他一眼:“害怕了?”
秦爍說:“嗯。還怕高。”
宋河說:“你還怕什麽?”
秦爍長籲了一口氣,頓了頓才說:“我怕你這麽拚命趕路,到最後一無所獲。河河,你有沒有想過,凶手既然敢給你寄信,又怎麽會在郵局留下線索?我知道你還抱有希望,說不定郵局真的有監控錄像。可我覺得,咱們還是應該仔細研究一下那封信的內容。”
宋河說:“這次不一樣,凶手擺明是在向我挑釁。隻要有一線可能,我都不會讓他得逞!”
秦爍撇了撇嘴,正被宋河看到。
宋河猛地一加油門,秦爍頓時麵無血色。
宋河說:“我突然覺得出去走走也不錯。案子破了以後,不知道你還有沒有興趣了?”
秦爍說:“當然!你想去哪兒?”
宋河說:“遊樂園。我好久沒有坐過山車了。”
秦爍馬上泄了氣:“我就知道,你要是一主動,絕對是我的噩夢。”
半個小時以後,汽車駛入了向陽路。
由於此地位處經濟開發區,不免廠房林立,空氣中飄**著各色食品混雜的味道。秦爍大致辨認出有米醋、醬油和巧克力。路上鮮少有人走動,偶爾的幾個也都穿著製服,顯然是工廠裏的工人。如果那封信寄自這些廠房裏的某位之手,在短短的六小時之內進行排查,無異於大海撈針。宋河突然在這些含混不清的味道裏嗅出了一絲凜冽。
兩人走進逼仄的郵局。
正如秦爍此前的判斷,郵局內並沒有安裝監控攝像頭。
值崗的工作人員是一名肥胖的女孩。像人們常常能見到的那樣,這名工作人員懶散得甚至連眨眼的間隔都無比漫長。當宋河提出要查看掛號記錄時,她先是從頭到腳打量了宋河一番,然後才慢吞吞如同念經般拋出了冗長的規定,大意就是收件人無權進行查詢。宋河掏出證件的一刹那,真想直接抽她一臉血。長久以來,宋河固執地認為,女孩可以肥胖,但絕對不要自以為是;相較於那些話癆,他更加厭惡漫不經心的人。胖女孩看罷宋河的證件,泛著油膩的臉上仍舊麵無表情,這回她不再說話了,而是好不情願地側下身子,拎出來一個破爛不堪的紙箱,隨便地推給宋河。
紙箱內散亂地堆著掛號單據,就像一堆蓬勃的野草。
宋河強壓怒火:“我們想看看4月1號那天的,麻煩幫我們找一下。”
胖女孩再次表現出厭煩:“三個月之內的都在這裏,4月1號的也在這裏。”話畢,她抄起一旁的茶杯,慢條斯理地喝著水,顯然並沒有要幫忙的意思。
宋河一拳砸在櫃台上,嚇得胖女孩喉嚨裏發出一聲驚叫。
宋河幾乎就要破口大罵,他要用蛀蟲、渣滓、蠢豬來攻擊毫無職業道德的胖女孩。隻是話剛到嘴邊,秦爍就製止了他。秦爍把宋河扯到身後,露出慣有的笑意,然後指著胖女孩的頭發一通胡扯,聲稱如果她能換個發型或者燙成卷發會更加惹人愛。為了佐證自己並沒有開玩笑,秦爍還以自己的頭發做示範,輕而易舉地便讓胖女孩相信了頭發對於臉型塑造的重要性。秦爍就此繼續誇獎胖女孩長了一張可塑之臉,胖女孩突然嚶嚀一聲,雙手捂住麵頰,“咯咯咯”笑個不停。秦爍話鋒一轉,說道:“所以,你這麽聰慧的姑娘,一定有辦法立即找出4月1號的記錄是不是?”
胖女孩一把奪下宋河還在翻動的紙箱,扔回了原位。
她拉開抽屜,拿出了一個文件夾遞給秦爍,驕傲地說道:“為了方便管理,我會主動要求寄信人登記信息。雖然增加了工作量,但我覺得這才是為人民服務。”
秦爍深情地說道:“像你這樣的好姑娘,我怎麽就沒早點遇到呢?”
