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

回到家,我隨手將大門反鎖。從臥室拿來裁紙刀,然後拉開手袋一番摸索。

這隻手袋已經很舊了,還是當初英凱送給我的。它的空間很大,說它是一隻旅行包都不為過。以前塞課本,現在用來裝設計圖跟電腦。

韓露也曾跟我抱怨,說它實在是太大了,另外一頭像是連著宇宙。每當她想要找錢包,撈出來的卻是眼鏡盒;想要撈筆筒,摸出來的卻是一瓶紅酒……

我左翻右翻卻老半天摸不見包裹的蹤跡,驚恐之餘,將整個兒包包倒置過來,緊接著,我的口紅、香水、筆記本、筆袋、眼藥水……以暴風雨後的寥落姿態躺倒在了地毯上。

是被我沿途弄丟了嗎?我不知道。隻記得正逢下班時間,白領們如同瓢潑大雨般灑向街麵。公交車上人太多,我像是一顆彈珠一般被擠來擠去,偶爾被手肘狠狠撞到卻根本分不清是被小偷摸包還是誰不小心。

要知道,對我來說最重要的並非手機,而是那張臨別前的合照。

這很輕易便將我拽入了新一輪的絕望中。 眼前所發生的一切都令我覺得,我……就要失去他了。

我看向桌上堆積成小山的資料,再回頭望窗外,看這城市的萬家燈火,一瞬間,覺得生死兩茫茫起來。

我將那條伴隨自己五年之久的生命之花項鏈從脖子上摘下來,捧在手中細細端詳,項墜是銀質中空的,橢圓形,從中一掰,分開兩半,裏麵三個小小的單詞,全新如故。

我用指腹劃過它的表麵,輕輕讀了出來——“make a wish.”

“許個願吧鄭嶼安!你看,在一個小圓片兒上寫下make a wish ,你的少女心一作祟,是不是感覺許下的願望瞬間就能實現?”

“鄭嶼安,這項鏈是我用賣掉攝影作品的錢買來的,你可不能再亂丟!”

“鄭嶼安,帶上我送的項鏈就是我的人了!以後沒有我的允許,你都不能夠摘下來!”

……

我打開通訊錄,照著那個親切的署名摁下去,忐忑之餘,深深深深地提了一口氣——

“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2.

作為一名城市向導,我顯然不怎麽合格。第一次跟靳睦涵約好去美術館,竟然遲到了四十分鍾。我出家門的時候,握著錢包猶豫良久卻沒有打車,後來乘公交,撞見一起車禍便不得不等了好久。

我一口氣跑到場館門口,靳睦涵正靠在台階前的石柱上埋頭讀一本書。我不聲不響地小跑上前,本想著如何開口道歉,卻率先被那本書的封麵吸引了目光。

“你竟然知道穆夏?”我有些吃驚地問道。

他聞聲抬起頭,笑著望向我:“何止是穆夏,我知道的還很多呢!這不,等你等到無聊,買了本關於這次特展的書。今天咱倆別提多幸運,剛好有穆夏的展,可算是能一飽眼福。”說著,他衝我晃了晃預先買好的門票,“還有兩小時閉館,趕緊進去吧。”

在後來的日子裏,遲到事件屢屢發生。當然,主角往往是我。

有次是他要我幫忙帶他去辦地鐵票,還有一次是去市中心圖書館辦借記卡。我總會晚那麽幾十分鍾,有時候因為睡過了頭,有時候因為畫畫忘了時間,也有那麽幾次是迷迷糊糊坐上了相反方向的地鐵。

後來一次他從附近一座城市遊覽回來,本來說好我去車站接他,可我記錯了日期手機又忘了充電,讓他在瓢潑大雨裏足足等了四個多鍾頭。而當我趕到現場的時候,他衝我咯咯笑,將濕乎乎的禮物往我手裏一塞。像是一切都沒發生過,整個兒人卻已經被澆得裏外通透。

3.

一個周末傍晚,我接到了靳睦涵的電話。他邀請我吃晚餐,說是為了感謝招待。

“最正宗的自製手抓飯,在內地一般的餐館可是吃不上的。”

當時我正坐在桌前為自己的新書畫一張彩插,猶豫片刻便點頭答應下來。

二十分鍾後,我敲響了閣樓的防盜門。他手忙腳亂地招呼我進屋,然後告訴我桌上有泡好的磚茶讓我自己倒著喝。

在某個突如其來的瞬間,我大腦深處頓生出一種錯覺——他才是這間屋子的主人,而我不過是一位被邀請的訪客。

他在廚房忙活的時候,我站在書房的窗戶前給英凱打電話。過了一會兒他繞道我麵前,用無聲的口語告訴我飯已經做好了。我將手機從耳邊撤下。

“聯係上了嗎?”他一麵盛飯一麵輕輕問道。

半晌,我緩緩開口,回答說聯係上了,他進沙漠拍照,有時候不方便聯絡。

我撒了謊。事實上,我失去英凱的消息已然一個周之久。發短信不回複,打電話不是關機就是不在服務區。而我撒謊,隻是不想讓靳睦涵誤認為自己對英凱的關心是多餘或是一廂情願。

吃完晚飯,我隻身爬上天台。暮色四起,為整座城市鋪上了一層遼闊的墨色。過了一會兒,靳睦涵跟著上來,他一抬手,四周“嘩”地一下亮了起來。

我轉過身,有些吃驚地望住他。他似乎讀懂了我的眼神,指了指不遠處的插銷,輕聲解釋道:“我試了試,看那個插座能用就從網上買了彩燈。沒想到這麽一裝點還挺有味道,希望你不要介意。”

介意!我當然介意!這是英凱的房子,你一個外來客憑什麽隨意改動!可當我被橘色的暖光層層包裹,內心深處的某個角落柔軟一陷,也便麵無表情地搖了搖頭。

然後,他拿著手機地圖在我身邊坐下:“上回你在電話裏問過我的家在哪裏對嗎?”

