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捕獵者”

掛了電話,他快步走到隔壁辦公室裏,張弛正在大汗淋漓地練著啞鈴,不時側頭看著旁邊一人高的警容鏡。

小吳直接擋在鏡子前:“別欣賞你的肌肉了,活來了。換身衣服,走了。”

他們的車橫跨上海,一個多小時後,開進一個郊區的別墅小區裏。來開門的是這家的保姆,看到民警來了,直接把他們讓進了廳裏,男主人正端坐在餐桌旁,看到他們起身致意。

“上個月,聽說小女就是你們救下的,都還沒來得及道謝,誰想到,現在……”男人臉色凝重,但並不慌亂,慢條斯理地請他們入座。

“上次救你女兒的是我們的一個女科長,今天她有案子出現場,現在你們這邊的情況怎麽樣?”張弛問道。

“我昨天早上還開車送女兒去地鐵站,沒發現她有什麽不一樣。但是到了晚上,就沒接到她,她的實習單位負責人說這天她沒去單位。我打她手機,也一直關機。”

小吳慣性地環視一周,來之前就聽說父親是企業家,母親是企業高管,是個家境殷實的中產階級家庭。

父親是個五十多歲中年人,沒有一般男人通常自帶的啤酒肚,戴著一副木質框架的眼鏡,衣服上也沒有什麽名牌LOGO,但從材質上可以看出是商場裏幾千元一件的品質。他表情波瀾不驚,隻有不時查看手機時顯出心事重重的焦慮,看得是個見過大風大浪的生意人。

張弛脫下警帽放在桌上,然後才落座,問道:“上次的事情之後,她情緒有沒有什麽波動,有和你們談過原因嗎?”

“她這孩子自尊心強,對自己要求很高,她回來以後,我們總想找個機會和她聊,這不是覺得還沒到時候嘛,隻是允許她暫時不用去學校上課。你們也知道,她這事情,學校裏不知怎麽,也都傳開了,說什麽的都有。”女孩的媽媽滿麵愁容地給他們拿了一瓶運動飲料,也坐下身來。

“不過,昨天,她的手機突然開機了,我之前給她發的消息都成了已讀情況。而且,她還給我們發了一條沒頭沒尾的消息,你們看。”父親把手機遞給張弛。

“我的男朋友賭球輸了,我是他擔保人,現在他不見了。我自己做的事情自己承擔。”短消息裏隻有這麽簡單的兩句話。

“她有男朋友?”

“據我們對她的了解,她比較內向,也很宅,業餘時間幾乎都在打工和學德語,為明年去德國讀博士做準備,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談戀愛。”

“她從來沒有談過朋友。”母親補充道,“她有個閨蜜,找不到她以後,我還特地問過她。”

“更蹊蹺的是,昨天還有人用她的微信,和我們進行了語音通話。”

“語音,這是幾點發生的事情,都說了什麽?”張弛在本子上記錄下來。

母親打開了IPAD上的錄音,正是她和一個男人的對話。通話時間是晚上十二點半,通話時長整整半個小時。兩人周旋糾結,不管母親如何哀求、說理,對方不依不饒,一會兒誇讚她女兒“有擔當”,一會兒又威脅“犯下的錯誤總要有人承擔”。討論的中心話題就是,男人可以保障她女兒的人身安全,前提是要求對方支付500萬人民幣到指定賬戶。

聽到這裏,母親摁了暫停鍵,把一張紙條抄寫了一遍,遞給張弛:“就是這個賬號,不小的數目,他居然提出這個月底就要全部到賬,這一段是剛開始時候就說的,我沒來得及錄音。”

張弛接過紙條,工整地謄寫在自己的筆記上,示意她繼續放錄音。

“不然……”他口氣凶狠,突然頓了頓,並沒有說下去,但態度十分囂張:“我知道你們已經報警了,這樣做對你女兒沒有什麽好處。要想她平平安安,你就照我說的做。你記住,所有你的舉動,我都有辦法打探到。千萬不要自作聰明,做出讓自己後悔一輩子的選擇。”

“你說的我都記住了,我會盡力滿足你的要求。但起碼現在讓我和我女兒說兩句話。你不能讓我人財兩空啊。”母親通話中一直非常沉著冷靜,這時似乎承受不了突如其來的打擊,情緒突然有點失控。

對方斷然拒絕了她的要求:“你沒有資格和我談條件,隻能服從命令,明天這個時間,我還會代你女兒來問候你們。”說完就掛斷了。

“警官,現在我們真的是……這種心情當了父母你們就能明白了。”母親說著眼裏噙滿了淚,低下頭,說不下去了。

父親有點不耐煩地製止她:“你說這些沒用的幹嘛?警官,我們現在把女兒失蹤的信息發布在了朋友圈,還附上了女兒的照片和我的手機號,如果有什麽線索,我也會第一時間和你們說。”他的臉色並不好,平靜之下是壓抑著的焦慮和擔心。

張弛看到在他們談話的當口,父親的手機震動了好幾次,他沒有看屏幕,直接摁掉了。

“打來電話的可靠信息不多吧?”