胖女孩又捂住了麵頰,“咯咯咯”地笑起來。
宋河早就按捺不住了,快速查找起4月1日的掛號信郵寄記錄。
當天寄信的人隻有寥寥的兩位,宋河隻瞟了一眼就完全可以認定,寫信人與寄信人正是同一人,因為那雋秀工整的字跡太易於識別。宋河快速將寄信人的信息抄錄下來,又向胖女孩詢問了此人的地址,胖女孩的回答是,就在距此不遠的回遷樓裏。樓裏居住的都是曾經的石竹村民。秦爍又讓胖女孩回憶寄信人的樣貌,胖女孩展現出極認真的表情,但最終她隻是模糊地告知:這個人長相斯文,很有禮貌,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看來這次是我對了,雖然沒有監控錄像,但寄信人卻留下了地址和姓名。”宋河不由分說奔出門外,厲聲嚷著讓秦爍趕緊跟上。
汽車剛剛發動,手機響了。
宋河接起電話,劈頭蓋臉地說道:“小梵,趕緊帶人來石竹經濟開發區,我們已經掌握了寄信人的身份……”電話那頭範小梵不知說了句什麽,宋河突然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你說什麽?死者名叫車景文?你能肯定是這個名字嗎?家住石竹經濟開發區光明路35號樓2單元501?”範小梵又不知說了句什麽,宋河表情凝重地哦了一聲,掛斷了電話。
秦爍說:“河河,出什麽事兒了?”
宋河說:“死者的身份已經查明,正是落款的車景文,跟寄信人……是同一個人。”
車景文,男,42周歲,漢族,單身未婚,本市石竹經濟開發區實驗中學語文教師。經對郵局記錄與信件進行筆跡鑒定,確認兩者皆出自他手。為了掌握更多的信息,範小梵還專門跑了一趟車景文的工作單位。據車的同事們講,車景文平日裏沉默寡言,除了必要的交流之外很少與人接觸,性情孤僻,獨來獨往。但車景文的業務水平卻是全校師生公認的,為此常有家長請他幫助自己的孩子輔導功課,車景文卻從來不收分文。受訪者們都對他被殺表示驚訝,因為在他們看來,車景文有著良好的學識和素養,別說跟人結怨,就連紅臉的時候都幾乎沒有。偵破會議室裏,範小梵如是向與會人員匯報道。
“法醫那邊有什麽發現?”於副局長問道。
“初步判定為銳器刺透心髒導致失血過多身亡,具體的屍檢工作還在緊鑼密鼓地進行。於局,您也知道,他們沒那麽快。不過我已經再三催促了。”
“那三條句子搞清楚了沒有?”宋河單刀直入。
“我通過電腦檢索,發現它們出自同一位國外作家的三篇小說。為了謹慎起見,我聯係了江城大學中文係的田教授,田教授表示願意協助警方,正在趕來的路上。”
眾人對話的時候,秦爍一直在反複端詳那封信,眉頭緊蹙。
於副局長說:“小秦,你什麽時候也變得吞吞吐吐了?”
秦爍解釋道:“實在是太奇怪了。就小梵目前掌握的情況,以及我對信件行文梳理出的蛛絲馬跡,完全可以確認這封信就是車景文的主動行為,絲毫沒有被人脅迫的地方,或者說是別人假他之手。你們仔細琢磨這句話,‘但首先還是應該恭喜你破獲了去年12月25日的殺人案’,12月25日是聖誕節,直接說‘去年聖誕節的殺人案’豈不是更簡潔?這隻能說明一個事實,車景文對於聖誕節這個西方泊來的節日漠不關心,他生於六十年代,這點符合他們這代人的特質。另外我搞不懂的地方是,就算車景文更喜歡寫信,但他不可能不知道郵局會留下寄信人的信息,既然擺明了是挑釁,又何必如此拙劣,換種方式發個快遞豈不是更加保險?要知道快遞公司可沒郵局那麽多規定。”
宋河推斷道:“那就隻有一個可能,車景文知道自己會被殺死!”
秦爍補充道:“還有一個可能。車景文與殺死他的凶手共同策劃了這件事,而其中一個環節就是車景文被殺,所以他才坦然地選擇了寄信的方式。暴露自己為的是掩護凶手,然後讓被掩護之人繼續把這個罪惡的遊戲玩兒下去。”
宋河有些不忿:“我看你是中了李逸梅的毒,不是所有的犯罪分子都是神經病!用你的腦袋好好想想,車景文那副慘狀你不是沒看見,就算他甘願犧牲自己,可那個被他掩護的人至少也應該有所感激才對,怎麽會對他視如草芥,那般醜化?”
秦爍反駁道:“這是你的一廂情願而已,並不代表犯罪分子也這麽想。如果凶手是反其道而行之呢?河河,不是沒有這種可能,這一點我堅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