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一幅紅黃相間的悲壯景象

一聽此話,顧盼文心中如同扔進了一塊大石頭,猛地一怔一驚,繼而,掀起一陣滔天巨浪。她絕對沒有想到,母親不僅不同意給徐府看家護院當保鏢,而且言辭如此激烈,態度還如此強硬,仿佛跟徐福榮有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似的。

她用驚異的眼光緊緊盯著母親冷峻的臉龐,急忙辯解道:“徐叔叔也是看在我爹的麵上,幫鏢局一把。媽,現在鏢局沒有生意,鏢師們沒有事情幹,一天到晚閑閑的,這樣下去,還能行嗎?”見母親緊緊盯著自己,又接著疾聲說:“徐叔叔和我爹關係很要好,也是一片好心。”

“好心好心?他徐福榮是一個什麽樣的人,我還不清楚?”張文香氣呼呼地反駁道,暗想,自我嫁到鏢局,已有二十來年時間,耳邊就沒有少聽有關徐福榮的壞話,也包括你爹親口說的。再說,你爹和徐福榮的關係,你看見的是表麵現象,骨子裏根本不像是你說的那樣“很要好”的。

那天,在顧廷棟的葬禮上,徐福榮隨顧盼文走進鏢局大門的時候,先是看見黑龍會的中村太郎帶著一群手下氣呼呼地走出來,緊接著,又看見一群念經的老小胖瘦和尚從後院走出來,而張文香就緊緊跟在後麵,麵帶悲戚,神色肅穆。

見狀,徐福榮疾步走上前,語氣中流露著同情,關切地說:“大嫂,顧大哥不幸突然離世,小弟我感到很傷心。”見張文香神情淡漠淚痕未幹,又說:“天殺的蟊賊,竟敢對顧大哥下此毒手,會天打五雷轟,不得好死。”

張文香強力抑製著心中的巨大悲痛,衝徐福榮點點頭,麵無任何表情地說:“謝謝徐掌櫃。文文爹走得很突然,你能來,我很感激。”接著,又吩咐女兒,要她照顧好徐福榮等一行人。說完話,就緊隨那群和尚走進靈堂。

這時,做水陸道場的時間到了。那群和尚自動分列兩行,向靈位三鞠躬,繼而腳步沉重緩慢地走進靈堂,按照次序在棺材四周坐定。一個老和尚舉起一麵發亮地的銅鑼,輕輕敲了一下,屋子裏即刻回響起沉重渾厚的聲音,所有僧人都不約而同地念起喪經。

一時間,蒼老的幼嫩的渾厚的清脆的低沉地高亢的聲音混雜在一起,時長時短時高時低,基本保持著一致的腔調旋律,既像唱歌又似念經,似唱非唱似念非念,粗粗細細,嗡嗡作響,在場的所有人誰也聽不清他們到底哼哼些什麽,但都認認真真仔仔細細鴉雀無聲地聽著。

從那以後,張文香再也沒有見過徐福榮,至於他要求讓鏢局派人替他看家護院的事情,如果女兒不說,她也不會知道的。現在,見女兒急得臉紅耳赤語無倫次,一心忙著替徐福榮說好話,張文香擔心再這樣爭執下去,對女兒身體康複極為不利,便急忙停住話頭,話鋒一轉,笑著說:“好了,不要再爭了,這件事以後再說。”

見女兒噘著嘴陰沉著臉不說話,張文香又輕聲勸道:“走,媽帶你出去曬曬太陽,透透風。一整天呆在屋子裏,都呆傻了。”說著話,用手摸了摸老白猿的腦袋。老白猿會意女主人的意圖,上前拉住顧盼文的衣服,向門口走去。

顧盼文明白母親的心思,也是苦笑一聲,不再爭辯,乖乖地隨她走出屋子,來到院子裏,抬頭望著湛藍遼遠的天空,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鮮空氣,感到心胸豁然開朗,又撿起一片掉在地上的胡楊樹葉,用鼻子使勁嗅了嗅,笑著說:“屋子裏呆了幾天,確實把人呆傻了。”

見狀,那隻老白猿忽地跳到她們母女麵前,縱身躍起,一連翻了好幾個跟頭,又做出一副鬼臉,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繼而,又倒立起來,後腿忽上忽下,連續翻滾跳躍,手舞足蹈,如同一個調皮的小男孩,惹得張文香母女倆樂不可支,哈哈大笑起來,心頭的陰雲一掃而盡,舒心極了。

看著女兒開懷大笑的歡樂模樣,張文香心中情不自禁地湧出一些難得的欣慰快感,暗想,隻要文文的病好了,比什麽都強。她爹沒了,華武鏢局還要依靠女兒出頭支撐呢。同時,也為剛才和女兒之間發生的不愉快爭執,泛起了一絲悔意,暗自埋怨自己竟如此失態。

