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漣漪

張弛萬萬沒想到,來到氣氛一向和諧的刑隊裏沒多久,第一個和他杠上的就是顧世。確切地說,他工作以來第一個有正麵衝突的同事是顧世,這個恰恰是他最不願意與之發生爭執的人。

好在,爭執點集中在工作上。

顧世根據現場足跡及其他生物指證判斷:犯罪嫌疑人的身高約在一米七左右,體重在80到85公斤的範圍,年齡約在23-25歲等等。因為這些結論可能會影響到犯罪模擬畫像的繪畫表達,隊長示意把信息提供給張弛。

辦公室裏似乎空無一人,顧世敲門進去,看到張弛正在埋頭作畫。顧世沒過多解釋,他就順手接過一看,眼神不自覺在她的手上停留了數秒,白皙的皮膚下紫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見,白淨的指尖指甲平整光澤,清爽。很快回過神來,他開始琢磨起紙上的數據,看了幾眼就微微搖起頭來。

已經朝門口走去的顧世敏感地折返回來,湊上去看:“有哪裏不對嗎?”

張弛反問道:“這的數據是由什麽依據推理得出的?”

“說了你也不懂,這裏麵涉及到一些計算公式、生物監測和儀器測量結果。你倒說說看有什麽問題。”

“從我個人角度來說,我隻認同這其中的一點,那就是作案性質是搶劫殺人。這個比較好理解,通過犯罪現場的物質痕跡和心理痕跡就能作出判斷。”

顧世淺笑,張弛第一次看清她笑起來的樣子。她的臉清冽不甜膩,也是那麽清爽耐看。他深深地看著她嘴邊的微笑,還有若隱若現的單側酒窩,心裏也像被扔了個石子的湖麵,瞬間起了些許漣漪,但他的表情還是嚴肅的傾聽狀,隻聽她說:“原來你對痕跡學有研究啊,你說說看,是不是能將出個所以然來?”

張弛知道她是痕跡學科班出身的資優生,走得學院派路線,在公安學術期刊上都有論文發表,一般人奮鬥十多年的成果,她輕鬆地三年裏超越。

張弛本不想在她麵前班門弄斧,誰料她倒發出挑戰,也就索性說了下去:“凶殺案,大多是為財搶劫殺人或是為情報複殺人。這兩類在心理指向不同,所以作案手法上也有比較大的區別。”

顧世臉上露出一種“泛泛而談誰不會”的挑眉微笑。

“搶劫殺人隻是獲得財物的一種手段,財物上痕跡相對較多,受害人身上是約束性損傷、威逼性損傷比較常見,如果致死,也都是比較直接的致命傷,而不是**殺人中看上去又多又雜亂的那種損傷。而報複殺人,則正好和搶劫殺人相反,死者身上的致命傷往往不止一處,暴力損傷的手法也比較多樣,帶有侮辱性質。”

“簡單說來,就是想方設法讓對方生不如死。這個案子裏,明顯屬於前者,還是比較容易定性的,所以像你這種門外漢也能夠判斷。那好,你有什麽依據排除其他結論?”顧世放慢語速,清澈的眼睛直視著他。

張弛收斂起漫不經心的微笑,感覺到氣氛有點不太對勁,可不是他預想的那種“不對勁”:“這份結論,有參考過目擊證人的詢問嗎?”

“我看過詢問筆錄,這份結論基本和那兩位民警目擊人的敘述相符。”

果然是傾向這份結論,說不定還是她負責的成果,張弛明白自己“站錯隊”了,可這是不容出錯的工作,怎麽能因為個人感情來左右呢?

他隻好盡可能委婉地表達:“從我業餘的角度來看,目擊人是不管身份職業的,倒不如說他們的敘述可靠程度取決於當時的心理狀態和記憶力。你有沒有注意到,他們兩人的敘述和另一個目擊人看到的體貌特征不太相符?”

“我更相信我們民警的觀察力和判斷力,他們都是有長期實戰經驗的職業人士。”顧世索性在他對麵的辦公桌前坐下,兩手交叉擱在桌子上的動作,在別的女生做來有點小鳥依人的洗耳恭聽狀,在她卻不知為何有點盛氣淩人的氣勢。偏偏,張弛就被這種“高冷禦姐範”弄得一點抵抗能力都沒有。

他理了理思緒,繼續想要說服對方:“畫像時,如果我碰到同一個人,幾個目擊證人的說法完全南轅北轍的情況,這時候,就不得不有所取舍或者相對取個主次。就拿我們眼前的案子來說,民警是在追逐的過程當中,情緒比較亢奮,事後沒有追捕成功,即使責任不在他們還是會有所顧慮,可想而知兩個人的敘述會保持高度的一致。”

“你的意思是他們倆通過氣,給出了有利於自己的證詞?”顧世也不知道為何,在他麵前就會一反常態變得咄咄逼人,尖銳、直接。

張弛尷尬地幹笑了兩下,問她加班餓不餓,說著從還沒來得及整理的箱子裏取出兩包零食遞給她,企圖緩和下緊張的氣氛。

她直接擋住了,帶著不易察覺的奇怪眼神看了他一眼,客氣而冷漠地笑著說:“謝謝,我不吃零食。”又和其他女孩不一樣!

“如果是我,選擇就是相對沒有利益衝突和情緒波動的目擊人。除了年齡和特征之外,符合標準的目擊人描述嫌疑人的身高和我差大約一個頭,我的身高是185,那嫌疑人的身高也就是175左右,和這裏的170結論還是有偏差。”

“看來你強烈質疑我們痕跡專業的檢測手法。照你這麽說類推,是否慣犯也不能一概而論,倘若首次作案就手法老練、幹淨利索,就不能排除有的人天性比較擅長作案,用犯罪行為來表達自己的極端情緒?”

張弛有點意外:“還是你懂我!不對,這不是我的全部想法,我還是……”

顧世並不理會他,冷冷地說:“我更相信科學,今天這樣的爭論看來誰也說服不了誰。我們的工作本來就不應該互相幹涉,隻是從不同角度提供一個自認為正確的破案思路,還是看最後到案的結果再定勝負吧。”說完索性從他的畫架上拿走了那張紙,快步走了出去。

張弛站起身,目送著她倔強的背影,一種有力使不上的失落油然而生。他不明白怎麽了,似乎越想靠近她,她就離得越遠。他在工作上的精進她看不到,他對於她特別的友善她感受不到。

顧世,好像是在草原上獨自飛奔的一頭母豹,看似溫順卻不時會警覺地和別人保持距離,似乎強大到能夠不依靠任何人甚至她的父親,但他,卻總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內心最深處的那一絲孤寂,卻不知道這孤寂的源頭在哪裏。

到底是什麽阻礙了他們呢?張弛別說找不到答案,連問題是什麽都無法看得清晰,這太不像平時善於猜測女孩心思的自己了。還是說,正因為顧世說不清道不明的與眾不同,才從最初就深深吸引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