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質問
休息室裏,多人座沙發旁,佇立著一個原木畫架。畫架的上方,就是刑隊的全家福畫像。這是張弛特意為同仁畫的。畫像裏原班人馬和後來新加入到隊伍裏的人馬一個不缺,已病故的老秦也在,顧世則占據了整幅畫的核心位置。
張弛是在一次全隊例會後拿出這幅作品的。他小心翼翼把畫放到會議桌上,眾人看到畫的第一刻,驚歎連連。每個人都在畫旁互相比對著畫像和真人,紛紛對著張弛豎起大拇指。
“哎,原來誰也沒想到,早就好給我們畫像了。整天畫犯罪嫌疑人,真是便宜了那些小兔崽子。”老陳被畫得比本人苗條些,啤酒肚也被前排的人擋住了,心情大好,“平時領導不是一直說什麽團隊凝聚力嘛。你這支畫筆一揮,我們就更團結了。”
眾人哈哈大笑,顧誌昌笑得眼睛成了眯縫,眼尾的褶子更多了:“這畫要畫,模擬畫像更要好好畫。在這裏,目擊人忘記了自己在公安局,放鬆下來能更配合我們小張,你們說是不是?”
“不得了,年紀輕輕,就有了自己的工作室,我都幹了大半輩子了,連個辦公室都沒有。”另一個老民警半開玩笑酸酸地說。
“你也沒申請啊,現在說還來得及。”
“我們要有人家這兩刷子,領導保證也給開個單間。是不是啊,領導?”
顧誌昌隻是嗬嗬笑,張弛忙打圓場:“不敢不敢,領導老早說了,這是大家的休息室。隻不過我有時候需要借用一下,還要麻煩各位到時候多包涵。”
張弛走進畫室的時候,視線回到沙發上,一個神態窘迫的女大學生看到他,馬上站起身來。他揮揮手示意她坐下,倒了杯咖啡遞給她,咖啡的濃香瞬間溢滿了整個畫室。他自己回到畫架前,看了看手表,對她說:“好了,可以開始了。”
周五下午,辦公室裏寂靜無聲,張弛正躲在畫室裏對著一台筆記本電腦,皺著眉頭、咬著筆杆,苦思冥想,幾乎是要仰天長歎。這時候,突然走廊裏傳來了顧世的聲音。
他拿出手機查看日曆,推算著培訓的日程。不對,應該明天還有課,她怎麽突然自己回來了?
“培訓結束了?怎麽也不告訴我,可以來接你。”張弛穩步走過去和她打招呼。
顧世瞟了他一眼,態度似乎比之前還要冷淡:“還沒呢,今天回來加班。”她邊大口地啃著漢堡,坐到辦公桌旁問道,“失蹤的那個案子進展如何?”
“頭,你不在,我們沒了主心骨啊。”小吳笑著作愁眉苦臉狀。
陳庭聽不下去了,拍了下他的後背:“盡拍馬屁,說說,現在都掌握了些什麽情況?”
小吳看著張弛:“你表達能力強,你來說。”
張弛不推辭,直接介紹道:“我們拜訪了女生的父母,之後,根據他們反映的線索,查了下她之前有一次周末沒回家,到底去了哪裏。”
顧世不解:“她不是在外麵租了房子?我們上次出警去的那地方。”
“就在上次的事情之後,她父母覺得那房子住著太不安全,要求她必須住回家裏,連每天去實習都恨不得全程陪著。”
陳庭聽了直搖頭:“那麽誇張,研究生,早就是成年了。看來還是沒有找出輕生原因。”
張弛點點頭:“他們根本就沒敢問。過了幾個禮拜,可能看她情緒也比較平穩了,覺得工作讓她能夠分散注意力也不錯,所以她提出加班不能回家,父母也就默許了。”
“結果,她並不是去加班的?”顧世猜測道。
“她非但沒有加班,還在一個電話的操控下,去銀行ATM機累積轉賬了六十五萬到一個賬戶。這兩天,她又向這個賬戶一次性轉賬四十萬。”
“她除了銀行,她也沒有去過其他地方,是不是?”
張弛點點頭:“問題在於,調閱賬戶的取款監控,線索就在這裏斷了。”
這回陳庭提出了自己的設想:“銀行分頭轉賬,馬仔取款?”