緊接著,不禁又想起了韓玉超,“日本人綁架了小韓,是不是要對鏢局暗下黑手?聽霍啟勝說,文文爹是那個叫大攪把的土匪殺的,而這個大攪把如今又投靠了日本黑龍會。”想到這裏,心中不由得生出一絲悔意,“都怪自己當年一時心軟,沒有殺了大攪把這個惡貫滿盈的土匪,才留下了今天的禍患。”

這時,天空中飛舞著數不清的黃葉,忽上忽下,洋洋灑灑,飄飄****。顧盼文仰起頭,微閉眼睛,伸出雙手,任憑落葉飄落在身上,完全沉浸在一種天曠地闊的自由感覺中。小時候,每當荒野飄落的時候,她和韓玉超兩人就並排站在院子裏,享受這無憂無慮的寧靜時刻,而後,搶著撿那些落葉,比比看,誰搶得多。

“這一切都結束了,再也回不來了。”幾片落葉相繼飄落在臉上,一股癢酥酥的舒服感即刻襲上心頭,她又一次想起了韓玉超,想起了小時候的情景,“大師兄,你如今在哪兒?是不是把我徹底忘記了?你太自私狠心了。”眼淚又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

就在這時,前院突然響起孟小亮的怒吼聲,瞬間打破了這份寧靜自由。“楊家良,你竟敢還有臉來華武鏢局鬧事?看我不打斷你的狗腿?”繼而,傳來一陣激烈凶狠的打鬥聲,給空曠寂寞蕭肅的鏢局增添了許多活力和生機。

張文香略一沉思,輕聲安慰女兒道:“你先呆在後院,文文,我去前院看看,是不是又有人上門鬧事情來了?”說著話,深深地注視了女兒一眼,就疾步跑向前院。老白猿尖叫一聲,也緊緊跟隨而去。後院裏,隻留下茫然而不知所措的顧盼文和無數飄舞飛揚的胡楊樹葉。

此刻,前院裏,映著清涼的陽光,兩條漢子緊緊打鬥在一起。孟小亮滑步上前,一記黑虎掏心,拳頭帶著風聲,重重地擊向對方心窩。楊家良一邊極力躲閃著凶狠而來的拳腳,一邊高聲喊道:“我不是來鬧事的,是有事來找顧掌門的。”

孟小亮打得雙眼通紅,根本聽不進去他的話語,見對方閃開一擊,又飛起右腳,盤龍升騰,狠狠地踢向楊家良的腹部,而楊家良見對方一副不要命的打法,確實無心跟他糾纏下去,隻是撤步躲閃,雙手緊緊護住身體的要害,與之周旋。

見對方隻是躲閃不還手,孟小亮氣得大叫道:“姓楊的,你咋不還手?是不是瞧不起華武鏢局?”話音未落,身體極速旋轉,忽的躍至半空,雙腳朝上頭向下,左手快如閃電,一記烏龍探爪,狠狠地抓向對方的天靈蓋。

見對方使出殺手,楊家良不敢大意,身形陡然滑動,銀漢迢迢暗渡,閃過來招,隨即,左腳支地,再空中畫了一道漂亮的圓弧線,右腳瞬即彈起,金風玉露一相逢,山映斜陽天接水,重重地踢向孟小亮的麵部。

此刻,孟小亮身體懸在空中,想躲閃已經來不及,眼看性命堪憂,而就在這一刹那之間,一道黑影從天而降,天接雲濤連曉霧,銀河欲轉千帆舞,隔開楊家良的右腿,又將嚇得麵容失色的孟小亮接住,輕輕放在地上。

“楊先生,快請住手。”張文香大喝一聲,站在兩人中間,麵對孟小亮,鐵青著臉,聲色俱厲地訓斥道說:“楊先生是你師傅的朋友,你怎能這樣對他?孟小亮,你是不是瘋了?你師父的朋友,你也敢打?”

孟小亮喘了一口粗氣,急切地辯解道:“師母,你不知道。這姓楊的前幾天來過鏢局,還招惹來一夥人大鬧鏢局,不是一個好人。”說著,兩眼冒著敵視的凶光,惡狠狠地緊盯著對方,恨不得一口活活吞吃了這個叫楊家良的人。

張文香冷聲說:“小亮,你快回宿舍去,這裏有我。”說完,不再理會孟小亮,轉身對著楊家良,略帶歉意地說:“不好意思,楊先生,讓你受驚了。”見對方神態平靜,沒有絲毫怪罪的意思,又壓低嗓音,緊聲問道:“你來過鏢局?幾時來的?我咋不知道。”

