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碰撞

顧世正在寫勘查總結報告,就聽隊長在走廊裏喊自己的名字,她趕緊關了文檔,去隔壁報到。

看到杵在隊長邊上的張弛,她明顯愣了愣。這小子現在整天跟著父親,除了作畫時間,幾乎形影不離,怎麽又跑到隊長這了。剛才她說是寫報告,手卻隻是在鍵盤上擱著,低頭端詳著自己的手。她早就習慣了男人對她投來的這種愛慕眼神,波瀾不驚。張弛的眼神卻使她不由的怔怔發呆。她不是沒有考慮過這些追求者,在心裏衡量利弊,隻是,現在還遠遠不是時候……

隊長看到她就布置任務:“顧科,你陪小張去下現場,他要找找靈感。”

兩人幾乎同時說:“不用了吧。”然後顧世莫名地朝他看了一眼,他的臉上則掛著“好有默契”的欣慰。

“顧科,小張是我們的新人,雖然沒有什麽專門的官方抬頭,但對於我們刑隊,犯罪模擬畫像師是個填補空白的重要職能崗位,一旦發揮作用,就是如虎添翼。你是現場總負責,熟悉情況,正好帶帶新同誌。”

隊長是個精幹的中年人,由於長期堅持打網球,身材保持得很好,平時走路帶風、樓梯兩格一跨,相比腆著啤酒肚的同齡人,不但看起來年輕得多,精氣神也一直很足,大家一般對他的旨意都說一不二,不敢違抗。

張弛並不清楚情況,趕緊婉拒:“隊長,顧科手頭也有工作在忙,我自己一個人也可以……”餘光裏卻瞥到顧世在隊長背後衝他搖頭。

隊長的手機這時響了,他暴著青筋的大手一揮:“顧科,手頭的文字性總結工作可以後續再做,就這麽定了,你們快去快回。”

顧世無奈地“哦”了一聲,縱然想要推辭,隻能領命出發。

警察的工作是理清紛紛擾擾的真假線索,從中找到邏輯連貫、證據印證的真相。真相不是巧合的猜測,不是離奇的推論,而是大膽設想後的小心排除與證實。這就是眼下張弛準備做的。

顧世帶著張弛來到事發現場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他們照著嫌疑人的路徑又走了一遍,顧世也順帶著給他回顧了下整個過程:事發前,歹徒曾經敲響過其中兩個目擊人的房門,入門未遂後來到第三戶也就是死者門前,通過編造的理由順利進入毫無防備的新婚夫妻房間。而後,屋內的綁持、搏鬥、刺殺、強奸都發生在停留的數小時裏,直到死者的父母敲門,新娘大聲呼救。老夫妻衝到窗口想要抓住嫌疑人,他僥幸逃脫,跳下落地時差點砸到旁邊經過的一對父子,引起民警注意對他圍追堵截。因為隨身持刀,躲過了數個見義勇為的小區居民,直到最後逃脫。

“按理說,畫像的條件非常好,隻是……”張弛不再自言自語,開始每到一處,都在筆記本上零星記上幾筆,都是很簡單的詞語和序號,顧世並不明白他在做什麽,但是投入的模樣卻是她第一次見到。

父親對她說的“嬉皮士風格的外形卻有著匠人的精神”大概就是指他的這一麵吧。

“其實吧,沒有一樣工作做好是輕而易舉的。”顧世把“你不用太有壓力”硬憋了回去。

張弛好奇地抬頭看她,發現了她眼神裏溫柔的一麵,淡淡地答:“我還以為對你這樣的天才型專家來說,樣樣事情都毫不費力的呢。”他這次要打有準備之仗,既然顧世習慣了愛慕者追求,倒不如將錯就錯,一錯到底,說不定反而出奇製勝。他自己不就是這樣被她無意地牽動了每一絲感性的神經?

“你不明白。我雖說是痕跡檢測的技術員出身,但是警力的緊張逼著自己不得不卻當個多麵手。就拿犯罪現場勘查來說,這其實是一項非常複雜的係統工程,現場保護、現場勘驗、現場訪問、現場記錄以及我現在正在收尾的現場分析,無論哪個環節有了偏差疏漏,都會牽一發動全身。更何況時效性、關聯性都極大地增強了單個環節的準確難度係數。”

有的居民有的已經吃完晚飯,成群結隊地在小區裏暴走消食。還有在公寓樓下的花園長椅上卿卿我我的小情侶,張弛注意到顧世的表情,經過那對正如膠似漆簡直要合體的情侶,她似乎是有點厭惡地往外走了幾步,刻意地和他們保持距離。

張弛裝作沒看到她的反應,配合著也朝外跨了幾步:“現在資訊發達了,犯人不僅電腦技術高超,善於整合信息,還會關心國家大小時政新聞,弄不好就碰到個高智商、反偵察能力又強的嫌疑人,你我當然不是他的對手。”

