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控訴

她突然意識到眼前還坐著兩名民警,一老一少。老的那個麵相慈祥,此刻卻沒有一絲笑容,眼睛直挺挺地瞪著她,巨大的反差形成的張力反而讓人深感不安。

年輕的那個一直保持著微笑,他在笑什麽?這笑是同情、是佩服、是胸有成竹?她看不破,猜不透。她被年輕民警眉眼間的任性和帥氣的混合氣質所吸引。如果不是此刻坐在這裏,她大概願意主動地和他做點他這年紀的男人都喜歡的事情,她沒有理由地相信他一定會在那方麵有特別的熱情和能力。

“想什麽呢,我師傅在問你話,集中注意力!”肖詩藺正在腦海裏展開的動感畫麵戛然而止,年輕民警提高了音量,用筆敲了敲桌子,麵帶慍色地看著自己。

顧誌昌輕輕點了點頭,張弛又把問題重複了一遍:“有鄰居反應,案發前一周的周五,你和你奶奶有過一次爭執,你們為了什麽吵架?”他實在不明白現在的孩子是怎麽了,進了詢問室,居然還能神遊,嘴角隱約帶著微笑,莫非刺激太大,神經繃不住了?

肖詩藺定了定神,仿佛在仔細回憶當天的事情,冷靜回答道:“那天,我應該是去看話劇了。沒在家。”

“也就是說,你沒有和你奶奶發生過爭執?”顧誌昌看著材料問道。

“我印象中並沒有,我和弟弟平時都是由她照顧的。如果說一點口角也沒有,我也不敢保證。”

“那天你看了什麽話劇?”張弛饒有興趣地追問,一邊在手機上搜索信息。

“《愛在桃花源》,袁泉演得那個。”毫不遲疑的回答。

“你一個人去的?”顧誌昌問,一邊接過張弛遞來的手機,看了眼,又還給他。

“嗯,我朋友都說要回家,我就一個人去了。”

“你買的是不是公益票,票根還在嗎?”張弛看著手機,漫不經心地問。公益票是需要帶著身份證當場購買的,先到先得,票房能有記錄可查。

肖詩藺愣了一會兒:“什麽叫公益票。我一般看完就扔了,沒什麽收藏的癖好。”

既然她敢直接說出劇名,那必然是非常熟悉劇情內容的,買的常規票又無法直接查證她是不是在那天看劇,如果她是坐的士離開,直接停在家門口,那小區的探頭質量不足以在晚上九點以後照清人臉,隻能有個不分男女的人形輪廓。三條路瞬間都被堵死了,小姑娘卻一臉無辜,鎮定自若。真不是一般的中學女生。

“我和你需要確認下,你現在懷孕幾周了?”顧誌昌突然問。

一直鎮定自若的肖詩藺瞬間臉色微變,躲閃開他的眼神,抿著嘴,並不回答。

顧誌昌和張弛交換了下眼神,張弛繼續問:“我們先不說這個。我也是個話劇迷,挺巧的,那天我就買了公益票去看了同一場話劇。”

肖詩藺迷惑地抬起頭,看著他。

“我聽我朋友說,中場有一幕,袁泉在台上被道具絆了一下,差點摔倒。這種情況還是蠻少見的,可惜我正好去上廁所了,沒看到,你還記得是在哪個情節點上發生的嗎?”

“我大概在看微信朋友圈吧,沒留意到。”

“你看完整場戲了沒有?”

“當然看完了。”

張弛好奇地問:“這個劇的演員還是很用心的,很少看到話劇末尾有彩蛋的。我走早了,沒看到,他們後來說什麽了?”

“無非是一些感謝的話,排練不容易的話。錯過沒什麽可惜的。”

顧誌昌一直沒怎麽說話,但是呼吸聲音越來越重。張弛明白,師傅做刑警多年,職業的原因,他有比常人多得多的機會見識人性的惡和迷茫。每次這個時候,都是他心理最矛盾的時候。

他們曾經促膝長談這個問題。他相信“人性本惡”,師傅卻尊崇“人性本善”,但顧誌昌也不得不承認,他似乎從來沒有勇氣和能力觸及到惡的極限和冷酷的邊際,一旦踏入人性的陰影麵,似乎一切都理所當然毫無底線起來,像一個黑洞,深不可測,吞噬著一切人性和良心,傷害著一切有瓜葛和無辜的人。

“作為刑警,我們不得不揭開這些殘酷的真相,去懷疑一些我們不應該也永遠不可能懷疑的人,去逮捕一些本應該享受更好生活而不是中止自己大好人生旅程的人。”師傅痛心的表情曆曆在目,他當時並沒有太大的感觸,更沒有共鳴。