楊家良哈哈一笑,朗聲說:“大嫂,不要責怪這位兄弟。”繼而,衝孟小亮生氣的背影抱抱拳,又回頭說:“上次,我來鏢局,也沒有見到大嫂,倒是給鏢局惹出了一場麻煩,也不怪剛才這位兄弟這樣恨我。”說完,又哈哈大笑起來。

顧廷棟活著的時候,楊家良來過幾次鏢局,但都是趁著夜色,悄悄來匆匆去,來無影去無聲。整個偌大的華武鏢局,隻有顧廷棟和張文香兩人熟悉他。除此以外,再也沒有人見過他,更不知道他到底是幹什麽的。

前幾天,剛剛踏上哈達門的地麵,就聽見了老朋友顧廷棟遇害的消息,急得他不顧一切地衝進華武鏢局,不料,卻引起了蘇彈子的注意,尾隨來到鏢局,由此,引發了一場激烈的衝突,給鏢師們留下了不好的印象,也難怪今天孟小亮一見到他,就怒氣衝衝地連罵帶打,恨不得活活吞吃了他。

聽楊家良這般一說,張文香也不由得笑了,說:“剛才在後院,我還以為來了什麽人鬧事,就急忙跑過來看,原來是楊先生你。”她心中明白,楊家良和顧廷棟有著非同尋常的交情。這種交情,是徐福榮遠遠比不上的。這次,他竟然大白天來到鏢局找自己,肯定有要緊事情。於是,將楊家良領到後院,想具體問一問情況。

後院,黃葉飄零,顧盼文一見到楊家良,先是一愣,緊接著,就笑容滿臉地熱情問道:“楊叔叔,你來了?那天,蘇彈子一夥人沒有抓到你?我沒有想到,楊叔叔的計策挺高明的。”一想起那天發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的事情,她至今還心有餘悸。

楊家良看著臉色蒼白的顧盼文,頗為感慨地說:“這蘇彈子是塞北武林中的敗類,投靠北洋政府,做了童躍華的走狗。他想抓我邀功,已經有好多次了,可就是一次也沒有抓到。”繼而又用歉意的語氣說:“叔叔一來,就給鏢局帶來了麻煩,文文不見怪吧?”

“怎能見怪呢?楊叔叔是我爹的好朋友,我怎會見怪呢?”又轉身對張文香說:“媽,你說,我說的對嗎?”見母親將楊家良直接領進後院,顧盼文早就明白了,這楊家良和父母親的關係不同於一般,是那種推心置腹無話不談的老朋友。

張文香也笑著說:“文文,我和你楊叔叔要談些緊要事情,你先在外麵曬曬太陽,和老白猿玩一會兒。”說著,伸手將楊家良請進了屋子。院子裏,心情放鬆的顧盼文和老白猿,比賽著搶抓那些紛紛揚揚的落葉,笑聲不斷飛揚,充滿了一種難以描述的簡單快樂。

坐在屋子裏,喝了一口熱茶水,楊家良臉上即刻浮現出一股深深的憂慮,少許,用沉重的語氣說:“大嫂,顧大哥不幸遇害,我很難過。”說著話,歎了一口長氣,又說:“和他上次談的那件事情,沒有了顧大哥這根頂梁柱,恐怕辦起來就很難了。”

張文香明白,表麵上看,丈夫顧廷棟是華武鏢局的掌門人,是一個靠走鏢為生的江湖漢子,其實,他暗中早就參加了南方孫中山領導的革命黨,入黨介紹人就是眼前的這位楊先生。以前,楊家良每次趁著夜色來華武鏢局,就和顧廷棟商討一件事情,這就是如何組建一支騎兵隊伍,響應孫中山的號召,南北夾擊,共同推翻北洋政府。

他們兩人商討的事情,起初,她不知道,但時間一長,張文香也聽見了不少。在暗暗替丈夫擔心的同時,也為丈夫能夠響應孫中山的號召而加入革命黨感到高興,由此,在楊家良地及時引導下,也加入了革命黨。

她出身於武林世家,從小就繼承父親勇敢豪爽正直的性格,也習慣了那種刀口上添血的生活,一貫認為,身為男子漢,就應該做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情,即使死了,也不後悔。十年前,她父親就是為了推翻大清王朝而被官府捉去砍掉腦袋的。

此時,見楊家良神態凝重,語氣中充滿了憂慮,張文香心頭一緊,疾聲說:“楊先生,文文爹死了,但孫中山先生還活著,你和文文爹商討的事情,還得繼續下去,不能因為他死了,活著的人就不再幹事情了。事情雖然難幹,但不得不幹。”

“是呀,事情難幹,但不得不幹。”楊家良緊眼看著張文香,沉聲說,“我準備去找一找徐福榮,想聯絡他的護礦隊,借助徐家的勢力,把事情幹成。”繼而,又叮囑道:“大嫂,鏢局這邊,就靠你了。如今,隻有你,才能夠壓得住陣。”