“不是,親自取款。”小吳唉聲歎氣道,“可是忙了老半天,一點實質性進展都沒有。”
“這些信息都是實質性內容,你們的效率已經很不錯了。”顧世很少誇人,一聽她的表揚,小吳喜滋滋地拍拍張弛的胳膊,張弛隻是淡淡地笑。
“至少比我預期的要好得多。與其說這是一起綁架,從過往經驗來看,倒不如說像是電信詐騙。”顧世說。
小吳說:“對,我們也覺得,犯罪嫌疑人自始至終都沒有和被害人真正同時出現過,不過是利用了家長的焦慮心理,製造出這種假象,讓他們能夠滿足自己的非分要求。”
“畫像怎麽樣,好了嗎?”顧世突然扭頭問。
張弛現在最怕聽到這句話。每次自己還沒開口時被問到這句,不是從領導嘴裏,就是從目擊人嘴裏。前者往往是因為案件影響大、督辦任務緊,後者更讓人煩惱,目擊人通常之前請其他人畫過畫像或者描述過對方的長相。
壓力大,自己的畫像容易變形。目擊人反複描述多次,不僅情緒上有抵觸,敘述會有偏差,通常又過了好幾天,錯過了最佳的記憶時段,每次都會在細節上有遺漏。這些都是對畫像效果的負麵影響因素。
張弛艱難地承認:“目前條件不理想,沒什麽進展,我還在努力。”其實何止是不理想,這次的視頻條件甚至還不如上次露陰癖的監控。
從銀行取款記錄上來看,賬戶並沒有被分銷轉賬、小額取款。犯罪嫌疑人急著用錢,親自上手取款,原本這些都是有利因素。可是,監控的像素低不說,犯罪嫌疑人取款時戴著帽子,隻露出半截下巴和頭頸,下車前付款時又故意遮擋了半邊臉部。張弛為此一幀、一幀地回放了幾十遍,找到了相對最清晰的五張截圖。可是這些對於作模擬畫像來說,還是杯水車薪。
“明白了。我先去忙了,你們後續有情況告訴我。”顧世說著漢堡也啃完了,直接轉身去自己辦公室。
“她手頭在忙什麽案子?”張弛不解,問小吳。
小吳兩手一攤,看向陳庭。
陳庭麵有難色,在兩人的逼視下隻得說:“就上次那變態,據說剛剛被逮住了。我也是剛才顧科通知了我才知道,等會我們組又要加班了。”
張弛興奮追問:“怎麽沒人通知我,是不是我畫得那人?”
陳庭慢吞吞端著水杯走出門:“我去看看再說。”
小吳提醒他:“你不是手頭還有活嗎?都叫上你,三頭六臂都忙不過來。”
張弛回到畫室,凝神靜氣在畫板前坐了會兒。眼前的打印截屏圖像讓人眼花繚亂。別說麵部特征,連一個基本的人形都看不出來,隻有滿滿當當的馬賽克方塊。他把打印紙釘在畫板上,又把畫板移到牆根,自己退後到房間最遠的另一端,眯著眼睛,嚐試著換個角度來觀察這些畫像。看了好一會兒,他又回到畫架前,揮舞起畫筆,這一次,並不如往日的流暢。
走廊裏,那個熟悉的身影又出現了,張弛的注意力瞬間全都轉移到顧世身上。顧世冷冷地匆匆而過,很快又折返過來,徑直走到他旁邊,定定看著那副快要完成的畫像。
一直對著她笑眯眯的張弛不得不收斂起笑容,來配合她的冷峻。實際上,他快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仿佛在這一刻,世界都靜止了,她從來沒有離自己這麽近,麵對麵。可是她的呼吸為什麽絲毫不急促,她的臉也沒有那日的緋紅。隻有她的眼睛,還是在冷峻的麵具下透著靈動和善良,她到底想單獨和他說什麽?
“知道為什麽沒有人通知你嗎?”顧世開口就問。
“看來並不是我的畫像起了作用。”張弛心裏沮喪,卻故作輕鬆地說。
“豈止!”顧世直截了當地說:“如果不是他又犯事,靠著你的畫像,估計是找遍天邊都抓不到長成這樣的人。你的畫像還嚴重誤導了我們守候伏擊的增援同事。”
張弛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看著眼前這個不知婉轉為何物的女孩。從來不怕傷害自己,卻時時刻刻容易受傷,他怎麽就中意了她?
“我隻不過說出了沒人願意和你說的事實。上次我就提醒過你,刑隊民警在單位的價值體現在辦案上,辦案的重中之重對你而言就是畫像,這是你的核心競爭力。”顧世一口氣說,頗有點恨鐵不成鋼的味道,張弛好像看到了年輕版的顧誌昌。這對父女倆有時候相似得驚人。
“現在才過了幾天,多給我一點時間……”
“我不管你到底出於什麽原因問我那個問題,我也不想知道。我隻知道,如果一個男人在自己的事業上不專注,做不出一點成績,當然,這成績不是指什麽榮譽,而隻是指把事情做好做到極致,那就說明他的判斷力、領悟力或者自製力,總有一方麵出了問題。我不明了自己會喜歡哪一類,也沒有考慮過,但是很清楚得是,這樣的男人,不可能是我欣賞的類型。最起碼的尊重和欣賞都不能獲得,那其他就更不用談了。”
每次顧世說起感情方麵的問題,像是在計算公式或是做推理題,總是理性得近乎冷淡,如果真的遇到了自己愛的人,她可能還會這樣頭頭是道地逐條分析嗎?又或者,她本就是個慢熱遲鈍的人?他寧願她是後者,至少自己還有努力的空間。
“還有,我看過露陰癖那張畫像,你確定畫得是這個案子的嫌犯嗎?我怎麽覺得你畫的人和失蹤案的嫌犯都長得差不多呢,一樣的臉型,一樣的眼睛,甚至發型都相差不多……你還是找找原因吧,專注點做事情總不會錯的。”
顧世拋下這句話,看他在那少有的一言不發,又補了句,似乎想要挽回一點對方的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