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閑人

張弛收起畫夾,悶悶地坐了好一會兒。

麵對顧世的直言傷人,他沒有憤怒、窘迫,失落和憤恨卻是萬爪撓心般無法忍受,這憤恨,不是對別人,而是對自己不爭氣的憤恨。

坐了好一會,他定定神,利落起身,像往日一樣昂首挺胸地朝訊問室走。裏麵煙霧繚繞,顧誌昌正橫眉怒對一個對象,看到他來點點頭,無暇照應。

小吳在旁邊偷偷告訴張弛:“這變態是個老油子,我們都搞不定,隻能請老將出馬了。”

顧誌昌瞪著眼睛說:“你不說,我們信息也能調到。給你自己個機會把你老婆叫來,和她當麵解釋,否則上門調查還要驚動你鄰居、老母親和女兒。你想想,是自己說,還是我們說?”

那男人低聲嘟噥著:“老師傅,這樣做真的很難看,就再給我一次機會吧。”

“難看?你露這家夥的時候不是還笑得很得意嘛?什麽難看好看,我們給了你很多次機會了。你不好好配合,到時候才是真的難看了。想想清楚,這電話打還是不打?”

對方是個清清爽爽的中年男人,戴著一副無框眼鏡,絲毫看不出異樣。他冷汗直流,還在低聲懇求:“我丈人是我單位老領導,這樣我和我老婆要鬧離婚,什麽原因他就肯定知道了,我工作都沒法做了呀。就最後一次,給我個改正機會,好不好?”

“你也是有女兒的人,這些孩子比她大個幾歲。你怎麽沒想過,如果是你女兒看到這種場麵,會怎麽想?哪個做父母的不會和學校急,和公安急?你工作沒法做,我們還沒法做呢。法律不是我定的,你也不是在菜市場討價還價。”

張弛仔細地看了看“露陰癖”的臉,果然和自己的畫像天差地別,師傅沒有說他什麽,他卻簡直羞愧難忍。

對方抖抖霍霍地翻出了通訊錄,找到了一個號碼,手指在手機上懸空猶豫著。

顧誌昌厲聲催促:“要不要我來幫你?”

“我來,我來。”對方忙不迭回答,終於撥通,“喂,我現在就在離家最近的派出所裏,這裏有點事情要處理,麻煩你過來一趟。”

“我提醒你,你做這件事情是有意識的,也有預知後果的能力,這和重症精神病無意識的犯罪是完全不一樣的性質。處理是難免的,我們把你帶來都掌握了情況的。拘留時間長短,就看你交代態度是不是誠懇。不要繞彎子,不要搗糨糊,要說細節,說得和我們掌握的匹配度越高,你的態度就越好,我們才有機會考慮是不是幫你減輕處理,明不明白?!”

“明白,明白,我一定老實交代。”對方的心理防線幾乎全線崩潰。

顧誌昌又叫來兩個當班的年輕民警,分頭給目擊人和嫌疑人作筆錄。走之前他特意單獨叮囑他們細節敲敲牢,省得日後糾葛,處理不了,這才轉身麵向一直在旁默默站著的張弛。

“師傅。”張弛麵帶愧色地上前。

“你不用說了,我都明白。”顧誌昌擺擺手,“勝敗乃兵家常事,但是如果一直心思不集中在工作上,可幹不好活啊。”

“我剛才回想了下自己畫的全過程,的確是當中分神了。”

“當然,目擊人的記憶也有問題,你畫好了她還說特別像呢。不過,我能理解,就像剛才那人,我其實蠻同情他的,他這麽做也有他的原因。”

張弛嗤之以鼻:“同情?他幹這樣的事情,影響太惡劣了。”

顧誌昌和顏悅色地擺擺手,剛才審訊時的樣子**然無存:“露陰癖在社會影響上的確比較惡劣,這種例子我幹這行當幾十年也看了不少。簡單說來,一般發病年齡都是在十五到三十五歲。像他這樣四十多歲的年紀開始有這癖好的,大多是家庭有了巨大變故,夫妻感情不好,夫妻生活也不和諧。”

“師傅,您是指,說到底,他們是一群可悲的人,有嚴重的心理問題,平時一直壓抑著?”