張文香略有擔心地問道:“徐福榮一貫把金錢看得比命都重要,讓他出錢讚助革命,他會答應嗎?”剛才和女兒為徐福榮爭執了一番,現在,見楊家良想聯合徐福榮,她不由得暗自擔心起來。在她看來,徐福榮隻是一個為了達到目的而不擇手段的地痞惡霸,根本不懂得革命是怎麽一回事。

為了完全霸占牛毛溝金礦,徐福榮不惜派人殺死了原來的老板,使用暴力打傷打殘了許多人,又暗中用金錢勾結哈達門官府,玩弄種種見不得人的陰謀手段,最終將牛毛溝金礦據為己有。徐家龐大的財富,是用無數人的鮮血和生命累積起來的。

徐家的二小子徐統軒,更是一個心黑手辣無惡不作的人,倚仗著父親巧取豪奪的大量不義之財,招兵買馬,組建了一支人數眾多裝備精良的護礦隊,整日裏前呼後擁,揚武耀威,欺男霸女,仿佛哈達門一帶的土皇帝,無法無天。

對徐家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張文香雖不是恨之入骨,但也厭惡之極。可是,如今丈夫突然死了,楊家良失去了一個極為強硬的誌同道合的朋友靠山,想繼續完成孫中山交付的使命,隻能依靠徐福榮這樣財大氣粗的人了。見楊家良聯絡徐福榮的心意已定,張文香盡管心中略有不快,但也不好再說什麽。

許久,楊家良也用擔憂的語氣說:“以前我和徐福榮打過幾次交道,見他很是爽快,就想介紹他參加革命黨,可他猶豫不決,下不了決心,也沒有再勉強。如今,想要在哈達門鬧革命,不依靠他,恐怕很難成事。”

張文香點點頭,認為楊家良說的是大實話,暗想,盡管自己厭惡甚至仇視徐福榮,但楊家良是孫中山先生派來的,是革命的首領,也不能不聽他的。況且,如果徐福榮能夠參加革命,本身就是一件大好事情,何必再較真呢?反正事情由他去做,自己聽他的就是了。

不過,她又給楊家良提醒道:“楊先生,徐家二小子徐統軒,可是一個比較陰險狡猾的人,常年呆在牛毛溝,掌管著護礦隊的一切。我聽韓玉超私下裏說,這小子和外蒙古無極門暗中勾結,還拜一個叫章嘉的大喇嘛為師,你可要當心。”

楊家良稍微一愣,微微一笑,滿不在乎地說:“隻要徐福榮答應和我們一起舉事,他兒子就是不高興,也起不了多大的作用。”見張文香不理解自己的意圖,又解釋道:“畢竟,牛毛溝金礦是徐福榮一手打下來的,兒子還不聽老子的話?”

對徐統軒,見楊家良是一副完全不以為然的神態,張文香將湧到嘴邊的“那小子不一定服從他爹徐福榮”的話硬生生咽了回去,也再沒有說有關徐統軒的什麽話。接下來,兩人又商談了許多細枝末節的事情,直到天完全黑了,楊家良才悄悄地離開華武鏢,趁著夜色,返回自己的住所。

躺在寒冷潮濕的房間裏,望著黑乎乎的屋頂,瞬間,一絲孤獨感襲上心頭。他情不自禁地回想起了自己這次冒著生命危險,躲過北洋政府的多次圍追堵截,晝夜從上海潛入哈達門所遇到的種種遭遇,竟忍不住發出了一聲長長的歎息。

那天,出了華武鏢局的大門,沿著凹凸不平蜿蜒曲折的渠溝,楊家良施展祖傳的陸地飛騰術,忽東忽西,時左時右,極力避開呼嘯而來的子彈,最後,鑽進一片濃密茂盛的原始胡楊林,才徹底甩脫了蘇彈子一夥人的追捕。

遼遠空曠的大地上,初秋的胡楊林呈現出一種紅黃相間的神秘悲壯的景象。高大粗壯的胡楊樹或聳立或側臥或匍匐,鐵幹虯枝,交織紛披的枝條,粗粗細細,疏密不一,或幹枯或掛葉,豎立橫臥,錯落有致,姿態萬千,形態迥異,但個個昂首挺立,勾魂攝魄,傲視蒼穹,宛如在天飛龍,氣勢雄渾,散射著千年不死萬年不朽的頑強生命力。

楊家良隱身於一棵枝葉繁茂的胡楊樹後麵,略微喘息了幾口氣,待心情完全平靜下來,又認真仔細地查巡四周一番,見沒有危險,思索片刻,才起身謹慎地向胡楊林深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