父親無奈地搖頭:“都是些無聊的人,到現在還沒什麽實質性內容。”

“銀行賬戶有什麽變動?”

“你看,都忘了說這麽重要的事情。”母親指指男人。

“昨天失去聯係後,我就查過賬戶,我女兒在用的那張借記卡大概半個多月前就有一次大額轉賬。”

“多少金額?”

“六十五萬。”

“這筆錢本來是派什麽用的?”

“這張卡就是準備給她出國讀書用的,是其中一部分。”

“錢還是小事,我們現在最擔心的是,她為什麽就被綁架了,被誰綁架了,人到底在哪裏?”

“現在具體情況都是無法猜測的,我們會盡力的。”這樣的答案顯然不能讓對方滿意,父親寒暄了下,就轉身去打電話給某個神秘人物尋求外援。

他們並不介意父親的態度。辦案最初階段,家屬往往對公安既抱有極高的期望,又同時將信將疑地持觀望態度。

張弛雖然到刑隊時間不長,卻也覺得是司空見慣的事情。人在危機之時,常常會過度焦慮,關心則亂,在情理之中。他們會反複衡量,做出自以為最有利於自己的選擇,至於這選擇正確與否,也隻有在結果塵埃落定時才能見分曉了。

在他看來,倘若家屬能夠轉移注意力,不是一味打探案情,甚至阻礙進一步的偵查,造成被動局麵,就是好事。張弛和小吳借著這空檔向母親進一步了解情況,問題一一問下來,無論是女兒最近關心的人和事、有哪些好朋友,還是女兒最感興趣的業餘活動、常去的地方等等,這些她都一問三不知,更不用提工作繁忙的父親。兩人隻得告辭,準備進行外圍走訪。

“哎,你有沒有注意到什麽奇怪的事情?”兩人坐上警車時,小吳打開車門說,“刑事偵查,在乎的是那些‘奇怪’的事情,實習加班,就夜不歸宿,這理由我覺得有點奇怪。”

張弛發動了警車:“是啊,情況有點蹊蹺。但也難說,說不定隻是保密工作做得好呢,否則哪來的賭球欠債一說。真真假假,還要等我們調查了再看。”

隊裏忙得人仰馬翻,顧世第二天卻要去參加為期一個月的警銜晉升培訓。這時候去培訓她並不情願願,無奈名單都已經上報,時間不可能更改。

報到時間在工作日上午的八點半,如果按照慣例請前一天值班的同事幫忙送行,意味著對方也要跟著早起。平時大家都加班多,她能理解對於刑警來說,睡眠永遠是最稀缺的,會上隊長忘記提這茬了,她也沒有打算開口。

會後,張弛倒找到她,主動請纓送行,顧世猶豫了下,張弛笑著勸說:“就算你幫我個忙,否則我哪有時間去警校,不是上次大隊長托付我畫像嘛,我還要鄭重其事親手交到對方手裏呢。”

顧世想了想,嘴上委婉,臉上卻依然沒有笑容:“行吧,那就辛苦你了。”

第二天,車庫門前,張弛早早坐在車裏等候,就看到顧世拖著一隻29寸的銀色行李箱,精神抖擻地走來。他打開車門,忙下車幫忙。

顧世提醒道:“我東西多,這箱子挺沉的。”

“沒事,如果閃到腰,我這也是值班時間,大概能算工傷吧。”張弛說著單手提起箱子,另一隻手輕輕一托,就穩當地把箱子塞進了後備箱裏,“你這是一個月的家當全在裏麵,雙休日都不準備回來了?”

顧世也不回答他,隻是遞給他個紙袋。張弛打開一看,是新鮮出爐的麵包和已經加熱的牛奶,真是有心了,他微微一笑就收下了。

一路疾馳,平穩勻速,張弛心裏有種說不出的舒暢和安逸。隻有他們兩人,自己開車,顧世坐在副駕駛上,這對於張弛來說是全新的體驗,卻並不陌生,是曾經遐想過很多遍的場景。鑒於之前幾次並不愉快的聊天,兩人幾乎“休戰”式的一路無語,張弛全神貫注開車,顧世則雙眼微閉小睡,倒也沒覺得有什麽尷尬。

一清早,往郊區開的車道,大多是集裝箱式大卡車或是水泥攪拌車,榮威車型的警車在車流裏顯得特別渺小。

不知過了多久,張弛正想著打破沉悶的話題,前麵一輛土方車突然減速,幸虧他一路保持安全車距,才沒追尾,倒也是結結實實地猛踩了下刹車。顧世整個人往前俯衝了一下,似乎好夢被驚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