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故人

在案子與案子的縫隙中,一個周末的上午,民警初級基本執法考試就這麽一晃而過。一教室的民警都還在奮筆疾書,張弛望了望窗外的好陽光,再看了看紙上似曾相識的題目,放下筆,早早交了卷。

走出空曠的教學樓,直射陽光的陰影裏,有一隻紙箱被放在花壇上,裏麵不知誰放著三隻剛出生的小奶貓,正盤著倚著睡得輕輕打呼,憨態可掬。他正準備伸出手愛撫一下,就看到不遠處一隻大貓眼神警覺地慢慢朝他走來,於是就轉身離開了。

或許是這的陽剛氣息太濃,自然界出於平衡法則,把這些流浪貓引向了校區,竟然連一隻狗都看不到。很久沒回來了,警校裏的貓都不知道生了第幾代了。

兩年的青春時光在這裏度過,張弛不是沒想過回來,而是這裏位置偏遠。記得第一次來時,校區還是個在地圖上都找不到標識的一個角落。這裏遠離市區,緊鄰海港。幾年前的一個夜晚,他在田徑場上夜跑的時候,隻覺得眼前猛地一片金碧輝煌,原來是不遠的海麵上有艘大船駛來。距離近得簡直如同要登陸田徑場一般,瞬間照亮了半邊警校的天空,把黑暗裏正你儂我儂的幾對學警情侶嚇得趕緊整理衣服起身。張弛並不羨慕他們,他似乎從來沒有缺過女友,即使空窗期,也隻是他自己想歇息一下而已。

那個時候,他還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因為一支畫筆,成為一名刑警。如今,倒像是命運隱隱推著他走,而不是他自己選了那一條路。好在,這樣的路或許比他自己選擇的還要好得多。

張弛沿著陌生又熟悉的小道穿過國旗廣場和籃球場,繞過泅渡館,經過射擊館時還聽到了久違的槍聲,透過隔音壁,發出悶悶的聲響,瞬間讓他熱血沸騰起來。他走了很長的路,終於拐到了在校區另一角的教官辦公室,敲門走進了一間辦公室。

在看著電腦屏幕的大隊長一扭頭,看到自己的學生來了,立馬站起身,一邊笑著責怪他“怎麽不早點和我說你要來”,一邊親熱地拉他到旁邊的辦公桌前落座。

兩年多不見,大家兩兩相望,看上去似乎都沒有什麽變化。

“你不來找我,我還正想打電話約你。”大隊長遞給他一瓶鹽汽水。

“我不是來了嘛。”張弛笑著擰開瓶蓋。

“我最近聽說你調到刑隊去了,還適應嗎?”

“適應還說不上。隻能說盡量磨合吧,工作壓力的確不小。”

“你們單位真是覓到了寶,對你來說,畫犯罪模擬畫像,應該不難。你畢竟有畫畫功底,據說現在全國公安裏在畫的能畫的加起來也就不過三十多人,有的一個省都沒一個畫像師。而且,裏麵好幾個都已經快退休了還再返聘。你這小夥子才剛踏上工作崗位,有的是大好前途啊。”

“大隊長,雖然我做的工作競爭者少,但是這個量少也是有原因的,難度太大了。畫像與疑犯相似率達到60%就算成功了,但是隻有相似率達到80%以上才能夠滿足破案要求,這個要求真的不低,更何況我剛剛上手,相比人家畫了一輩子的老法師,無論從經驗還是效果來看,都還是很有距離的。你也知道,我們公安做事情講究效率,最好立竿見影,隻要一次兩次通過畫像手段配合偵查不成功,恐怕就沒有下次了。”

大隊長雖然是個快五十的中年人,但是樂於接受新鮮事物,社會上有什麽最新趨勢,他比年輕人知道地還早。在警校的時候,軍體委員的張弛就有機會和他有很多工作上的接觸,一來二去,攝影、旅遊、繪畫,發覺兩人很多方麵都有說不完的話題,自然成了忘年交。

大隊長點點頭:“我之前對這行也過有點了解,外行看看就是畫畫,其實模擬畫像更像是一門綜合學科,跟偵查學、遺傳學、解剖學、甚至是心理學等都有關係。不過我對你有信心,你學東西快、肯琢磨、悟性又高,別人要用一輩子的事情,你根本用不了那麽久。關鍵是,你對自己幹這行有什麽設想,凡事還是要有個規劃才好。”

“很多人不了解,其實畫像緝凶這事情從古代就有了,隻不過大家對模擬畫像一直以來並不重視。尤其現在,覺得現在刑偵手段多樣了,科技技術發達了,純粹的畫像沒有什麽用武之地了。”

“你不這樣認為?”