我失神地點點頭。

“你看,這是新疆,往西,這是喀什。出城130公裏就是我住的小鎮——荒脊鎮。這裏距離達瓦坤沙漠很近,乘車二十分鍾。

你男朋友所說的沙漠,應該就是這片沙漠。裏麵有麵湖泊,叫達瓦坤湖。關於這座湖還有一個傳說。”

“什麽傳說?”我問。

“據說三世紀末,有一個叫鐵力木的國王,他率領女兒達瓦昆和女婿沙迪克為老百姓找水,並在沙漠邊緣發現了一個冒泡的深坑,於是命千人挖了百天,結果什麽也沒有。後來,是達瓦昆偷偷瞞著父親和丈夫,在一天夜裏終於挖出了水,而公主達瓦昆也化作了一泓美麗的湖水。

我始終相信傳說是人們的一種美好願望,新疆有許多湖泊,每個湖泊都會被人們賦予許多神秘的色彩,達瓦昆也是如此。”

聽到後半段,我有些走神。目光在他的肢體間反複遊移。良久,終於被他的一句發問叫停——

“怎麽了?怎麽突然用這種眼神看我?”

我半眯著眼睛搖頭晃腦道,“不知道怎麽形容,感覺挺奇怪的。就你的言談跟氣質來說吧,根本不像是從邊疆遠鎮走出來的人!”

英凱曾今說過,我這個人天生口直心快,從來不怕向全世界坦白內心最真實的想法。

我以為靳睦涵會像其他人那樣簡單糊弄兩句搪塞過去,哪料他拋給我一個毫無保留的笑:“在你心裏,邊疆漢子應該什麽模樣?”

“粗獷,口音重,身上有股羊騷子的味道,夏天體味濃鬱,靠近了聞會有些嗆鼻。應該沒接受過太高等的教育,視野也不夠開闊。吃苦耐勞倒是有,但是缺乏巧勁兒。”

一番話說完,我才發現自己的言辭極富偏見且有些刻薄。於是一臉悔意地衝他眨了眨眼睛。

可我麵前的這個男孩,並沒有因此暴躁起來,而是衝我壞壞笑道,“如果你真的這麽想,我還真不是你心目中荒漠大漢的形象。我還有很多秘密!以後慢慢告訴你!”

沒等我思考這句話的意思,靳睦涵一臉神秘地站起身,接著下樓去廚房。再回來露台的時候,他的手上多了兩隻酒杯跟一支酒瓶。

“香檳?”我目光一亮。

“早上去超市順便買的。隻可惜這不是香檳,隻是一瓶普通的起泡酒。”

我有生之年唯一一次喝真正的香檳,是跟冷英凱一起的第二年。我們以學生記者的身份混進了一間高級法式餐廳舉辦的洋酒品鑒大會。

記得當時英凱晃著明晃晃的玻璃瓶身告訴我,我之前喝得那都是低價位起泡酒,隻有法國“香檳”地區出產的起泡酒才能稱得上香檳!

想到這兒,我不禁紅了臉,趕緊改口道,“對對對。起泡酒。” 尷尬之餘,端起酒杯與他輕輕一碰。

靳睦涵不喜好裝飾,僅僅是左手食指上戴著一枚雕工精致的銀戒指。那戒指看上去應該是一件古董,厚實的鏤空戒麵兒,像是某種家族圖騰,底座上嵌著一圈亮閃閃的黑色電氣石,而頂部鑲著一顆小巧的球狀綠鬆石。

見我對此興趣十足,靳睦涵毫不吝嗇地將戒指摘下來給我看,我翻來覆去地把玩,愛不釋手。

突然,戒指側麵的一小處凸起引起了我的注意。以經驗判斷,那是一處小到不能再小的暗扣。如果可以打開,裏麵很可能是一個隱秘而別致的銀盒。我試圖用指頭將那銀栓輕輕摳開,卻被靳睦涵溫柔製止。

“它實在太老了嶼安,太久沒打開過,怕是已經壞掉了。”

我聽聞,小心翼翼地將它還給他。開口詢問戒指的來路,靳睦涵悉心解釋說,那是他的爺爺留給他爸爸,而他的爸爸留給他的。

“所以,你爸爸現在還在新疆嗎?”

他重重歎了一口,目光瞬間熄滅了:“他死了。”

良久,緩緩補上一句:“是很多年前的事情。”

我不好再往下問。他卻補上一句:“你說得沒錯,我並非沙漠裏長大。然而就在父親死後,出於種種原因,我搬到了那裏。”

……

那天晚上,靳睦涵跟我聊得盡興。酒過七旬,他顯然有些醉意上頭。他眯著眼睛,望向天邊得星星。

他說俗話說滄海桑田,嶼安你知道麽,就在幾億年前,塔克拉瑪曾經是一片海洋。被塔克拉瑪幹覆蓋的塔裏木地區曾經是一片淺海,叫副特提斯海,它就是地中海的前身。後來,地殼運動,海陸變遷,塔裏木盆地變成了浩瀚的沙海……”

我回到家,靜靜躺在**,酒勁已經過去,睡不著,看月光點點攀上牆。倘若——

誓言是海,時光是海,就連沙漠都是海……那麽——

突然間,一陣強烈的恐懼錘擊著我的內心。英凱,他是否冥冥之中已經被海水淹沒?