“預判案情、勘查現場、詢問群眾、走訪調查、訊問嫌犯、偵查結案,不是動動小腦筋,靠著滿腔熱情就能搞定的,這些功底也都不是一朝一夕練就的,不光看勤奮度,還要看悟性。”顧世說著又瞥了眼他的筆記,竟然這麽短時間裏寫了兩個整麵,數字、短語加一些雜亂的線條,簡直天書一樣。

張弛卻看著她認真掰著手指頭說話的樣子隻是不以為然地笑笑,“啪”地猛合上筆記本:“現在食堂應該也已經關門了。走吧,我請你去吃個便飯。”

“不用,我知道一家日式快餐不錯,我們AA。”

顧世熟門熟路地帶著他朝附近的一條小路走去。她昂首挺胸走著,步子不大頻率高,張弛這樣的大長腿稍加留意才和她保持同步。今天一路跟隨著這個高挑的姑娘跑動跑西,有時還會落在她半個身子,看著她烏黑的發梢垂在領口**的肌膚上,倒也是種享受。一個自顧自暴走,一個含笑跟著,兩個高顏值的年輕男女一路倒是博得不低的回頭率。

坐定,小小的餐廳,清爽雅致,菜單簡約地印在一張A4塑封紙上,簡單詢問過對方的忌口和偏好後,顧世打了聲招呼,就直接把兩人份的便當套餐點好了。張弛還等著她把菜單丟給自己說一句“隨便”,沒想到卻是這樣難得的不費腦筋,連軸轉工作帶來的疲勞也一掃而空。

所有的目擊人被連夜招來,雖然有年紀大的尚且睡眼惺忪,卻沒人有半點抱怨,都對公安工作表示了充分的理解,有的還帶了自家的夜宵慰問加班的民警。

剛剛打印出來的黑白模擬畫像還散發著新鮮的油墨味。畫像合為一張,人像的相貌在每一張原有基礎上都有了很大的調整,張弛說要“回避一下,不要讓他們有心理負擔,才能說出真實的想法”,就躲到一邊的辦公室裏去了。

他在房間裏來回走動,隻等著有人奪門而入告訴他一個肯定的結果。他在心裏計算著時間,逐一單獨核實,大約最多需要一個小時,這一個小時裏,他捧著執法資格考試的書,卻一個字都看不進。

時間過了一個小時,他都要開門出去自己尋找答案,這時就聽到走廊裏一陣喧鬧**,就聽到有人高喊著“不好了,快掐人中。”“誰去叫救護車?!”他趕緊衝出去看個究竟,會議室的角落裏圍著很多人,顧世正在維持秩序,她沉著地撥開圍觀的群眾,讓他們統統退後,退出房間:“請配合一下,她需要新鮮空氣。”陳庭已經在她的囑咐下正在撥打120電話,顧誌昌從辦公室裏攙扶來了一對老夫妻。

人群散去,張弛這才看清眾人的焦點正是死者的妻子。她麵色慘白,頭發散亂,癱軟在椅子上,臉磕在椅子的扶手上,眼睛似睡未睡的半睜著。

“這是怎麽了?”他跨步上前問顧世。

顧世埋怨:“還不是你的畫像鬧得?”

原來,剛才一一確認畫像時,所有人在九張畫像裏反複查看,最後都不約而同地挑出了定稿的最新畫作,表示“太像了”、“就是他”,那個遭受喪夫之痛又慘遭**的少婦本來就虛弱,臉色慘白,克製著恐懼逐一查看,在看到這張畫像時,活見鬼一樣,話都說不出一個字,幾乎是當場要昏厥過去,顧世用力攙扶著才沒讓她摔倒在地上。

張弛心裏鬆了口氣,想笑卻知不合時宜,隻能背過身去衝她笑著歎氣:“像也不是,不像也不是,要得到你這個領導的肯定,太不容易了。”

顧世這才鬆開了繃緊的臉:“要表揚也輪不到我,你又不是我們組的,不算是我的直接下屬。”

救護車的喇叭聲由遠而近,老夫妻在民警幫助下,攙扶著兒媳離開。老太又折返過來走到他們麵前,一隻手握著顧世的手,另一隻握著張弛的手,老淚縱橫:“警官啊,你們辛苦了。我兒子死得冤,我媳婦也受了苦,拜托你們一定要把畫像上的這個人抓住。我隻想看看,他的人心是不是肉長的,他是不是有父母有孩子。”

顧世微微地點了點頭,張弛抿了抿嘴,輕微動了動下巴。老太滿意地摸了摸眼淚。等她蹣跚著走遠了,手上的溫度似乎還在,老太的淚好像也留在了自己的臉上,潮濕、滾燙。

張弛這才發現,兩行清淚已經劃過顧世的臉,流到了她頸部的鎖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