張弛現在明白了這種感覺,他們真的這麽快就在經曆曾經述說的這個感覺,真不敢相信眼前的女孩隻有不到十五歲,而且已經是個“準媽媽”了,居然會對一手拉扯自己長大的親奶奶下毒手。

事到如今,她還在掩飾、偽裝,以一個受害者的身份,和他們周旋。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他要做的,無非是在顧世和陳庭的幫助下,和師傅一道攜手攻破她的心理防線,爭取讓她爭取到減刑。

“我記錯了,剛才說到彩蛋應該是另一個話劇,我幾乎每周都去看,記岔了。”張弛嗬嗬笑著說。

肖詩藺臉色又一變,沉默,看來並沒想好對應的回答。

“我想起來了,劇目結束的時候有個兩歲的男孩找不到媽媽了,劇場裏放得是廣播找人。你還有印象嗎?”

肖詩藺猶豫著,沒有像剛才那樣自信,遲遲不回答。

“他問你是,還是不是。”顧誌昌問。

“這和你們今天找我來有關係嗎?”肖詩藺反問道。

“當然有關係,直接決定了你有沒有作案動機。”顧誌昌把“作案”兩個字加了著重音。

肖詩藺似乎是孤注一擲,肯定地回答:“我好像有點印象,但記不清了。”

“你確定?”

“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劇目,但我的確有印象,有一次廣播找人和你說的情況差不多。”

“話劇演出不會有2歲左右的孩子進入演出廳,更不會有這類的廣播找人。你到現在都還沒準備說實話,不想想我們找你來,都是手裏有了證據的嗎?”顧誌昌目光炯炯地盯著她。

肖詩藺被他突如其來的一句話嚇得一哆嗦。隻有這一瞬間,她看上去才像個15歲的孩子,做錯大事的孩子,眼裏有一絲迷茫不知解的無知、有一絲對未知毫無準備的惶恐。

張弛見過她的信誓旦旦,見過她的鎮定自若,見過她的冷漠無畏,在醫院裏接受詢問的時候。

“你的陳述和我們取得的證人證言矛盾,又和現場物證相矛盾矛盾,現在,你自己說的話又前後矛盾。你應該明白,你自己說,還是我們來幫你說,是完全不同的性質。想不想從輕量刑,完全取決於你的認罪態度,沒有其他人能幫得了你。你還年輕,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顧誌昌苦口婆心。

他們本身坐在這裏就是在幫她,幫她破滅幻想,幫她挖掘出內心的負罪感,雖然都不知道,這東西是否曾經存在過她心裏。

“能讓我去見一個人嗎?”肖詩藺突然抬起頭來問,眼睛裏滿是淚。

“你想見誰,我們盡量滿足你。”

“我想見見我的爸爸,我想問問他到底有沒有想過我?”肖詩藺的淚終於滴在桌麵上。

“你多久沒見過他了?”

“五年?七年?我也記不清了。我同學都說我沒有爸爸。所以我不想我的孩子也沒有爸爸。我不想這一切再發生,太痛苦了。”

“所以你問奶奶要錢是為了墮胎?”張弛馬上問。

肖詩藺淚流滿麵地點點頭:“她非但不給我錢,還罵我賤,罵我糟蹋自己,罵我沒爸媽管學壞。她說了很多難聽的話,從來沒有人這樣侮辱過我,哪怕我像個孤兒。我就想知道,為什麽我的爸爸媽媽都不管我們,把我們就扔給這樣一個死老太婆。”

“現在她真的死了。”

“她死有餘辜!是我,是我割下她那根惡毒的舌頭。”

“再有矛盾,不應該以這樣極端的方式解決,畢竟她撫養你長大。”顧誌昌有點按耐不住情緒。

肖詩藺情緒激動地抬起頭,帶著哭腔大聲說:“你們誰會懂我的感受?沒有體會過的人永遠不會理解我。她以為隻要管著我們吃、管著我們讀書,就是養我們了?或許你們大人都是這樣想的吧。她根本不關心我們,還經常罵我們拖累她,讓她忙著家務沒時間搓麻將。我想去哪裏,她從來都吝嗇錢,連從小到大的春遊秋遊,都一次沒去過。她還重男輕女,把所有葷菜都夾給弟弟吃,所有新衣服隻給弟弟買。她對我,隻是多個人可以罵,當出氣筒而已。”

肖詩藺這時候已經淚如雨下,“我隻想要我的爸爸媽媽,還想看看,這世界上,是不是還真的有人愛我?還是所有人都不想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