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啟示
張弛整天坐在辦公室裏,別人在抽煙,他在詢問目擊人;別人在吃外賣,他在埋著頭畫像;就連大家開會,也習慣了他的缺席,笑稱他像母雞孵蛋、正在“閉門成仙”。
畫像數量過多,後續的目擊者又特別負責、擅表達,描述的細節滔滔不絕,有時候反複會調整一個細微的說法,偏偏在畫像上需要作大的改動。一時眾說紛紜,定稿的草稿版本最多的都已經累積到了五份,模擬畫像定稿的速度越來越慢,他實在分身乏術。更何況,總會有人把開會得出的關鍵性信息反饋給他。
無論如何,第一步,他隻能做到讓每一個人對畫像上的特征全麵認可,哪怕隻有一個細微的差別,累積起來,也會形成較大的偏差。而他目前的水平,以這個案子既是劣勢又是優勢的目擊人數量,隻能盡可能做到篩選、還原、集中、排除和整合,最後牢牢地鎖定真凶相貌。每畫一張相,他都感覺那個似曾相識、朦朦朧朧的人像,好像又朝自己走近了一步。
這已經是第二天下午了,張弛摸了摸額頭上細密的汗珠,全神貫注畫像他都忘記了開空調。送走一個搖著大蒲扇的目擊群眾,他站起身來舒展一下身體,整個背部由於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有點隱隱作痛。
抬頭看了一眼掛鍾,又過了午飯時間,或許是對抓捕犯罪嫌疑人的迫切欲望壓倒性地戰勝了生理感受,張弛一點都沒有感受到饑腸轆轆。
他重新拿起那張目擊人名單,新打上一個勾,還未協助畫像的人數隻剩下了那兩個民警,他在他們的名字上直接畫了線條。張弛把一溜八張畫像一字在會議桌上排開,來回走動,眼神卻一直盯著它們,細細琢磨著。
這些畫像分明都得到了口述者的認可。每一副定稿之後,當畫像轉過來麵對他們的那一刹那,張弛特別留意了他們的眼神。這時沒有刻意準備的第一反應最為真實。恐懼、驚訝、震驚、欣喜,轉而是看向他的崇拜、欽佩的眼神,無一例外都無聲表達了對畫像準確性的認可,都不需要聽他們後麵的溢美之詞。
可是,當這些人像擺在一起時,要說是同胞兄弟,相似度低得牽強,大概頂多是同父異母的那種。問題到底出在了哪裏?
張弛望向窗外,高架上依然不分晝夜的川流不息,天際倒是一掃往日的陰霾,萬裏長空皆是少有的藍天白雲。連日的陰雨,這樣的好天氣卻在加班總讓人多少覺得有點可惜,心裏卻放不下那一幅幅照片上的慘相。張弛摸著口袋,手指摸索著其中的香煙和打火機,餘光裏看到走廊裏顧世正遠遠走來,她每次問到煙味都會緊蹙雙眉。
他默默地抽出了手,重新環抱在胸前,繼續遠眺風景。斜對麵的公寓高樓裏,大約七八層的樣子,正有人在擦拭玻璃,身體微微外傾,陽光折射在窗上形成了一個耀眼的光點,他微微閉上了眼睛,眼前卻閃現出另一個場景:
地上大灘暗紅色的血跡,一旁有塑料桶的碎片,裏麵的汙水和鮮血交融在一塊兒,沿著路上的溝溝縫縫,延伸流轉,交織成了一大片渾濁的血圖。一個淚流滿麵的男人正在和工作人員把一具蓋著白布的屍體往車上吃力地扛。圍觀的群眾自覺地往後站著,保持著距離,不住地在議論唏噓。警車呼嘯而至,民警跳下車和對方交涉,阻止了他們。
那天傍晚時分,九樓的女主人突然從窗口跌出,沒有任何緩衝地直接摔在小區主幹道上,當初死亡,有目擊群眾見狀隨即報警。悲痛欲絕的丈夫告訴出現場的刑警,妻子是在擦拭窗玻璃時,腳下一滑,失去重心,橫遭慘禍。刑警表示同情,也不得不命令對方停止處理後事。畢竟按照有關國家法律法規,所有非正常死亡都必須經過公安機關調查,確認死亡性質後,才能夠由家人處置屍體,操辦葬禮。
現場已經被人為破壞,法醫對死者檢驗後發現,致命性損傷部位為一側太陽穴部位破裂,符合頭部先著地造成的顱腦破碎特征。民警隨即登樓,在死者家中進行現場勘查,窗台的指紋和腳印都印證了死者丈夫的描述。
可是,在民警正準備撤離現場時,一個細心的痕跡專家發現死者墜落點附近一棵樹的樹葉上存有暗紅色斑痕。倘若死者是跌落致死,何以在墜落前就有出血點?
在他的堅持下,民警登樓第二次進行更為細致的勘查,丈夫打開門時的慌亂更加印證了他的猜想。在刑偵技術儀器的輔助下,發現了幾處肉眼難以觀察到的血跡。取樣後鑒定後符合噴濺特征,且與死者的血型一致,並且離開人體時間不超過24小時。
強有力的證據下,丈夫心理防線崩潰,終於和盤托出:兩人在為家庭瑣事爭執時,他盛怒之下,順手舉起了陽台上的健身啞鈴砸向了妻子的頭部,而後又偽造了高空墜落的現場。一場可能逃脫罪責的殺人案就此告破。
這個警校教學案例曾經被張弛想起很多次,每次都是有師兄或者老民警提起,大家說到殺妻案,更多的是對人性和婚姻的感慨。現在這番孤光掠影的回味,卻給了他些許新的啟發。他利落地收拾起畫像,匆匆朝顧師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