“對,他們做這事的時候其實是有愧疚感的,隻不過,當時克製不住自己的行為。”

顧誌昌雖然沒說什麽批評的話,在張弛聽來分量卻很重。如果沒有自製力,常人和露陰癖,其實缺陷是相通的,並沒有什麽兩樣。

張弛心裏覺得好笑,自己和變態還扯上了這麽點關係,卻隻有點頭:“師傅,我明白了,我會好好調整自己的狀態。”

“這樣,最近這個案子結了之後,好好休個假。以前基本都是下半年忙起來,年休假想要用都沒機會用了。你來了以後適應我們這裏的節奏不容易。”顧誌昌慈眉善目地提醒道。

張弛感激地點點頭,心裏還惦記著那副畫像。

兩人正輕鬆地聊著哪裏會是年假的好去處,劉隊沉著臉過來,看都沒看張弛一眼,隻是對顧誌昌招呼了下,兩人行色匆匆地離開了。

剛一出電梯,迎麵走來的就是失聯學生的父親,他正在走廊裏抽煙,看到刑隊的領導,表情複雜地衝他們點點頭,欲言又止。

關上辦公室的門,在沙發上坐下,顧誌昌沉吟著朝門外抬抬下巴:“嘿,這還天天來報到了。”

劉隊點起一支煙,又扔了支給顧誌昌,苦笑說:“現在安撫穩定家屬的情緒為主,又不能和他說‘這是我們辦公場所’,趕他回家。老顧,你這裏現在情況怎麽樣?”

“根據掌握的線索,已經在畫像了。隻是這次偵查條件不樂觀,基本上也沒有目擊證人,估計畫像很有難度。”

“老顧,這個案子輿論壓力越來越大,大街小巷幾乎都在議論這女孩到底去了那裏,連我那老母親都和我提起這新聞。”劉隊指指牆上的掛鍾,“你看就下午到現在,四個多小時,我這裏就接到了不下五通記者的電話。”

“是的,壓力不小。局長督辦,也有風聲說總隊準備介入。”

“我的意思是,咱們不能一棵樹上吊死。張弛之前靠畫像幫我們破案不假,但那都是有目擊人、犯罪嫌疑人特征比較明顯的案子。說白了,有運氣的成分在裏麵。你就說這個案子,他對著馬賽克圖像,能畫出犯罪嫌疑人?

顧誌昌點頭:“我看過了,從我這個外行的角度來判斷,個連人影都看不出。”

“所以,你我誰也不敢拍著胸脯保證他能畫出準確的畫像來,對不對?”

“那你的意思是?”顧誌昌慢吞吞地吐著煙圈。

劉隊掐滅了煙,頓了頓說:“你覺得最近您這徒弟狀態怎麽樣?”

顧誌昌並沒有想到劉隊對張弛的關注度那麽高,猶豫了下說:“這孩子心思有點活絡,但到底還是有才的,對工作也主動、有責任心、善於鑽研,算能積極發現自己問題,一點就通。”

“嗯,愛惜人才沒錯,年輕人還是需要適時敲打一下,到一線各個崗位去滾一滾的。我們刑隊,分工不分家,對任何人都不要有例外。不然讓人議論起來,否則這個隊伍就難帶了。”

劉隊的話分明是有所指的。顧誌昌明白自己多說無益:“這個案子,外圍的偵查並沒有放棄,刑偵技術手段會加急上報審批。如果有抓捕行動,按照以往的經驗,張弛一定會主動參與的,這點你放心。”

“行,抓緊時間吧。爭取化被動為主動。”

張弛的表現稍稍遜色,大家對他的“關照”就有增無減。根據顧誌昌的推測,這些人很可能是大院內、刑隊外的。在體製內,領導常常說要重視人才、培養人才、用好人才,但總有那麽些人混著日子,還見不得別人高歌猛進。好像唯恐對方被領導賞識,讓自己更加相形見絀、業績墊底。於是,人才有時候是萬眾矚目,有時更成為千夫所指。一旦跌入低穀,這些人就會迫不及待地落井下石。

這麽說來,自己倒是變相地“坑”了張弛,讓他體驗了下當年同樣的處境。他走出辦公室,狠狠地掐掉了煙頭,憋出了個大大的煙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