“在我看來,所有的手段都是輔助手段,在特定條件下都會有自己不可取代的用處。關鍵還是看用到的時候,本領是不是過硬。模擬畫像可能涉及的案子不會像2005年之前那麽多,因為這之後全國的視頻監控都開始普及,但是一些懸案、疑案,包括刑技條件不好的案子,還是離不開這個途徑的。”

“好小子,以前怎麽沒發覺你那麽能說。我也聽說了,最近國外的一起綁架中國留學生案件,我們的民警就是根據模糊的監控視頻,畫出的畫像,國外的同行都覺得不可思議,這就是模擬畫像的獨特之處。”大隊長聽了不由豎起大拇指。

張弛搖搖頭:“我哪有什麽口才,都是有什麽說什麽,最近盡琢磨畫畫了。”

“其實老師倒有件事情想拜托你。”大隊長話題一轉。

“如果我能有幫得上忙的地方,一定盡力。”張弛雖然感到意外,但答應得很是爽氣。

“這事情也和畫畫有關。”大隊長笑著告訴他,“我的母親最近年事越高,越像老小孩了,一直念叨著‘想爸爸媽媽’了,偏偏他們這年代,偶爾有一張照片,也都找不到了,老人家是連個念想都沒寄托,我看著也怪難受的。這不是,想讓你幫忙,滿足她一個心願。”

張弛聽了麵有難色:“這,馮大,您這一開口就是高難度任務啊。有沒有什麽幫手?”

“老人家自己就是最好的幫手,她記憶清晰得細枝末節的事情都記得,口齒也特別清楚,其實連我都沒見過外祖父母長什麽,也挺想看看他們的樣子。不瞞你說,我之前在網上自己有試過模擬畫像的軟件,但是我老母親看了直搖頭,說像木頭人,沒感覺。”

“畫像軟件畫不像是預料之中的,雖然這些軟件不乏大師聯合開發的,但實際的人臉不是能夠依靠數據庫來簡單拚湊的。臉部的立體空間感覺,眉眼間的細微神情差異,還有南北人體特征的區別,的確是軟件反映不出來的,所以才需要模擬畫像師嘛。”

“這麽說,你有一點把把握了?”

“哎,您先別抱太大希望,您開口我肯定領命。隻是這就像我剛才說的,壓力山大。人的記憶力隨著時間推移,隻會缺鼻子少眼,偏差越來越大,我可不敢保證畫得能讓你們滿意。但我起碼不是簡單的複製、也不是描摹,每畫一筆都會仔細揣摩思考,盡自己最大努力吧。”

大隊長樂得咧開嘴來:“小張啊,老師看你是有進步,不僅出口成章,而且對畫像有研究,對自己有要求。我不求八分像,六分像就足夠了。走,老師請你去吃教工食堂。”

說著,大隊長就順手拿了桌子上的飯卡,哥倆就有說有笑朝外走去。

很快到了發榜之日,這一天,院裏的新警看到同批次的警校同學的問候語幾乎就是:“你過了沒有?”

考試成績查詢的網站一度癱瘓,張弛沒有像其他人一樣一遍遍地刷成績。這樣的入門級考試,從來沒有聽到有誰被“關了”的消息。別人都能過,自己怎麽會過不了。他還有大隊長交付的事情要忙,那幅意義重大的畫。可其他新警不這麽想,這畢竟不隻是個麵子問題,還直接關係到“鐵飯碗”端不端得穩。

張弛對老太太的出色記憶力感到震驚,密密麻麻的細節記錄了兩個整頁,父母的長相簡直刻在了她的心裏。看著她娓娓道來的敘述,熱切盼望的眼神,他真希望自己能夠還原她心目中離別多年的雙親,給她些許安慰。他還有個發現,在表述長相時,女性的觀察力往往勝過男性,形象思維的確勝出一籌,容易抓住麵部特征,或許以後模擬畫像時也應該偏重於找女性目擊者?

梳理著筆記裏的各類特征細節,筆頭愈發流暢起來,把握一分分累積就變成了自信:年齡、地域、性別、五官,對於有明顯特征的人物肖像而言,隻要這些要素不缺,描述的具體度越高,畫像的相似度就八九不離十了。剛一作完畫,張弛就拍了照片在網上給大隊長發了過去,隻等那邊傳來滿意的道謝。

張弛頓感說不出的輕鬆,捧著水杯晃悠到隔壁辦公室聊天去。小吳看到他來,看了看四下,拉他到門外小聲說:“聽說我們大院今年有執法資格考試沒過的,周圍的人趕緊都上網查了,你怎麽一點都不著急?”

“這網上不去,著急有什麽用。”

“現在能上了,剛他們幾個都過了。”他指指斜對麵辦公室的幾個小青年,“你別不放心上,這考試說重要談不上多重要,可是真沒過,還挺麻煩的。你趕緊去看看,至少能放心。”

張弛搖搖頭,一邊往回走:“網址你報給我下。”

小吳瞪大了眼睛:“這我哪裏背得出,外網查不了。要內網機從市局法製科網址進去有鏈接,能直接點開。”

“我不是沒查過嘛,那你有經驗,幫忙來點一下。”

對方嗬嗬笑著跟他走:“你還真是不見外,算了,就算我好人做到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